王十月：懷著感恩流浪

一

王十月說，他喜歡兩句詩：“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這兩句詩。讓他堅定了無論如何也要在武漢堅持下去的信念。這是他打工的第一站，時間是十五年前。

選擇武漢為打工的第一站并非王十月的本意。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的武漢，外來工的就業機會并不多。當時他是準備來深圳的，可惜因為性格太狂。得罪了村里的一個掌管印把子的官兒，人家硬是不給蓋章，辦不到邊境證，恰好王十月初中的一個同學在黃石跟他姐夫做分割雞的生意——在批發市場進了活雞斬殺后分割。雞爪、雞翅、雞腿、雞胸、雞架、雞內臟分開出售。同學回家過年時來看王十月，說他一個月能掙五六百塊，挺牛逼的。父親也不太想兒子去深圳，畢竟那會兒村里出來打工的人還不多，就求同學帶王十月出去做生意。同學挺爽快地答應了，并打算脫離他姐夫和王十月一塊兒創業。王十月走的前一天，父親給了王十月三百塊錢，走親戚去了，妹妹包了元宵，兄妹倆埋頭吃著。邊吃邊流淚。仿佛王十月這當兄長的是要上戰場，弄得挺悲壯的。

王十月和同學沒有去黃石。而是去了湖南岳陽。在岳陽逗留了兩天，岳陽的菜場很亂，類似王十月們的外地人很難在那兒立足，于是又轉車去了咸寧。在咸寧做了幾天，發現成寧人似乎不太吃王十月們這一套，看看形勢不妙。于是又殺到了孝感。到孝感的第一天便被麻木(蹬三輪車的)坑了，嚇得不敢在孝感呆，再折到武漢。這一折騰，半個月過去了，手中的錢也花去了三分之二。同學說，是死是活，就在這武漢做。

在漢陽的五里墩租了一間民房，租房是同學出面。那時王十月性格很內向，連向人問路、租房的話都無法說出口，好像說多了話會被人割了舌頭似的。有了安身之所，同學天不亮就去武昌大東門進回一籠雞，回到家來，王十月負責斬殺、分割，然后由同學拿到市場上去賣。開始幾天，一天下來，算算能賺二十多塊。可把兩人高興壞了，計劃著生意做開做大了，租個門面，也許一年下來就成了萬元戶。那時農村萬元戶還是挺稀罕的。

同學很能干，王十月什么都插不上手，挺過意不去的，便建議同學，順便做點魚糕魚丸賣。在家時王十月曾在同學的魚糕店幫過工。同學馬上同意了，并用手上不多的錢進了絞肉機、煤爐之類的器具。魚糕、魚丸做出來了，模樣難看了一點，味道還不錯，倒也還賣得出去。誰知好景不長，王十月們很快因無證經營被市場的工商管理查了，魚糕、魚丸還有十幾只雞統統被沒收。還說要罰款，兩人嚇得逃之夭夭。恰好這時同學的家里來信，說包了上千畝的湖養魚，要他回家幫忙打理。同學說。生意不好做，回家算了。王十月說他沒有臉皮回去，回去怕人笑話，他說他一定要在武漢找到一份工作。

同學答應陪王十月找到工作后他再回家。在武漢找工作，談何容易?兩人盲人瞎馬一樣在武漢轉悠了三四天，連一份建筑隊賣苦力的活兒都沒找到。倒是有人問王十月們去不去武穴的小煤窯挖煤。和同學商量了半天，看那個招工的人獐頭鼠目不像個好人，最后終究沒有答應。眼看著手中的錢已快用光，同學說再不回去，就沒有車費回去了。

王十月說，回去可以，但是他想去游一下黃鶴樓。同學哭笑不得，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情游黃鶴樓?再說手中的錢也沒多少了，還是省一省吧。

可王十月當時也不知怎么想的，堅持要去。同學拗不過他，去公園門口一問票價：十元。同學說要游你去游。王十月花了十塊錢買了一張票，自己一個人進去了。生平第一次登上了黃鶴樓，看著眼前浩淼東去的長江和星羅棋布的武漢三鎮，一種豪情頓上心頭。走出黃鶴樓公園時，兩人靠在長江大橋橋頭高大的雪松上商量對策。同學的想法，是他帶王十月出來的，萬一王十月有個三長兩短不好向他父親交待。王十月對同學說，你回家吧，我死也要死在武漢。

他沒有死在武漢，而是在武漢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時裝公司當美工。他的工作很出色，得到了老板的喜愛與賞識，在武漢一做就是多年。可是南方像一個夢，一直在向他召喚。1995年，他辭去了武漢的工作。義無反顧地來到了廣東。這是他的第一次南下。

