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初中時。第一次讀到白居易的(賣炭翁)這篇古文,便強烈地震撼了我的心靈,使我淚流滿面。賣炭翁的辛酸與苦楚不可名狀,這也是我父親的真實寫照啊!
我的家鄉地處粵北九連山深處。這里遠離城鎮,交通閉塞,四周都是逶迤的大山。這里的人們大多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父親就是其中一位“吃山”的人。
父親與母親結婚后,母親在家養兒育女,操持家務,耕種幾畝薄地,父親則通過各種門路掙錢。在我幼小的記憶里,父親每天都早出晚歸。在大山里折騰,刀、斧、鋸是他最親密的伙伴。適逢有人收木材時。父親就伐木賣,而很多時候,都是以燒木炭為主,于是。父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賣炭翁。
父親燒木炭一般是在秋冬時節,因這時氣候干燥,利于燒炭,而且木炭銷售量較大。每年農忙一過。轉入秋季,父親就開始張羅燒木炭,地方選在一座叫“騙仔石”山上,這里有我家的一片山林,林木茂密,樹大枝粗,燒制出的木炭質優價高。從家里到這里需要走將近一小時的山路,父親為了避免來回奔波的勞累,午飯常常不回來吃,而是把鍋和餐具帶進了山里,每天早上出門時帶上米和母親腌制的咸菜。在山林里,父親用幾塊石頭在炭窯側砌成一個簡易的灶膛,灶膛旁是父親用杉樹皮扎成的寮屋,午飯后或勞作累時,他就在屋里歇息。父親日復一日地在這種背影下燒制出了一窯又一窯的木炭。換來了家庭的開銷與我們的學費。
父親燒木炭最忙碌最辛苦的時候是出窯。適逢假日,我常常去幫忙。一窯木炭燒制成時,父親就用鋤頭撬開窯門,探頭探腦地往窯內窺視,待確定木炭沒有復燃的跡象后,就拿來濕毛巾蒙著臉,只露出眼睛。以阻擋大量的灰塵吸人體內。隨后,他就提著糞箕貓腰鉆進了窯內。
父親讓我守候在窯門外頭,隨時準備傳接木炭。窯內漆黑一團,根本看不清父親。只聽到搬動木炭的沙沙聲響。里面一陣陣黑黑的灰塵從窯門口噴涌而出。還夾雜著滾滾熱浪,我有點嗆喉,趕緊用手捂住鼻子和嘴巴。窯里空氣渾濁,溫度比在外面高得多,還有一種有毒氣體,瘦小的父親承受得住嗎7我不敢再往下想,每當這時,心就變得很沉很沉。不覺間。淚水已汩汩流下,
不一會兒,父親便把裝滿木炭的糞箕送到了窯門口。我趕緊拉了過來。透過窯門口的光線,我看見父親臉色通紅,沁著汗珠,全身上下沾著一層黑灰。雙手漆黑如墨。待我卸了木炭。父親接過糞箕,又一溜煙鉆進去了。
待一窯木炭出完,父親鉆出來時,已變成一個黑人,我簡直不敢相認。由于長時間在窯內勞作,父親有點虛脫,步伐遲緩地走到小溪邊歇息,洗臉洗手,吐出的痰液和鼻涕都是黑色的。我呆呆地凝望著如此境況的父親,心如刀絞。無法用言語形容此刻的心情。
有一次,父親沒有估計好木炭燒制的程度,撬開窯門,進了空氣,木炭迅速復燃。我與父親心急火燎地提水來澆,總算熄了火,不然就功虧一簣,白白浪費了父親的心血。為了防止木炭再次復燃,我們必須盡快取出木炭。父親竟然不顧窯內的溫度還很高,毅然提著糞箕鉆了進去。我在窯門口準備傳接。
剛開始我還能聽見父親拿木炭的沙沙聲響,過了一段時間。里面卻沉寂了,等候多時都不見父親傳出木炭。我覺得蹊蹺,就索性鉆進去探個究竟。我到處摸索著,發現父親已經暈倒在木炭堆上,紋絲不動。頓時。我嚇哭了,大聲叫喊著父親,并手忙腳亂地把父親拖出窯口。
我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慌亂之際拿出濕毛巾敷在父親的額頭上。過了一宿,父親才漸漸地醒轉過來,喘著粗氣。
我扶起父親,流著淚說:“爸爸,我不去讀書好了,你就不要燒木炭了……”
沒待我講完,父親便厲聲喝道:“沒出息!我今天的勞苦就是你明天的幸福啊!”我無言以對,只有淚水在不停地滑落。
父親依然把燒制好的木炭用蛇皮袋裝好,再用繩子封住袋口,晚歸時便一擔擔挑回家。父親身材瘦小,體重不足百斤。卻能夠挑起百余斤重的木炭。挑回家的木炭堆積著,天氣轉冷時,就有炭販來收購了,父親高興得眉飛色舞,總算有了盼頭。很多時候,父親總是在盼望天氣變得更冷些,這樣,木炭的價錢就更高,銷量也更大。若遇到暖冬,就很少炭販來收購,大量的木炭堆積在家里,父親看著發愁。若木炭賣不出去,過年一開春,谷種、化肥的錢哪兒來?孩子們的學費咋辦?父親為了多多少少能賣出去一點,于是就用人力三輪車拉到集市上去零售,有時滿載而歸,有時無功而返。
說真的,讓父親在惡劣的環境中掙血汗錢供我讀書,我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心靈始終無法平靜與安穩。以至后來輟學了,留給我們的,是一生的遺憾。也許我傷透了父親的心。也許我真的沒有為父親爭氣,他恨鐵不成鋼。
如今,父親已年邁,身體大不如從前硬朗,再也沒有能力燒木炭了。我也已經長大成人,加入了打工大潮。工余之時,每當走過街邊的燒烤攤,看著燃燒得正旺的木炭時,我就會油然想起我那曾經飽受燒木炭辛酸與苦楚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