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哲學宗師金岳霖

金岳霖，字龍蓀，祖籍浙江諸暨，出生于湖南長沙，中國共產黨黨員、哲學家、邏輯學家。金岳霖的一生，是為中華民族的強盛尋找精神出路的一生，是學術報國的一生。

苦讀成才

1895年，金岳霖出生于一個封建官僚家庭，自小生活優越，對學習的興趣相當濃厚。一次，他在夢中背一篇古文，姐姐發覺后，偷偷拿了書在一旁邊聽邊對，發現他居然背得一字不差。后來這件事在家里傳為美談。

上學后，金岳霖并未沾染紈绔習氣，而是一門心思投入學習。由于他聰穎好學，記憶力又強，學習成績始終位于班級前列。在明德學堂學習時，他的邏輯思維天分開始顯露，他認為“金錢如糞土，朋友值千金”這句話有明顯的邏輯錯誤，如果“金錢如糞土，朋友值千金”的話，那么“朋友也就如糞土”了。

1911年春，金岳霖考取清華學堂高等科。辛亥革命爆發以后，他在清華留美預備班學習，并擔任過高等科英文班學會委員和最高年級學生會主席。1914年夏，金岳霖結束了在清華學堂的學業，以官費留學踏上了美國的土地。當時他只有19歲，是留美學生中年齡最小的。

金岳霖初到美國，入賓夕法尼亞大學讀商業科。他認為：“簿計者，小技耳。吾長七尺之軀，何必學此雕蟲之策！昔項羽之不學劍，蓋劍乃一人敵，不足學也?！庇谑撬墓フ螌W。1917年暑期在賓夕法尼亞大學獲得學士學位后，就轉到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政治學碩士學位，1918年獲得碩士學位，1920年獲得博士學位。

1921年后，金岳霖離開美國，開始了長達4年的游學生活，并最終在游學中找到了興趣和思想的雙重歸宿——哲學。在英國劍橋大學時，他聆教于羅素和穆爾兩位哲學大師，讀到了兩部對他產生過極大影響的哲學著作：羅素的《數學原理》和休謨的《人性論》。這兩部著作使金岳霖對哲學有了全新的認識，強烈的震撼使他投身到了西方哲學之中。后來，金岳霖又到德、法、意等歐洲國家游學。這一時期，他幾乎完全沉浸在西方哲學之中，對許多哲學大師的思想進行了廣泛而又深入的研究，并把他們的思想和理論融會貫通，變為自己豐富的思想營養和構建自己哲學、邏輯學體系的材料，為以后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一代宗師

1925年11月，金岳霖從歐洲回國?；貒笏l表的第一篇哲學論文是《唯物哲學與科學》。在這篇論文中，金岳霖明確地表示：“近年來對于政治——不僅是中國的政治，無論哪國的政治——極覺得灰心，而對于哲學，頗有興趣。”他說：“世界上近乎有很多的哲學動物，我自己也是一個，就是把他們放在監牢里做苦工，他們腦子里仍然是滿腦子的哲學問題?！蓖?月、10月，他在《晨報副刊》上發表《自由意志與因果關系的關系》和《說變》兩篇論文。主持《晨報副刊》的徐志摩在兩篇論文前面都加了按語，說“揀起一根名詞的頭發，耐心地拿在手里給分”，是金先生的“嗜好”。他可以暫時不吃飯，但“這根頭發絲粗得怪可厭的，非給它劈開了不得舒服”。說金岳霖“要求明晰的思想，他自己也的確能明晰地思想”。金岳霖在《哲學評論》和《清華學報》上發表了多篇重要論文，引起了中國哲學界的矚目。1926年，金岳霖創辦清華哲學系，任教授兼系主任。當時，哲學系只有金岳霖一個教師，學生也只招到一個（沈有鼎），一師一生，號稱一系。但金岳霖絲毫沒有因此而受到影響，教學和研究工作進行得一絲不茍。經過多年的努力，清華哲學系的教授們形成了一個有自己鮮明特色的學派。對此，金岳霖功不可沒。1934年起，金岳霖參加哲學學會和中國哲學會的籌組和領導工作，他的哲學思想對中國哲學界也產生了重要影響。