二

那時，王十月暫居在寶安松崗的一幢爛尾樓里。

爛尾樓里住了一大群像王十月這樣的找工者。男人。女人。四川人。湖南人……他們白天流向松崗，沙井，福永，長安，甚至更遠處的虎門，黃江。晚上，拖著疲憊的雙腿，或興奮，或失落的回到爛尾樓。興奮自然是因為找到了工作，于是打起了背包。在大家羨慕的眼光中，和老鄉們的祝福聲中告別了流浪，從此坐在了流水線的卡位上，把自己和流水線的機器融為一體。失落者，把希望寄托在明年。在爛尾樓時不斷有人找到工作離去，又不斷有新的找工者加入進來。在這里，方言是最有力的武器，四川人，湖南人，大家因為講同一種方言而結成小的團體。有了老鄉，大家抱成一團，也增強了抵抗風險的能力。四川人的團體最大，因此他們占據了最好的房間，而且在里面大聲說話，有時還弄一些酒，一起喝酒。四川人喝酒還猜拳：螃海一。爪八個。這么大個腦殼這么大個腳，夾夾夾，往后拖。哥倆好呀，該你喝。魁五手呀，該你喝……王十月說四川人的骨子里好像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樂觀，他們總能把一些淡出鳥來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他們猜拳時動作夸張，做著螃蟹夾東西和拖東西的動作。一瓶白酒，在每個人的面前轉來轉去，不一會就見了底。然后他們倒頭就睡。很響亮地打鼾。

王十月在爛尾樓里結識了來自湖北咸寧的老鄉黎正全。

黎正全本來在一家工藝品廠當調色師傅。廠里很久沒有發工資了，而且加班無休無止，黎正全鼓動一些老鄉罷工，沒有人響應他的號召。于是他就去勞動站投訴，勞動站派人來廠里，廠方很快就發了工資，惟獨沒有給他發。他去找出納，出納說老板不讓發。他去找老板鬧，結果被掃地出門。出廠后，他很快就找到了這幢爛尾樓，并在爛尾樓里安下身來。

王十月當時在爛尾樓里已住了有一些時日，每天睡在水泥地板上。多年以后。王十月的雙腿患了風濕，遇上陰雨天就會疼痛難忍。王十月說可能與當年睡水泥板有關。黎正全見王十月就睡在水泥地上，招呼王十月和他睡一床涼席。就這樣，他們成了兄弟。白天一起出發去找工，晚上各自回到爛尾樓。在異鄉流浪，有了一個老鄉，王十月的內心開始變得強大了起來。也不再害怕那些住在爛尾樓里的四川仔了。黎正全愛吹笛子，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站在爛尾樓的窗口吹笛。他吹的笛子調子總是很歡快。他歡快的笛聲，消除了一天的疲憊與失落，讓王十月覺出了生活還是有滋有味。吹一會笛，他會坐在涼席上，和王十月談一些諸如理想、未來這樣看上去離王十月們很遙遠的問題。或者對王十月吹噓他與老板作斗爭的光榮史。

這樣的生活堅持了半個月之久，他還是沒有找到工作。那時不像現在這樣，工作沒那么好找。

離爛尾樓不遠就是工業區。這個工業區，王十月已走過了無數遍。可王十月還是不死心。走到信豐造漆廠的時候。王十月的眼前一亮，信豐造漆廠門口貼出了一張招工啟事，用記號筆寫著招調油師傅一名。王十月學過美術，從前在時裝廠也調過染料。進去試工，沒想到，很順利的見工成功。包吃包住，月薪六百。王十月幾乎是一路小跑回到爛尾樓的。王十月搖醒了黎正全說，黎正全，王十月進廠了。信豐造漆廠。當調油工。黎正全說你開玩笑吧。王十月說王十月不開玩笑，王十月回來拿行李的。

黎正全呆了一會。站了起來，幫王十月拎著包，把王十月送到了信豐廠門口。

希望總在前方。只要你沒有放棄，生活會在你最絕望的時候，替你打開另外的一扇門。當天晚上，王十月在信豐廠吃上了半個月來的第一頓米飯。王十月想起了他的好兄弟黎正全，吃完晚飯，王十月去爛尾樓找黎正全，他不在≥第二天，王十月又去找過黎正全，他仍不在。王十月再也沒有見過他，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多年以后，王十月進了一家雜志社當打工記者。王十月專門去找了那間他和黎正全容身的爛尾樓。然而那里已是面目全非。王十月找不到那幢樓所在的具體位置。只記得當時那幢樓前的一座小山，記得樓后的那些河溝水塘。以及水塘邊種植著的茂盛的香蕉樹。而現在，河溝不在了，小山也不見了。王十月說他的青春記憶，失去了證據和憑依。只留下一些依稀的痛，在南國的風中游蕩。

三

第一次的南方之行。給王十月的記憶是深切的，王十月說那是切膚之痛。在逃離南方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再也不到南方打工了。然而命運沒有按人的意愿安排。第一次南方之行，王十月用了一年時間。回到武漢之后，又打了兩年的工，他存了一點錢。決定回家搞養殖，本為是發家致富，沒想到結果是負債累累。他已沒有了別的出路。只有再次出門打工。這一次，他依舊選擇了南方，因為他的大哥在南海的一家陶瓷廠打工，王十月打算進那家陶瓷廠當搬運工。

