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去世已經十余年了,我對母親的記憶,最深的不是她對我們的那份慈母情懷,而是她與父親的感情。因為母愛早已化成點滴滲進我們的每一寸肌膚,成為不需要刻意回想卻永不褪色的平淡。
母親年輕時很漂亮,雖然整天罩著破衣爛裳,卻依然無法掩飾那份天然的美。母親是農村中少有愛干凈的女孩,長長的頭發編成四股辮子垂在胸前,清澈的眸子透著靈氣。在嫁給父親之前,母親是結過一次婚的,但那段婚姻不到一年便因她的前夫病逝而結束了,那年母親才22歲。不幸的打擊并沒有使母親放棄對生活的渴望,她依然憧憬著美好的未來。
當年父親悄悄參加了重慶首批飛行員考試,考上后回來辦調動手續時,被平時意見不合的同事以“企圖打入空軍內部進行顛覆活動的反革命”為名,告了黑狀,最后被解除了工作遣送回老家。這項罪名讓英俊的父親年近30都還沒有哪個女孩敢嫁給他,直到1967年,經媒人牽線,父親和母親走到了一起。
在我們那個封閉的村子,“反革命”的帽子只是讓人可怕,卻不可笑,反而是找了個二婚女人做妻子是件丟面子的事。爺爺對父親娶一個二婚女人也頗有微詞,可父親覺得能討到母親,很是心滿意足。許多年后,父親對母親說:“孩子他爺爺怎么也想不到,我娶的是方圓幾十里最俊俏最賢慧的媳婦。”母親微紅著臉擰他一下,父親順勢握住她的手,在母親干枯的手背上輕輕地拍起來。
母親對父親是否滿意,我無從得知。母親去世時,我才14歲,正寄宿在鎮上中學,所以沒有什么體會。只是聽說,母親去世前滿臉依戀地看了一眼父親,嘆了口氣,才極不情愿地閉上了雙眼。
有一陣張藝謀的《我的父親母親》因為在柏林電影節上捷報頻傳,令我印象深刻。第二年的清明節,我專門去找碟來看,而后哭得一塌糊涂。電影的感人情節雖然虛構,但與我的父母經歷卻有許多真實的故事,而今回想依然令我熱淚盈眶。
父親是家里四個孩子中惟一的男丁,一直得到爺爺的偏愛。那時吃飯得靠掙工分,我們五姐弟陸續出生后,給父母增加了很大的生活壓力,但幸得爺爺不少照顧。爺爺九十三歲高齡去世時,母親哭得非常傷心,她的哭訴清楚地表達了多年來爺爺照顧我們五姐弟的血濃真情,讓前來奔喪的親友無不泣然動容。
母親完全是累出病的。一家八口人的口腹需求,就讓父母夠累了,可是母親堅持讓我們上學。所以好長一段時間,我們姐弟五人全部都是對家庭活計毫無幫助的學生。在我們那個近兩千人的村子,同齡人當中很多連學堂門檻都沒進過,全家人都是初中文化以上的,只有我們一家。
1986年,母親的病已經很嚴重了。這時父親的問題得到解決,政府雖沒恢復他的工作,但補了近兩萬元的工資。父親強拉著母親去湖南的吉首醫院檢查,結果卻診斷是癌癥。經過一段時間的治療,母親的病情得到緩解,她心疼錢,死活要回家。回到家來,我們發現母親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那幾年,身子骨還算硬朗的父親幾乎常年就在照顧母親吃藥打針。過年一家人圍坐在一塊時,我注意到母親不像往日那樣滿臉慈愛地注視著她的孩子們嘻笑打鬧,而總是安祥地看著在灶旁忙碌的父親。灶上瓦罐里煨著的是母親要喝的中藥,父親弓著身子,不時揉一揉被柴煙熏紅的眼睛,時而轉頭看看母親,傻傻一笑,微微點頭。此時母親那鋪滿皺紋的臉上,就會浮上一小片紅暈。
那年秋天,母親的病再一次發作。家里已經沒什么錢了,父親向銀行貸了款,準備送母親去醫院。可能是感覺生命已經走到盡頭,才走到半路,母親卻怎么也不肯去了。我們那里的風俗,人在外面去世,是不能回家的,她不想讓自己的亡魂無家可歸啊。父親只好依從。回家路上,走不上一百米,父親便叫幫忙的鄰居把擔架放下來,然后看看母親,并伸出手指在母親的鼻翼下探一探,確定有氣息后,再請鄰居抬起擔架往回走。可憐的母親沒能回到家就去世了。當擔架又一次放下來,父親的手指剛探到母親的鼻翼下,母親突然睜開眼睛,滿臉依戀地看了一眼父親,嘆了口氣,就極不情愿地閉上了雙眼。父親叫了好幾聲,卻再也沒見回應。那一刻,父親忍不住淚流滿面……
盡管母親是在回家的路途中去世的,但父親不想讓母親的亡魂四處游蕩,所以他置種種忌諱于不顧,仍然把母親帶回了家。多年后提及此事,父親總是幽幽地說:“如果真的犯了忌,給你們幾姐弟帶來不好的運氣,你們就罵我吧。我當時真的怕你們的母親一個人走在路上會孤單。”每每聽到父親這樣說,我都忍不住想流淚。父親哪里知道,作為子女,我們是多么感激父親不顧那些農村忌諱,讓母親的亡魂回到那個她苦心經營了二十余年的家。
母親去世時,年僅48歲,按風俗未滿50歲的亡魂是不能進入堂屋的,所以鄰居幫忙把辭世的母親停放在祖屋的廳口。出殯的前一天,父親挨個把我們五姐弟叫到母親的棺材前,讓我們雙手擎著一束長紙幡,跪在用稻草扎成的凳子上,召喚母親那丟在半路的亡魂。
一聲聲啼哭,一聲聲呼喚,撕心裂肺、痛徹心扉……只是我不知道,母親的亡魂是否已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