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記憶的河流,回溯到公元2007年的寒冬臘月,我所有的思緒都在那一瞬間凝固,仿佛又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眼前所見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寒風呼嘯而過……而心間,卻升騰起一股暖流,向全身四肢百骸蔓延開去,舒坦至極。依稀之間,我似乎又瞥見一位慈祥的老人在茫茫雪地里沖我揮手、微笑……
臨近春節之際,北方普降暴雪,天氣異常寒冷,滴水成冰,導致許多省市交通幾乎全面癱瘓,給廣大外來工返鄉過節帶來極大不便。在這種情況下,我本想取消回家的計劃,可家中父母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不停地催問我幾時回去,加上手頭已有預訂好的火車票,思來想去,還是回家吧,便背上行囊,踏上了返家的路途。
當我抵達廣州火車站的時候,已是2月1日(臘月二十五)下午三點多。舉目四望,火車站廣場及周圍一帶依然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手持當天的火車票卻無車可乘,苦苦等候了30多個小時后,終于被車站方面安排上車。登上火車的那一刻,我掏出手機看了看:2月2日23點15分。想來,我應該還算是幸運的了,要知道,有許多已買好車票的人們,在車站苦候數日最終卻無車可乘,只好將票退了,無可奈何地返回原工作地,所以,當我站在擁擠的車廂內,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羊城美景時,心里充滿了幸運和快樂的感覺。我在心底輕輕地呼喚:家鄉的親人們,遠方的游子歸來了,再過七八個小時,我就可以回到您溫暖的懷抱了。
火車“咣當、咣當”鳴奏著單調的曲子,向我的故鄉衡陽進發。一路上,由于京廣線沿途電力系統供電不穩定,列車走走停停,車到衡陽站,已是2月3日下午1點鐘,原本七八個小時的旅程,竟然晚點了數小時。
我背著帆布行囊,心情愉悅地從檢票口走出來,迎面撲來一股凜冽的北風,挾帶著雪花沫兒直往我的脖頸深處灌注,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放眼望去,原本寬廣的雁城廣場,此時被一層皚皚白雪覆蓋著,10多名環衛工人揮動著鐵鍬正在奮力地鏟雪,不遠處,街道兩側的樹木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凌,遙遙望去,宛如一柄柄雪亮的利刃,直指茫茫大地,煞是好看。
我無心欣賞這美麗的雪景,走到廣場對面的馬路上,想攔一輛的士去汽車西站。站在空蕩蕩的馬路上,我足足等了10來分鐘,才見到一輛橘紅色的的士緩緩駛了過來。
我鉆進車內,揉揉凍得生痛的兩耳,對司機發著牢騷:“這衡陽就是沒法跟廣州比,打個車也要等這么久!”
司機聞言微微一笑,說:“兄弟是剛從廣州回來吧?”
我點點頭。
司機繼續道:“你有所不知,衡陽自1月15號降下第一場大雪以來,到昨日止,已接二連三下了四五場雪,這雪下得可猛呀,我活了42年,也從沒見過這么大的雪呢!鋪天蓋地的,市區大小道路都積滿了雪,行車自然就慢了,為安全著想呀!”
我“哦”了一聲,若有所悟,難怪平日里車水馬龍的雁城大街此時顯得冷冷清清。司機這時才問我去哪里,我說汽車西站,他怔了一下,回過頭來認真地告訴我:“兄弟,不是我騙你,實話跟你講,如今汽車站發往各鄉鎮的班車都停開了。”
我愣住了,但轉念一想,聽別人說,衡陽有很多騙子,眼前這位司機該不是另有企圖吧?于是,我固執地說道:“你只管往西站開,錢我不會少你的!”司機搖搖頭,只好載著我朝汽車西站駛去。
我家在一個偏遠的小鎮上,名叫“松柏”,距雁城衡陽尚有四五十里路程,途中得經過車江、栗江、松江三個小鎮,平日里搭乘班車,也要費一個半小時,因為路況不大好。
片刻之間,的士司機就載著我來到了汽車西站。我付過車費,急匆匆奔向售票大廳,只見偌大的售票廳內空蕩蕩的,用“門可羅雀”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我詫異地四處張望,良久,對面的一扇玻璃窗被推開了,一位肥胖的女人探出頭來,望著我問道:“你是來坐車的吧?”
