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著秋水的頭像對老同學說:就是他害苦了我。她說:你是豬啊,一看他的等級就知道是個資深老手,你竟敢和高手過招,苦不死你才怪。
記得當初老同學幫我開通QQ空間時,我讓他填寫真實資料。她說:你當是填履歷表啊,這是網絡。說著就給我整了個什么全職,白領出來。我笑得要命,典型的無業游民轉眼就跨入了白骨精行列,這網絡可真是神奇。
那個時候,秋水就在線上,還頻頻給我打招呼說:你好,蝶!他用的是十六號藍色仿宋體,蝶字底下的木字一撇一捺,配上那個碩大的驚嘆號,給人一種振翅欲飛的感覺。當時老同學正好問我空間的命名,我說:就叫蝶舞飛揚吧。她敲下那幾個字時說了聲操!我笑著給了她后背一拳。她說:菜鳥,當心點,不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陌生男人,危險!
我說:我就是喜歡冒險。
她哼了一聲說:走著瞧吧,有你苦頭吃的。
那個時候,和秋水還是淺交,名單里僅有的幾個人,都是現實生活中的同學或朋友,根本沒有意識到會情陷網絡,發生這種不光彩的事。老同學奉勸我時,我都會張狂地說:憑我的身手,不削掉幾個人的腦袋才怪,誰敢給我苦頭吃?
然而,造物主真是喜歡捉弄人。沒想到老同學的話果真就應驗了,更沒想到的是第二次與秋水視頻時,在他轉身的空檔,我見到他背后相框里有個女人的照片,問他是誰,他說是他表妹,也是他的初戀。
當時我還沒忘記給他傷口撒鹽:提供點素材吧,我把它寫出來,讓你一夜成名。
現在我對老同學說起的,讓我吃了大苦頭的,就是這個比我大了一輪,網名叫秋水的單身男人。要寫的竟也不是他和他表妹之間的故事。
一看他的個性化簽名,就知道是你喜歡的那種類型,也難怪你會吃他的虧。老同學說。
還是你了解我。我剛說出這句話,她又兇得讓我語塞:虧你還取個保護意識這么重的網名,居然還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老同學叫春娟,很女性化的名字卻有著男人般的剛強和堅韌。我們有著太多的相同之處,無論是家庭狀況還是婚姻狀況,老天對我們都是公平的,就連幼年喪母的遭遇都是一樣的,只不過她比我多享受了幾年母愛,我是九歲喪母,她是十五歲。據她自己講,她媽出事的那天早上,她們為一點小事吵過架。她媽是為了撒氣才出去撿煤渣的,又可能是怒氣讓她神智不清,反應遲鈍才被貨運車給碾死的。她媽一走,她那當調度的父親就先后給她找了兩任繼母,但是從那年起春娟就再也沒有回家住過。三年技校生活之后,她就下基地和男人們一起摸爬滾打了。我到現在才有點明白,當初春娟為什么要選擇男人干的專業——土木工程建筑。
春娟太好強了,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點。當年我們同時寫入團申請書,第一批都沒入上,我放棄了,可她接二連三地寫,各方面也表現積極,然后就光榮入團了。沒幾年,也就是她在基地上摔打的那段時間,又先進成了劉胡蘭那樣的革命同志,而我的政治面貌卻還停留在紅領巾階段。其實,說這些都是次要的,我也不再看重這些,我想說的是春娟身上那種不服輸的拗勁,從小到大我都以她為榜樣。
當初我和春娟從各自的家鄉同時轉學來到同一所學校時,連普通話都不會說。我一直和同學很少接觸,更很少開腔說話。可春娟卻敢操著她的川味普通話和老同學們打成一片,就連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她也敢理直氣壯地說不知道后又兀自傻笑,要是換了我卻只能滿臉通紅地低頭搓衣角。那時不少人把總是留著青年頭穿著特小號鐵路制服的春娟當成男生。
春娟個子不高,腿也不長,體格卻很好,體育運動更是她的強項。當我被人連拉帶拽只能做幾個仰臥起坐時,春娟跑了幾圈操場后,仍舊能面不紅氣不喘地每分鐘做上好幾十個。也幸虧她有著良好的體質基礎,否則在她下崗那幾年里,她也不可能每天在兩個小時的時間里,送完兩百多份報紙。
那段時間,我也想把自己磨練得像春娟一樣強悍,也想去送報紙。她只問了我兩句話,就將我噎住了,她說:你能起早床嗎?會騎車嗎?
