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紅軍石澹峰平反記

今年夏歷四月十七日，是革命先驅石玉翠103歲誕辰。20多年前，為其冤案的平反昭雪，我曾盡了一個婦女干部的綿薄之力，為革命先輩做了一件值得記憶的事情。每每想起此事，頗感自豪與欣慰。

史海鉤沉

我原任山西省翼城縣隆化公社婦聯主任，1981年冬奉調到縣婦聯工作。翌年陽春三月，當迎春花盛開的時候，縣婦聯婦運史征集小組宣告成立。組長是時任縣婦聯主任的楊俊蓮，成員有我和退居二線的兩位老婦女干部欒玉梅、張玉蓮，她們兩位老同志都是工農干部，有政治責任感，但缺少文化，因此搜集資料、撰稿、抄錄、謄寫等任務就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年富力強的我的肩上。

根據省、地婦聯關于搜集婦女運動史料的工作要求，結合本地實際，我們首先擬定了一份《搜集婦女斗爭資料提綱》，并以翼城縣婦女聯合會1982年第3號文件形式下發了《關于搜集整理編纂婦女運動史資料的通知》。

翼城縣幅員遼闊，歷史悠久，物華天寶，人杰地靈，自古以來，英賢輩出。在漫長的革命斗爭歲月里，在數以百計的女共產黨員中，究竟誰是翼城縣的第一位女黨員呢?

帶著這個問號，1982年5月7日，我和欒玉梅、張玉蓮二位大姐，走進翼城縣縣志辦公室。負責接待我們的長者段廣英，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黨員、老教師、老革命。老人雖已年逾古稀，須發皆白，牙齒脫落，顴骨下陷，但身板硬朗，精神矍鑠，熱情洋溢，思維敏捷，淡吐清晰，大有學者風范。

段老當時是編纂翼城縣志的特聘編輯。當我們說明來意，問及誰是本縣第一位女黨員時，段老沉思片刻，便娓娓道來：“我早年在本縣一高上學時，不遠處的女子初小有一位姓石的校役，是個打鐘的，憨厚實在。為了能領到一串錢的學費，便把兩個女兒都從山上(石家村)領下來，讓他們上學讀書。封建社會。女子無才便是德。當時女子上學讀書的真是鳳毛麟角。一個勤雜工能沖破世俗偏見，讓女兒跟他進城讀書，真不簡單!他那兩個女兒，一個賽一個。尤其是那個名叫石玉翠的小女兒，體態端莊、濃眉大眼、聰明睿智、活潑伶俐、才貌雙全、品學兼優，是女生中的佼佼者，深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畢業后，因成績優秀又保送到太原女子師范去上學，以后參加了革命。據我分析，她很可能是從翼城走出去的第一個女黨員，以后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聽說，后來他父親落戶到東尹大隊，你們可以到那里去了解了解，也許能收集到一些有用的資料。”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通過和段老的一番交談，使我們茅塞頓開。我仿佛看見，一位慈祥和善的老媽媽，正點頭含笑，步履蹣跚地向我們緩緩走來，驀然間，一座高聳挺拔的巍巍豐碑，在我眼前忽隱忽現。

當場，我們便拍板決定，到南梁公社東尹大隊去調查了解石家的情況。

無功而返

第二天早上，陰云密布，煙雨迷蒙。我和欒玉梅、張玉蓮一行三人，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從縣城出發，直奔南梁公社東尹大隊。與我同行的張玉蓮，是一個矮個子。欒玉梅則是婦女中的巨人，人高馬大，論身高，有全縣婦女第一人之稱。而我呢?個子不高，身材單薄，但不甘落后。一路上，下南門坡、過澮河橋、爬梁壁坡，累得我汗流浹背。雖然如此，由于使命在身，重任在肩，所以我始終緊跟其后，沒有落下半步。

進村后，風停雨住，天仍是陰沉沉的。我們沒有驚動大隊干部。在村婦聯的指引下，直奔石玉翠的家。其舊居座落于村中一條陋巷內，墻垣頹敗，房舍冷清。其空寂凄涼之狀，與村中龍騰虎躍的改革氣象形成鮮明的對比。