我點點頭。她苦笑著擺擺手,說:“這幾天,路面積雪很厚,有些地段還結上了冰塊,出于安全考慮,車站通往各鄉鎮的班車都停運了。”
“啊?”我不禁驚呼出聲。那司機所言果然不虛。
那女人看著我驚訝的神情,又好意相告:“這幾天有很多從外頭回來的人,由于無法搭乘班車回家,只能選擇步行的方式走回去。”
“走路回去?”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對啊!要不,你就在市內找一家旅店先住下來,待天氣好轉,冰雪消融了再說吧。”
聽了她的話,一時之間,我沉吟起來:眼下已是臘月二十七了,若是在市內住下來,誰知天氣何時才能好轉呢?難道千里迢迢趕回家團聚,近在咫尺卻只能“望家興嘆”?得啦!不就是幾十里路途么?想想自己是土生土長的農村人,自小就走慣了鄉間路徑,這幾十里的路途應該是難不倒我的,只不過得抓緊時間趕路,因為冬天天黑得早。想到這些,我不再猶豫,從汽車站出來,順著長長的大街一直往前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向西面前行,那便是家鄉小鎮的方向。我背著沉甸甸的行李,踩著沒膝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行人寂寥,馬路兩側低低矮矮的屋舍俱被皚皚白雪覆蓋著,家家戶戶都是大門緊閉,偶有一兩聲狗吠打破了鄉村的沉寂,想來是天氣奇寒,農民們都在家中烤火取暖吧。我雙手攏在胸前,不時伸出來揉揉凍得通紅的兩耳,腳下踏步不停。
獨自行了一個多小時,快到車江鎮的時候,我身后趕來一位老伯,約莫50歲,頭上戴著棉帽,身穿一件軍大衣,手里拄著一根扁擔。他走得比我還快,不一會兒就和我并肩而行了。老伯瞧了我一眼,就跟我打起招呼來:“后生仔!你這是從外頭回來吧?”
聽著熟悉的鄉音,我感到格外親切,便連連點頭,跟老伯交談起來。老伯告訴我,他這是到前邊車江鎮去購買年貨,還說今年冬天冷得很,村子里的電線桿都倒了,電早就停了,昨天,家中的電話也不通了,現在物價飛漲,就連照明用的蠟燭都已經賣到50元一包。
這些話語出自老伯口中,絕非危言聳聽,我不由得驚嘆不已。不一會兒就到了車江鎮,原本熱鬧非凡的集市,此時行人并不多。我跟老伯別過后,順著馬路繼續朝前行去。
馬路兩側的屋舍漸漸稀少,連綿起伏的山峰聳立在馬路邊,山上原本蔥郁翠綠的杉木林在暴冰雪的侵襲下,有的齊腰折斷,有的相互擠壓成一堆。山頂的高壓電塔被冰雪扭曲得像麻花一樣倒塌下來,整座山的樹木、花草被冰壓得全部倒下,好像要流下來。樹枝上、草葉上、電線上、電線桿上到處都結著厚厚的冰花,大自然向人們展示著殘酷的自然美。山腳下的馬路上,積雪已有尺許,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響,空中有時斜掠過幾只出來覓食的鳥雀,幾聲啁啾,倒把我嚇了一跳。
我掏出手機看了看:下午3點5分。我已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近兩個小時,初時還感到絲絲寒意,經過徒步奔波,額上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摸摸里面的內衣,后背濕涔涔一片。不爭氣的肚皮此際“咕嚕嚕”直叫喚,它在抗議了,可我已沒有能源去補充。在火車上,我已將行李袋內的食品“消滅”干凈,原計劃搭上班車,便可以趕到家中與家人共進晚餐的,誰知,人算不如天算。
我在路邊的一塊大石上坐下來,放下行李,掏出一根煙,燃著了,打算休憩片刻再行趕路。抬頭望望天際,紅彤彤的,像是又要下雪的模樣,一陣冷風拂過,我感到后背涼嗖嗖的,趕路時滲出的汗水此時冷卻下來,濕了內衣,緊巴巴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看來,我得抓緊時間趕路,要不,待會兒下起了大雪,饑寒交迫,怕是要困在路上了。我不敢再耽擱,背上行李,迎著刺骨的寒風,大步向前走去。