1936年，《邏輯》由商務印書館正式出版，成為中國第一本邏輯學教材。《邏輯》出版后，被當時的中國邏輯學界認為是“中國有史以來的第一部純粹邏輯著作”，它不僅帶動了中國數理邏輯的發展，同時為更深入地研究傳統邏輯、對邏輯和邏輯系統的區分、對邏輯的意義和功能的探討提供了頗具特色的邏輯哲學指導。當時的《國聞周報》評價說：“不但中國的哲學出版物中少有其匹，即使求之于西洋的同類出版物亦不多見?！?939年，《論道》由商務印書館出版，這部在戰火紛飛、顛沛流離中完成，被稱為中國現代哲學中最系統完備、最富有創造性的專著，融匯了中國傳統哲學和西方哲學內容，運用分析方法嚴密構建以“道”為核心的新形而上學的哲學體系。1948年3月，金岳霖當選為中央研究院第一屆院士。同年，《知識論》脫稿，這部長達70萬字的巨著，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次構建了一個系統的、完整的知識論體系。以三部專著為主體，金岳霖就此構建起了自己獨樹一幟，具有原創性的邏輯學、哲學體系，標志著中國邏輯學、哲學教學和研究進入了一個新的高峰。

金岳霖的學生有名的比較多，如汪曾祺、周輔成、殷海光、馮契、王憲鈞、任華、周禮全等。殷海光曾這樣描述當年金岳霖對自己的影響：“在這樣的氛圍里，我忽然碰見業師金岳霖，真像濃霧里看見太陽！這對我一輩子在思想上的影響太具決定作用。他不僅是一位教邏輯和英國經驗論的教授而已，并且是一個道德感極強的知識分子。昆明七年的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吸，現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透過我的老師，我接觸到西洋文明最利害的東西——符號邏輯，它日后成了我的利器。論他本人，他是那么質實、謹嚴和易，幽默，格調高，從來不拿恭維話送人情，在是非真妄之際一點也不含糊?！鄙踔恋搅伺_灣之后，殷海光仍然壓制不住自己對金岳霖的懷念，還將哈耶克與之并提，說：“我和他（哈耶克）討論時，除了學識上的滔滔不絕以外，所表現的愛智的真誠，在中國文化分子里我只見于本師金先生等少數學人?！?/p>

新中國成立后，金岳霖以當時邏輯學、哲學界領軍人物的特殊身份，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學、研究、傳播和以馬克思主義哲學觀點從事邏輯學的教學、研究、傳播、創新工作，成為現、當代中國邏輯學、哲學領域令人敬佩的一代宗師。

學術報國

為了配合黨對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從1951年起，金岳霖開始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進行自我反思。金岳霖說他的勇氣來自于周恩來總理的示范。他提及周恩來在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中的一次動員報告，說：“周總理在這個報告中講的是立場問題。先講民族立場，從革命的要求說，光民族立場是不夠的，我們要進入人民立場。從革命說，人民立場仍不夠，要進入工人階級立場。他說他犯過錯誤，他的錯誤把他暴露在上海的大馬路上。他的報告可能有兩個多鐘頭。對聽眾來說，這個報告是一個突出的經驗。聽眾好些都是五十過頭的人，我就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有周總理這樣地位高的人在大庭廣眾中承認自己犯過錯誤。對我們這些人來說這是了不起的大事?！痹谌朦h志愿書上金岳霖寫得更加明白：“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中國人民確實站起來了。要鞏固這個‘站起來’的局面，又非建設社會主義不可。在我們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大國里，要建設社會主義，非有相當多的人無條件的服從黨的領導、接受黨的任務不可?！?/p>