空宅里，住著其一家遠房親戚。當我們問及有關石玉翠的情況時，他目光暗淡，情緒激憤。在我們再三懇求下，他才開口，簡略地敘述了石玉翠的生前身后事。

他說：“石玉翠又名石澹峰，早年參加革命，歷經磨難。‘文革’中的1968年4月，遷居丹東安度晚年。不料當年冬返鄉探親時，南梁出現‘反動標語’。石玉翠慘遭誣陷，被‘造反派’不分晝夜地輪翻批斗，‘莫須有’的罪名使她身體遭到摧殘，人格受到污辱。在屈辱和絕望中吞服了大量安眠藥，走上了不歸路。所謂‘反標’案早已告破，與她無關。經過撥亂反正，許多人的冤案都平反了，而她的冤案卻如石沉大海。至今，她的棺材還寄放在懸崖上的破窯內，靈魂不得安息。”那人聲淚俱下的哭訴，使我們的靈魂震顫。面對革命先輩的靈柩，我的眼在流淚，我的心在滴血。禍國殃民的“四人幫”所推行的“極左”路線余毒是何等的深啊!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開過5年了，“文革”的陰影卻仍然籠罩在石玉翠的頭頂上，既讓人感到氣憤，又讓人感到悲哀。接著，我們又懷著沉重的心情走訪了一些干部和群眾。對于石玉翠的身份，人們眾說繪紜，莫衷一是。陰霾的天空，灰蒙蒙的，我們的心里也像灌滿了鉛，沉甸甸的。就在我們乘興而來，掃興而歸的時刻，村里一位熱心人告訴我們：“當年在‘清隊’運動中，石玉翠被縣公安局立案偵察過，你們可以到那里查一下，也許能得到一些我們無法提供的情況”。一言提醒夢中人。我們立即動身，徑直奔向縣公安局。

初見端倪

公安局是一個國徽高掛、金盾高懸、令人生畏的地方。那時，二十幾歲的我，還沒有踏過公安局的門檻。為了弄清石玉翠的歷史問題，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第一次邁進公安局的威嚴門庭。

不知怎地，一進了公安局大院，我恍如自己也變成了犯人，變成了犯人的親屬，心里怯怯的。

欒大姐和公安局長是老熟人，局長的笑臉與熱情，打消了我心中的疑慮。當我們說明來意后，局長親自將我們領到有關的科室。當時，值班的是一位身穿警服的干警。

我問：“同志，請問你們這里有關于‘清理階級隊伍’的檔案材料嗎?”

干警答：“有！”

我說：“聽說東尹大隊有個石玉翠，是當年‘清隊’的對象，我們想查一下有關她的檔案材料，可以嗎?”

干警欣然答道：“可以，你稍等，我讓人去找！”

不大一會兒，只見一位工作人員抱出厚厚一大摞卷宗。在浩瀚的材料中，我終于查到石玉翠的卷宗。在那份檔案材料中，有石澹峰早年參加革命時的證明材料，又有石澹峰本人的“自傳”，還有翼城縣革命委員會對石澹峰所做的“有重大歷史問題”的結論。這7個大黑字，像7發重鎊炸彈，轟的一下，把我對石澹峰的崇敬之情，一下子全炸飛了。

我冷靜了一下頭腦，對紙張已經泛黃的石澹峰于1968年(64歲時)所寫的那份“自傳”逐頁翻閱。近萬字的“自傳”，我一口氣便讀完了。當讀到她投筆從戎，參加革命時，我為之振奮；讀到她身處困境、受苦蒙難時，我為之垂淚；讀到她兒子石毅長大參軍，丈夫趙寶成被追恤為革命烈士時，我為之慶幸。洋洋近萬言，字字皆血淚。這樣一位對黨對革命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忠心耿耿的老黨員、老戰士，怎能會是“有重大歷史問題”的“階級敵人”呢?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

二位大姐見我看得認真投入，便湊過來詢問。當我把卷宗材料大意簡要敘述之后，她倆如坐針氈。生性剛烈的欒大姐拍案而起：“石玉翠這個天大的冤案，我們不翻誰翻?”

我打了個借條，復制了有關資料和證件，帶回整理。

過了幾日，一個曾揪斗過石玉翠的人，聽說我們要為其伸張正義，譏諷地說：“小女子，你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問題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簡單，這個案子是鐵案，翻不了!”

我斬釘截鐵地說：“山再高，也遮不住太陽，咱們走著瞧！”

阻力重重

從公安局回到機關，我們就向楊俊蓮主任把搜集到的有關情況原原本本地如實作了匯報。她說：“你盡快將搜集到的材料整理出來，咱們以婦聯組織的名義，向有關部門請示報告。”

經過幾天緊張地工作，歸納分析，去粗取精，我把為石澹峰伸張正義的材料整理成文，交給了楊主任。她拿著材料便開始四處奔走，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從上到下，四處游說。作為主辦干事，有時，我也跟著她跑。公、檢、法、落實政策辦和相關的單位，十天半月跑一次。在接觸的各級領導和工作人員中，既有熱情的笑臉，也有冷漠的面孔；既有真誠相助者，也有虛偽客套者；既有支持鼓勵的，也有鄙夷嘲諷的。有的心有余悸，有的心存疑慮，有的心懷叵測。有的人大惑不解地問我：“你和石玉翠是親戚?！”我說：“非親非故。”還有人勸我：“好自為之，莫管閑事，少給領導添亂，不要因此而影響了自己的前途。”也有的人說：“婦聯會是出風頭、瞎逞能。”

我想：婦聯就是女同胞的娘家，我既然在這個崗位上，插手了這件事，我就有責任一管到底。黃河尚有澄清之日，難道證據確鑿的冤案就弄不清楚?