王十月說南莊給他的第一印象是壓抑的。

找工并不順利。王十月到南莊，本是投奔在陶瓷廠當搬運的大哥。希望能通過他的介紹進廠當搬運工的，沒想到大哥打工的廠很快就要搬到三水去了，廠里不招工。大哥也要跟著去三水。王十月于是去佛山找工，晚上就在汾江河邊的木榕樹下隨便找個地方睡覺。大約十來天后，王十月有了一份工作，在南莊一家公司當主管。

當上主管之后，工作相對要輕閑很多。晚上也不用加班。安排好工作，偶爾去車間轉一轉就行。晚上的時間，王十月和那些玩得比較好的朋友們就在公司的樓頂聊天，聊他們的未來。有一天，工友小唐對王十月講起了兩個人。一個是打工妹安子的故事，一個是打工作家周崇賢的故事。安子，一個初中沒畢業的打工妹，用筆寫出了一個大寫的人字。周崇賢，一個初中沒畢業的打工仔，也是憑一支筆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小唐對王十月講安子，講周崇賢，是因為王十月和他們有著相似的經歷。小唐對王十月說，你的文筆不錯，安子和周崇賢能當上打工作家，你為什么不能。

小唐的話觸動了王十月，其時，周崇賢正在《南海日報》主持一個外來工版，王十月就開始瘋狂給周崇賢投稿。也許是他的執著打動了周崇賢。周崇賢給王十月回了一封信，給他的作品提了一些意見。王十月說接到信的那一晚，他一夜無眠。他更加瘋狂地寫作，所有的工余時間，不是在寫作，就是在圖書館看書。

王十月進廠的第一天，廠里沒有開飯。廠里做飯的女工生病了，住進了醫院，據說是風濕病。就在那天晚上，突然傳來了消息，說那位女工不行了。廠里很多的工人都去醫院看望她。老板也去了。經理也去了。王十月剛進廠，并不認識那位女工，便沒有去。第二天早晨，他聽說了那位女工已去世的消息。聽去看過她的工友們講，她在臨死之前，一直在流淚。說她不想死，說她有愛她的老公和孩子，說她想回家。最后，她就開始唱歌，很小聲地唱，唱的是當時很流行的那首《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流浪的腳步走遍天涯／沒有一個家／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工友們說，她越唱聲音越小，后來就沒有聲音了。留下病房里哭成一團的工友們。她的愛人第三天才趕到南莊。抱著她的骨灰。回家。

一年后，王十月伏在車間的桌子上，開始寫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篇小說。當他寫到小說中的主人公在臨死前唱起《流浪歌》的那一段時，他的淚水洶涌而出。他在工人們驚愕的目光中逃出了車間。趴在床上讓淚水肆意流淌。下班后，工友們紛紛來看王十月，問他怎么啦?問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她們的問候讓王十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王十月對她們說，大雪死了。

大雪是王十月小說中主人公的名字。

那篇小說開始在廠里的女工們中間傳閱。幾乎每一個看過的工友都說，在看到大雪死前唱流浪歌的那一段時，她們哭了。王十月知道她們是想起了那位廚房女工，也想起了自己的青春、愛情與未來。后來，這篇小說發表在了《南葉》雜志上。這是王十月寫的第一篇小說，可是他發表的第一篇小說，卻是在《大鵬灣》上的《我是一只小小鳥》。

2000年5月，在寫作上還剛剛起步的王十月又一次得到了生活的恩賜，因創作成績突出，被一家打工期刊聘為編輯。四年之后，王十月辭去了編輯工作，當起了自由撰稿人。關于他的這一段經歷，王十月曾寫過一篇文章《此心安處是故鄉》，這篇文章后來發表在《江門文藝》上。

王十月說，他在自由撰稿之初就立下了目標，當三年的自由撰稿人，集中精力苦練文學的基本功。他實現了自己的目標，這幾年，他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天涯》、《江門文藝》等刊物發表了文學作品一百多萬字。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獲得了共青團中央鯤鵬文學獎一等獎，廣東省第十五屆新人新作獎，深圳青年文學獎等多個獎項，也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并作為廣東作家代表，去北京參加了全國青年作家創作會議。最近，又被廣東省作家協會推薦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高級作家研討班學習。

王十月說，也許在不久的將來。他會選擇離開深圳，在南方選擇一個寧靜的小鎮，安安靜靜地用兩到三年時間寫一部能對得起自己的長篇小說。相信他不會讓熱愛他的讀者失望。作者簡介：

吳永紅。湖北人。在《婦女博覽》、《廣東電視周刊》等發表文字若干。現居東莞。

責編：鄢文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