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婦人愛喝“擂茶”——擂茶本來應該是一個動詞,在村人口中卻是一個名詞,這是歲月慢慢磨合的結果。讀汪曾祺的文章,說湘西一帶也有喝擂茶的習俗,不知彼擂茶和家鄉粵東的擂茶是否一樣?家鄉擂茶其實就是油麻(芝麻)茶,當然,制作時原料除了芝麻,還有花生、赤豆和些許茶葉,根據需要還可以加些青嫩的車前草葉子,然后把這些一起攪拌在一個內壁粗糙的陶缽里,再用特制的石榴木槌繞壁圈擂——這個動作一般人還真做不來——直至擂成糊狀,即可沖下沸水,頓時清煙氤氳,香氣撲鼻,盛碗食之,佐上一塊咸菜或萊菔,野生生的味道,直逼肺腑。婦人老人之所以愛喝擂茶,主要是它有清肺祛毒降火的功效。我想,其實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擂茶使人們都“動”了起來,單不說擂茶者的勞累,喝茶者那也是從村里的各個角落匯聚過來,之后呢,主人是一個勁地續茶,客者是“欲擒故縱”式的推辭,客客氣氣中,不覺一缽擂茶已告罄,未盡興,再擂一缽,直到喝得大家非得一口擂茶佐半席家長里短,一副氣喘吁吁為止。這時主人若再舉勺續之,人們可就紛紛用手捂住面了,挺了挺肚子,已是七八月大的模樣,眾人皆笑,呲著的牙齒間還沾有星星點點的芝麻粒子……
小時候看母親擂茶,我卻怕,因為那意味著我又要滿村子里跑,叫奶奶婆婆嬸嬸阿姨們到家里喝茶來了,這對年少的我來說是一個累活,往往一天下來,我會連一口擂茶都喝不到。事實上,擂茶在習俗中是婦人的茶,男人喝也可以,但會遭人善意的笑話。我其實不太愛喝,總嫌它味道寡淡,我會加一些糖,攪成糖水來喝,或者泡上爆米花,嚼著,能口齒生香。母親就會說我糟蹋好東西。印象中,母親對擂茶是極有感情的,初一十五必擂,心情好擂,心情不好也擂,然后把平日的伙伴都請來家里,熱熱鬧鬧的樣子,過節似的。禮尚往來,母親也會經常到別家去喝,有時父親有事要找她,非得轉遍整個村子不可。
結婚后,我把妻子留在家中,不料受母親影響她也愛上了擂茶,并在母親手把手的執教下學會了制作,像一些濾沙,去皮,擂槌的動作竟然也學得有模有樣。妻子剛被我接下深圳時,著實不習慣,整天口干氣燥。我想,莫非擂茶還會上癮!每每有時間,妻子總會“逃”回家去,美美地呆上一段時間,不是我催,還真沒有下來的意思。我能想象,在家的日子,妻子和母親天天都會是缽碗交錯。上月妻子又回家了,下來時,在車站給我打來電話,叫我去接。我正上班,有些納悶,問喝了幾天擂茶,連路都不認得了?電話那端的她笑了,說我帶了一樣好東西下來。我一時猜不出是什么東西,她也沒有透露的意思,想必是要給我一個驚喜。我想起曾跟她提起過家里有幾套書沒有帶下來的事,心中大喜,莫非是她幫我帶下來了?于是便急匆匆的請了假,直奔車站而去。接到妻子,見她一副笑顏逐開的樣子,所謂的“好東西”卻被捆在一個化肥袋里。我解開一看,傻眼了,原來里面是一整套擂茶的工具,有臉盆大的陶缽,有過濾勺,有石榴木槌……這東西我再熟悉不過了,是母親用了差不多一輩子的東西,怎就舍得叫妻子帶走呢?這時,妻子得意洋洋地說,我對媽說深圳沒這些東西買,媽想了半天,同意了。深圳確實沒這些玩藝買,我只能作出苦笑狀,說真有你的。妻子嘿嘿地笑著。我把袋扛上了肩,還真是沉,像是扛上了整個村莊……
從此,每每下班回家,推門進屋,十幾平方的出租屋都是清香漫溢。二話不說,妻子已遞來一碗擂茶,喝下,竟有勞頓全消的感覺。漸漸,我也就愛上了擂茶的味道。有一天,房東攔住我說,你妻子每天都做些啥東西,香得很。我一驚,不會吧,連外人都聞到了?我故作神秘地說,哪啊?是家的味道。說完嘿嘿笑了起來。
有了擂茶相伴,妻子在深圳的日子就多少安定下來了,不過她說還是感覺少了些東西,還有一點不如意,那就是喝茶的只有我們兩個人,一點都不熱鬧,味道不足。我能理解妻子的意思,不過要解決這個問題在城市里確實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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