剛開始的時候，金岳霖認為自己的前期哲學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哲學沒有聯系。他說：“在1951年春天，我在城內學習《實踐論》，這時，我思想上有個近乎突變的轉變。在這以前，每星期天我都進城參加中國哲學會的學習，近乎兩年，兩年中點點滴滴的學習，使我認識到辯證唯物論與舊哲學是不同的。舊哲學是形而上的，根本是反科學的，而辯證唯物論是科學的哲學，它硬是真理?！焙髞碓诓粩嗟膶W習中，有一件關鍵的事情，促成他找到了兩者的“契合”之點。那就是他在西南聯大時期的入室弟子馮契于1957年春天與其進行的一次學術長談。當時馮契把自己的通俗哲學著作《怎樣認識世界》的清樣送請金岳霖指正，金岳霖勉勵他順著辯證唯物主義的路子前進，并特別說明自己的前期著作《知識論》“將許多問題搞成了唯心論、形而上學”，而《論道》中的形而上學尤其嚴重。馮契回憶道：“我覺得老師的自我批評有些過分了，便說，‘金先生太謙虛了。你的著作有許多合理的東西，誰也不能抹煞。譬如說，我這小冊子中講概念對現實有摹寫與規范的雙重作用，還說在科學研究中即以客觀現實之道還治客觀現實之身，理論便轉化為方法，這都是金先生的見解，我不過是換了兩個字，略加引申罷了。我以為金先生的《知識論》講概念的摹狀與規律，講以得自所與的意念還治所與，是合乎辯證法的。'金先生沉吟了一下說，‘姆，這一點，我大概講對了。'接著，我們便就如何研究與發展辯證唯物主義認識論問題，作了長時間的討論，直至深夜。”正是這次與馮契的交流，使金岳霖豁然開朗，穎悟到了自己前期哲學思想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契合”之點。從此，“反映性與規范性相統一”的思想，就成為金岳霖哲學著述中的主旋律。繼而，金岳霖把研究重心轉向邏輯哲學，在一系列公開發表的論文中逐步闡發了其新的邏輯哲學思想體系。

金岳霖在北京大學工作期間就提交了加入中國共產黨的申請書。1955年，北京大學黨總支已同意他的入黨請求，只是還沒有來得及辦理入黨手續，他就調到中國科學院哲學所了。1956年9月30日，哲學所黨支部通過金岳霖為中共預備黨員的決議。金岳霖入黨后，一直按照黨員的標準嚴格地要求自己，直到晚年。

20世紀50年代，金岳霖兩次被派出國，參加國際學術會議和進行文化交流活動。在國際論壇上，他以個人的切身體會，宣傳馬克思主義和毛澤東思想。1957年7月17日—20日，以潘梓年為團長、金岳霖和馮友蘭為團員的中國哲學家代表團應邀出席了在波蘭召開的國際哲學會議。金岳霖在會上以《自由人的任務》為題作了發言。這次會議是1949年以后中國哲學家參加的第一個國際哲學會議，也是國際上馬克思主義者和非馬克思主義者乃至反馬克思主義者坐在一起討論哲學問題的第一個會議。金岳霖旗幟鮮明地表達了中國哲學家的基本立場，宣傳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觀點，同非馬克思主義哲學、特別是反馬克思主義哲學進行了初次交鋒。1958年3月底，金岳霖作為中國文化代表團副團長，與許滌新團長以及周培源、謝冰心等出訪歐洲各國，開展文化交流活動。在英國牛津大學的一個學術俱樂部的歡迎會上，金岳霖作了題為《哲學是社會實踐的指南》的講演。在講演中，他以中國革命的成功和社會主義建設的發展為例，再次強調辯證唯物主義與歷史唯物主義哲學是人們“改造世界的實踐指南”。他公開宣稱，正是因為馬克思主義救了中國，所以他改造了以前的學院哲學，而轉變成一個馬克思主義者。當場有一個人質問金岳霖：“共產主義有什么好？我原來是共產黨員，現在我是脫離共產黨到西方來的。你知道我的思想感情嗎？你是一個教授，為什么要加入共產黨呢？”金岳霖回答說：“我加入共產黨是因為只有共產黨才能使中國翻身。我從一位教授變成共產黨員感到自豪，感到自己的活力增加了！這種思想感情我有深深的體會。至于一個共產黨員背叛自己的信仰和祖國，這種思想感情只有叛徒才有體會?！痹谝獯罄?，有一位天主教神甫問金岳霖：“我有一個很簡單的問題，毛澤東的文章你們念起來是很親切呢，還是有外來的生疏的味道呢？”金岳霖回答說：“這一問題一點也不簡單。可是我還是可以很簡單地答復：毛澤東的文章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和中國革命的實踐密切結合著的，它是馬克思主義的，同時我們念起來也感到非常之親切?！?/p>

