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在與同年朋友的哄然的談笑中,能使我突然啞了口不開或悄悄地避開去的,除了那能觸起我個人的悲懷的話以外,便是提到回家的事了。每提到了家,我總止不住黯然有感,不敢再談下去。
并不是故園寥落,不堪回首,也不是蜀道難行,有家歸未得。家園是雍雍穆穆,依舊保持著世家的風度;假若立意回家,而遙遙長途,也只消一列征車,指日可達。然而我總不敢聽到旁人說起家中的事,我也從沒有回過家鄉。我之所以不愿回家,我是為……
長夏多閑,同居的四位朋友,一位是有家在此,兩位是已經回去,一位也預備待日起程。在這樣的情景中,任是聽過了多少遍春暮鳥啼,經過了多少次勁疾的西風都木然無感的我,到此也不得不怦然心動了。我近日不知怎樣,突然思家,起了鄉愁。
何況我抽屜中還疊著兩封老父催歸的家信。
我確是心動了。按理我接到這樣的信后,任是有怎樣不能分身的事務,也必要勉力一行了,然而當我看了信后,我卻悄悄地嘆了一口氣,忍住眼淚,將信重放在袋中,又低頭讀我未完的書了。
我是每日在思家,然而總不想真的回去。
一定有人在罵我怪僻了。是的,我確是不該,我領受一切的責訓。
然而我自己終不明白,我自己這矛盾的心理。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一面在想家,一面又不肯回去。這尤其是在與大眾談笑的時候,我偶然聽到他們提起家里的事,我想起我也是有家的人,我正是被倚閭的期待著早日歸來的游子,我真有一種極渴烈依戀家庭生活的心,然而待我真的想挾起一兩冊書作歸計的時候,我又在越趄中將什么都消滅了。
便是這樣,在這樣矛盾的心理中,逝水的光陰無一刻的停留,我已三年未歸家了。每同朋友閑談,談到故鄉,我總是驕傲地夸耀我的故鄉是怎樣被稱為“龍蟠虎踞,鎖鎮江南”,然而當一提到家里的事,我卻只會啞然無言的走開了。
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怎樣會變成了這樣。
是三年飄泊,書劍無成,無顏歸見家園父老?還是燕然未勒,錦衣未就,不甘這樣默默地言旋?
一陣夜風,吹散了桌上凌亂的稿箋,給了我說明我對于這些疑問的否認。
然而,我究竟為什么呢?
我轉眼望望老父的來書,我真愿抬頭高聲回答這發問者:“一點也不為什么,我明日就回去了。”我真應該這樣決定。但是我知道,明日踏上了征車欣然回去的卻正是我的朋友。我是依然……
早幾日讀Loti的“The romanceof a spahi”,讀到這位兵士在渴望家鄉的時期中,得到了可以回去的權利,卻突然甘心與旁人調換,讓了人家回去,自己依舊在荒酷的沙漠中作還鄉的沉夢。我讀到此地,不覺怵然驚起,難道這兵士別有存心的舉動也染到了我的身上?
我之不愿回家,是為了怕將懷鄉的美夢撕破?是為了不愿使實現的感受將飄渺的情懷破壞?
啊啊!我低眼看了看桌上半展的信箋,我怎么也不忍心敢講出這樣自私的話。我只好推說職務忙碌了。
賞析:仗劍遠行是每個熱血男兒的夢想,衣錦還鄉是對遠行勇士的最好回報。然而,并不是每次遠行都能達到最初的夢想。從古就有“好男兒志在四方”之說,但我們也不要忘記自己的故鄉,自己的家里有無數牽掛著的人,不管成功,失敗,家始終是自己心靈的港灣。
(李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