十幾年了,我們一直很要好。同年結婚時,我們說好以后要做親家,可是,我們卻同樣都生了一個女兒,而且,婚姻都出現了拐點。
我和春娟的婚姻,幾乎是在同一年僵死的。我和所有那些經濟不獨立的軟弱女人一樣,采取了持久戰,外加容忍和遷就。而她發現老公因嫌她下崗,又說她沒有女人味而要另辟蹊徑時,她大筆一揮,主動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然后就拉著我天天去打羽毛球。
每次陪她打球我都很勉強,并不是因為我不是她的對手,而是她的做法太奇怪,簡直拿我泄憤一樣。她規定各自的孩子為各自撿球,由于我跑不快,很多球都接不到,而她又偏偏打得狠,還喜歡扣球,我就更力不從心了。幾個回合下來,我女兒累得小臉通紅,比我還喘不勻氣,而她女兒卻在一邊吹泡泡。春娟這時候還不忘鞭策我幾句:沒出息!你就算是為了你女兒,也該救好每一個球啊!
我很掛不住臉,就怨氣沖天地回敬她:球打得好有屁用啊,還不是被老公甩!
然后,兩個受過傷的女人,就都扔掉球拍,無言無語地坐著看兩個孩子無憂無慮地玩耍。
沒多久,春娟重新上崗。上崗后,她老公要求復婚,她回絕說:好馬不吃回頭草。
春娟果真就成了一匹好馬。沒過多久就從基層上升到機關,進入辦公室寫資料填數據。這樣一來,她便開始與電腦打交道并頻頻接觸網絡。
在網絡里,憑著她的理性和聰慧,有不少男人欣賞她,甚至還有兩個條件不錯的男人想和她結為連理,其中之一是位軍官,還有一個是個家底頗豐的包工頭。可春娟把他們拒之千里:在現實生活中都把握不住的,能在網絡里得到?
她剛教我上網時就告誡我:你一定要隨時保持清醒的頭腦,才能在網絡世界里,毫發不損地游刃在亦莊亦諧之間。這樣才有聊天的樂趣可言。
兩小時以前,春娟把她在網絡里遇到的經典故事當作笑話講給我聽,說到最后,許多對她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都只得到一個結果:全被她踢進了黑名單。她好友名單里除了同學就是同事,她說她不打算再婚,更不想在網絡里浪費感情,掛QQ只是為了工作需要。
其實我是懂春娟的,她一定在網絡里受過傷。不過,她能很快走出來,她很堅強,從不拖泥帶水。她不是個輕易訴苦的人,她說的話越偏激,受的傷就越深,否則她不會說出那種婚姻不需要愛情,愛情也不需要婚姻之類的話來。可再好強的女人也會希望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更何況,學生時代的她最鐘情的歌就是潘美辰的那首《想要有個家》。她現在才三十多歲,卻不想再婚了,憑我對她的了解,不用細問也知道她曾傷得有多深。
我想給春娟找回一點平衡感,就向她說起了秋水――那個在我最孤苦零丁時貼近了我,慰藉了我,被我當作夢想去追逐去圓滿的男人。也許我的傾訴能成為我安慰她的另一種方式。
說吧,說說這個家伙是怎么玩你的。春娟用食指磕著秋水灰白的頭像對我說。
我的突然憤慨讓她馬上改口,卻還是玩世不恭地說:錯了,應該是俘獲,不是玩。我勻了一口氣,把有關于我和秋水的,輾轉于三個城市之間的誤解,和我漂泊無依的掙扎,以至于如今我對他的欲罷不能,都統統說了出來。
愛一個人就是把心里話事無巨細地說給他聽,不論他接受與否。那個時候,我的愛像一支支利箭,四面八方萬箭齊發地向他射去。情濃時,我說我要給他生個孩子,取名叫呈或菲,呈是我們姓氏的合稱,菲特指被人稱為狡兔三窟的兩只老兔子從此在一個窩棚里相濡以沫。
我對春娟說這段話時,也許是我顫音的效果,她有些動容了。我們都知道,愛一個人愛到最深處就是想和他有個共同的孩子。她更清楚,和她相依為命的患有心臟病的的姐姐,就是為了給她所愛的人生孩子而喪生的。
那他,是真的愛你嗎?春娟小心地問我。
我搖頭。我和春娟一樣,不知道自己的搖頭是代表他不愛我,還是不知道他愛不愛我。其實他說過他愛我,可我不敢肯定,因為我對自己太沒有信心,這是我最大的致命傷,而愛是需要勇氣的。
可是我愛他,他說的每句話我都當了真,并將它們牢記在心里。我只能這樣回答春娟。
那你就去爭取。
可是……我一直當他是個沒房沒錢的窮工程師,但他不是。你難道要我對著一個身居要職的老總說,愛我吧娶我吧,和我這樣平庸的女人結合能說明你不世俗你精神境界高你是為了真愛!