轉過一道山巒,就到栗江鎮了。馬路更加蜿蜒曲折,這段路途積雪并不多,只是路面結冰奇厚,踩在上面滑溜溜的,而馬路下邊是一條小水溝,距路面高約丈許距離,倘若一不小心滑下水溝,那就慘了。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動著步子,終于體會到了“如履薄冰”這一詞語的意境。偏偏天公不作美,黃昏時分,飄飛起大團大團的雪花來,一朵朵,如梅花,一片片,似柳絮,落在蒼茫大地上,有的輕輕落在我身上、臉頰上。在漫天雪花中,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發生了。當我走到一段下坡路時,因眼前模糊不清,腳下一不留神,連人帶包滑下了馬路,“啪”的一聲,重重跌進水溝里,好在這段水溝較淺,加上跌下時后背先著地,背上的行李墊了一把,身體倒無大礙,只是,水溝里尚有積水,將我的帆布行囊浸濕了。我手足并用,狼狽不堪地從水溝里爬上來,才發現手掌已磨破了一塊皮,一絲絲鮮血正緩緩滲出,一股疼痛直鉆心腑。我打開行李袋,想找一件干爽的衣服換上已成了奢望。
此時,暮色蒼茫,雪下得更緊了。
我獨自走在這荒郊野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這該如何是好呢?我掏出手機看看,沒有一點信號,看來,要向家人求援也是不可能了。又冷又餓之際,我冷靜地想了想:還是咬緊牙關繼續前行吧,畢竟,每前進一步,離家便近了一步。
當我艱難地在雪地里又行走了半小時后,前方出現了一大片桔林,桔林邊隱約有一戶人家,從窗欞間透出昏黃的燈光,那燈光給了我希望和勇氣。我加快步伐,氣喘噓噓地趕到那亮燈的屋子門前。
四下里靜寂無聲,大片大片的雪花繼續飄著,落在地上,清晰可聞。我頓了頓,清清嗓子,朗聲叫道:“請問有人嗎?”沒聽見有人應答,我趨步上前,伸手輕扣門環,繼續叫喚。良久,我聽到屋內傳來幾聲蒼老的咳嗽聲,緊接著,門“吱嘎”一聲打開了。借著屋內透出的微弱的煤油燈光,我才看清開門的是一位60來歲的老大娘,她臉上布滿了皺紋,正努力睜開渾濁的雙眼打量著我這位不速之客。
“大娘!我是從廣州回來的……”我首先開口,將自己這一天的遭遇都告訴了她。那位老大娘聽后,滿是皺紋的臉上綻放了密密的笑容,她讓開身子,對我說:“孩子,快進來吧!外頭冷著呢。”
我尾隨老大娘進了里屋,屋內陳設簡樸,地上擺放著一個火盆,靠墻立著一個大衣柜,還有一張木床,床上的被褥剛剛動過,看來,老大娘剛才是在床上歇息。我兀自打量著,老大娘已顫巍巍地抱來了木炭,一邊招呼我:“孩子,快將包放下吧,看你,衣衫都濕透了。我生起火來,讓你暖暖身子。”
我放下行李,在一條木凳上坐了下來。片刻之間,火盆里的木炭熊熊燃燒起來,我將凳子挪近火盆,一股暖意溫暖了全身。老大娘還在忙碌不停,她從衣柜里翻出幾件衣物,塞給我:“孩子,天氣冷,換上吧,這是我小兒子的,他也在廣東打工,說是年底回來,可到了今日也沒見信息。”說著,她又猛烈地咳嗽起來。
待我換好衣服后,老大娘又張羅著給我煮面條,還特意煎了兩個荷包蛋。我坐在溫暖的火盆邊,吃著熱氣騰騰的面條,望著老大娘蒼老、慈祥的面容,一時間,我想到了母親,有一種回到家的感覺。我悄悄轉過臉去,一陣感動,幾顆熱淚滴落碗中。
老大娘靜靜地坐在一邊,慈愛地望著我,勸我慢點吃。她還告訴我,這幾天來,我已經是第三個投宿她家的過路客了。我聞言有些驚異地望著老大娘,她微微笑著說:“這不奇怪,聽說好多地方下大雪,公路不通車,有的人走路回家,難免在路上遇到麻煩。我一個孤寡老人,有人與我搭伴,還不顯孤單哩!”