對金岳霖的才華學識和政治上積極追求進步的表現，毛澤東極為贊賞，并在與章士釗的通信中，公開贊揚金的轉變，在不同場合肯定金的學識。解放初，金岳霖應邀到懷仁堂，見到了毛澤東，毛澤東明確地對金岳霖說：你搞的那一套還是有用的！1956年春節，毛澤東在宴請知識界人士時，對金岳霖說：數理邏輯重要，應該搞，你應該寫書介紹數理邏輯，書出來后我愿意看。

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在毛澤東的推動下，中國學術界開展了一場關于形式邏輯的大討論。這場大討論的重要成果之一，就是肯定形式邏輯是有用的。與此同時，毛澤東號召廣大干部都要學點邏輯，大大推動了邏輯學的普及工作。金岳霖主張邏輯學是幫助人們進行正確思維和認識的工具，是廣大人民群眾日常運用的思想武器。他強調指出：“邏輯學走出大學和研究所的大門，這是莫大的好事”。

1959年初，金岳霖領導哲學所邏輯組的同仁們編寫了《邏輯通俗讀本》，并期望通過這本書的出版，進一步了解廣大群眾在實踐中遇到的具體邏輯問題，聽取廣大讀者對邏輯普及工作的意見和要求。金岳霖撰寫書中《判斷》一章，他不僅精心選用群眾熟悉的事例說明邏輯理論，還總結群眾思維實踐，提煉出多種新的判斷形式。這本書于1962年出版后，在20年間出了5版，印刷了100多萬冊，對提高人民群眾的邏輯思想水平發揮了很大作用。金岳霖說：“在解放前，一所很大的大學一年只培養幾個、幾十個邏輯的學生。現在一年就有幾萬人學邏輯，這應該感謝偉大的時代?！?/p>

1961年，高等教育部組織編寫全國高校文科教材，邀請金岳霖主編《形式邏輯》。此書于1963年完成初稿，經過“文化大革命”，于1979年正式出版?！缎问竭壿嫛肥恰拔幕蟾锩焙蟪霭孑^早的一部高校邏輯教材，內容比較豐富，觀點也比較準確，被全國許多大學所選用，或者作為編寫教材的藍本和參考書。

“文革”結束后，金岳霖已是一個體弱多病的耄耋老人，但他對中國哲學和邏輯學的發展仍給予了很大關注。1982年10月11日，在紀念金岳霖從事哲學、邏輯學教學和研究工作56周年的慶祝會上，胡喬木在講話中說：“我們黨以自己隊伍中有金老這樣著名的老學者感到驕傲?！?984年10月19日，90高齡的金岳霖因病與世長辭，給后人留下了學術上、政治上、工作上不斷追求進步的榜樣，留下了寶貴的哲學和邏輯學財富?！?/p>

(作者系南京大學哲學系2007級博士研究生，山東大學威海分校哲學研究所講師)

責任編輯 晏蔚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