那次視頻里,當我知道有車在他樓下催他去處理公務時,你知道我心理的落差感有多強烈嗎?錢權雖然不是我的價值取向,可它們會成為情感中的嚴重障礙,任何一小點不平等都會造成巨大壓力,哪怕是一道小土坎,也會陡然變成無法逾越的巨峰。
你所說的苦指的就是這些?
我不置可否地搖頭,說:有些苦不是用言語能表達得清的。如果他愿意給我一個肯定,我會義無反顧。可是他不肯給我承諾,他選擇了回避和沉默,他開始變得忙碌起來,他不再回我信息,也減少了接聽我電話的次數,更少上線了。我不敢問他個究竟,怕他煩我,我想放棄卻又做不到,我猜他的心思卻又猜不透。他在我心里一會兒是東邊的日出,一會兒又是西邊的細雨,我受不了那種煎熬,常常在午夜把所有的怨言都發給他。得不到他的回復,我就更難受了,說了很多傷害他的話,我很后悔。我以為他會把我設在防火墻外面再也不理我了,除夕那晚,我獨自躺在床上看春晚,新年鐘聲快敲響時,居然收到他一條信息。當時我就哭了,在那么喜慶的爆竹滿天的日子里,我一個人在離家天遙地遠的外地,躲在被子里長時間地哭得淚雨滂沱,只是因為收到了他的祝福信息。信息里還有全家兩個字。那一次,是我惟一沒有給他回信息的一次。那一刻,任何言語都是多余的。當時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也和我一樣,是一個人看春晚,一個人在守夜。
我想女兒想得最厲害的時候也會哭的。春娟說這句話時,相當有溫情也很有女人味,突然就讓我想起自己曾不止一次地軟得像攤爛泥一樣,淌著淚水給秋水發信息說:可是,我想你啊……
我不敢對秋水說愛,只用想字代替,想可以是一個人的事,而愛卻需要太多的付出、承擔,那個字份量太重了。可秋水曾明明白白地說過他愛我,當我懷疑時,他就緘口了。這就是我最大的苦楚,我想:他的沉默里一定有很多重意思,就看我自己怎么去理解怎么去體會,若是信他,那就是等待;若是不信,再多的言詞又有什么用?我的苦,就是被自己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態所折磨,沉默是金啊!可我卻一再向他追要結果,而真愛本身只是一個過程。他說,守著一句虛假的承諾沒有任何意義,他說我們的第一步都還沒有實現,遑論其他!是的,我的第一步還沒有邁出,因為從名義上講,我還屬于另一個男人。
你們現在到底怎么樣了?春娟問的是我和女兒他爸的事。
他耗著,不肯離。我說。
不離對孩子有好處。其實,為了孩子我也有復婚的打算,我們總不能老是為自己而活吧。
聽春娟這么一說,我就不好再講些什么了,更不方便再說起秋水。她嘆息著把我送出了門口。
到了父母家里,我又站在那張比例尺放得很大的全國地圖前。六歲的侄女問我:二姑,你怎么老是看地圖啊?
我說:因為我想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那個地方遠嗎?
不遠。
不遠,那你就去唄。
不遠,那你就去唄。多簡單的一句話啊!可是,在我眼里,任何一個到不了的地方都是遠方。
莊子說:與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就當網絡是個比江湖還大的江湖吧。
也許相忘真的是一種超我的大愛。
親愛的,忘了我吧。如果能做到,我希望這句話是我發給秋水的最后一條信息。
責 編:鄢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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