我一時好奇,便問起大娘的家庭情況。老大娘也不隱瞞,如實相告,說她老頭子去得早,膝下育有一兒一女,女兒前些年嫁到省城去了,一年半載才回來探望一回;兒子去年就到外頭打工去了,原本說好這幾天回家的,可能是下雪的緣故,遲遲不見回來。說著,老大娘又問起我家的情況,我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老大娘嘆了口氣,說:“你那兒,我早些年還常去呢,只是這幾年,身子不大好,哪兒都去不了,走幾步就得歇著,每天就守著這片桔林過日子唄……”話猶未盡,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我關心地問起她的病況,老大娘搖搖頭說:“老毛病啦,哮喘。好幾十年了,怕是沒多少日月可度了。”說完,她起身從衣柜內找出一床被褥,說道:“孩子,趕路辛苦了,早些歇息吧!”
我忙說:“不用了,我蹲在火盆邊將就一宿就行了。”老大娘執意不肯,她拉我起身,帶我上了二樓,那是她兒子的房間。將我安頓好后,她便下樓去了。
翌日清晨,天剛麻麻亮,我就迫不及待地起來了。下樓來一看,老大娘比我起得還早。她已做好了早飯,并將烘干的衣服遞給我,說:“孩子,我知道你急著回家,所以特地早些起來,做了早飯,你就吃了再趕路吧。”
“嗯。”我答應著,盛情難卻,拿起碗筷,匆匆扒了兩碗米飯。爾后,我背上行李,跟老大娘道別。老大娘知道我回家心切,也不再挽留,只是再三叮囑:“路上小心,慢慢走!”從老大娘家里出來,大雪早已停了,東方布滿了彩霞,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看來,云開日出,冰雪消融的日子已經來臨。
我向大娘揮揮手,大聲說道:“大娘,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老大娘被風嗆著了,還在咳嗽著,想說些什么,終沒能說出口,只是在那片桔林邊,沖我一個勁地揮手。
峰回路轉,再回首,我已望不見老大娘的身影,但我知道,老大娘一定還在桔林那邊張望。
春節過后,我帶著行李再次踏上南下廣州的旅程。當班車路過那片桔林時,我特意叫司機停下車,將洗得干干凈凈的衣物捧在手頭,準備歸還給老大娘,想當面再次向她致謝。當我叩響門環后,開門的是一位年輕小伙子,他見到我手頭的衣物,便明白了幾分,說道:“你是春節回家時在我家借宿的那位吧?”
“對!”我點點頭,疑惑地問,“你是——”
“呵——我忘了告訴你,我媽已到省城我姐那兒治病去了,臨走時,將你的事情都告訴我了。”我再三致謝,小伙子連說這沒什么。
司機已在不耐煩地催促,我向小伙子揮揮手,告別了那棟曾帶給我溫暖的屋舍,告別了那片翠綠的桔林。透過朦朦朧朧的玻璃車窗,我依稀望見有一位慈祥的老大娘正在向我揮手、微笑……
善良的大娘,祝您早日康復!我在心里默默地祈禱。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