情急之下，我三番五次地去找落實政策辦。當我揣著整理好的材料向有關領導匯報時，他們無可奈何地說：“石玉翠之子寄來的申訴材料，能裝兩麻袋，都解決不了問題，你搜集的這點資料又算得了什么?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等著吧！”

我被潑了一頭冷水，碰了一個個軟釘子。回到家里，我反復琢磨著：自己這樣做錯了嗎?作為婦聯干部為女黨員鳴冤叫屈不應該嗎?為了搜集婦運史而澄清歷史的塵埃，不是正業嗎?

否。這是歷史賦予我的神圣使命，我必須義無反顧地勇往直前。

兩地傳書

本地現有的材料，解決不了問題。我不得不舍近求遠，求助于石澹峰之子石毅，請他提供所掌握的有關原始資料。

母子連心，石毅比我們心情更焦急。接到去信后，便一次又一次，陸陸續續寄來各種相關材料，供我們參考。

其中，最具說服力的是時任中國革命博物館副館長的趙品三給各級黨委的一封證明信，全文如下：

黨的各級委員會

翼城縣委：

石玉翠，又名石石澹峰，于一九三二年，曾經黨中央(上海黨中央組織)介紹到中央蘇區(瑞金)工作，擔任蘇區紅軍學校文化主任教員，她的組織關系由鄧穎超同志傳達到蘇區后，不久在紅校解決了組織關系，一直到中央蘇區失守。一九三七年，抗日時期，在臨汾街上突然遇見她，知她在中央蘇區失守時被俘，解押送回原籍，經老同學介紹又參加了抗日兒童教育工作，她曾兩次要我設法介紹她回延安去，當時因戰時情況，互相沒一定地址，聯系互斷，終未使她回到延安。

一九四五年春，我在黨校二部學習時遇到了中央蘇區失守時與她同時被俘的吳維英同志(吳回延安后和閻樸結了婚，后閻犧牲，現吳在世否?)，吳證實澹峰同志在被俘中“表現很堅貞”。當時，我已找不到石的去處就無法聯系了。

全國解放后，一九五四——一九六三年，在北京兩次遇到她給她寫去一次證明。

現在北京的鄧穎超、何長工、伍修權、蔣耀德、石聯星、康克清都可給她證明，李舜琴、閻林民兩同志對于她到中央蘇區前后和抗戰時期情況都可作證。此致

敬禮!

中國革命博物館趙品三

一九六六年三月十三日

另外，石毅還相繼寄來了石澹峰的老同學、入黨介紹人閻林民和李舜琴、王權五、李章甫等人寫的證明材料。

同時，還寄來有關照片幾十幀。其中彌足珍貴的是：1929年4月13日石澹峰與丈夫趙寶成在滬搞地下工作時的合影，使老人的當年風姿再現。

稍后，又收到丹東市振安區民政局1980年6月6日《關于確認石澹峰同志為退伍紅軍老戰士的決定》和民政部優撫局1982年4月10日給石毅同志的回信：石毅同志，關于你母親紅軍身份問題，經丹東市振安區民政局決定，確認為退伍紅軍老戰士，是有效的。

收到這些材料后，我便不分晝夜的加班加點，逐一整理成文，上報有關單位。一年半的時間，我和石毅的書信往來多達百余封。有鋼筆字，有毛筆字，不下百萬言。為整理平反材料，我們幾個人東尋西找，先后走訪了縣內外50余人。為了撰寫材料，我熬過了一個個不眠之夜。為了打印、校對、油印婦運史的有關資料，我和二位大姐憑借一輛車子、一張嘴跑遍了縣城30多個有打字機的部門和單位。為了爭分奪秒地抄寫材料，我常常忙得廢寢忘食。石澹峰的問題落實不了，我的心一直懸在半空中。

平反昭雪

古人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們幾個人鍥而不舍的精神，感動了辦案人員。1983年12月16日，我們企盼已久的一天終于來到了，中共翼城縣委政策落實小組，終于為含冤而死的退伍紅軍老戰士石澹峰落實了政策，并于12月20日在南梁公社東尹大隊為其舉行隆重的安葬儀式。

安葬儀式由南梁公社黨委副書記李國江主持，中共翼城縣委常委、組織部長史光亮致悼詞。石澹峰冤案平反的消息一經傳出，當地群眾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那天一大早，十里八鄉的人們自發地前往東尹大隊參加石澹峰安葬儀式。

臘梅含孝，哀樂低徊。翔山垂首，灤水嗚咽。草木滴淚，天人同悲。

我站在老人家的靈前，燒了一炷香，向亡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冥冥中，我仿佛看見，老人在九泉之下，頷首微笑。為此，我曾賦詩一首：

沉沉冤案十四載，

株連孤子頭難抬。

平反昭雪伸正義，

終還先賢以清白。

作為革命后來人，

奔走呼號理應該。

忠魂含笑乘風去，

懿德亮節傳萬代。

1984年初，在縣婦聯新任主任李月娥的關照下，我們將搜集整理到的石玉翠的資料，分別向省婦聯和全國婦聯婦運室作了匯報，得到了上級的肯定和鼓勵。全國婦聯婦運室1984年3月8日在寄來的第二封信中說：“關于石玉翠同志的材料，你們整理得非常好。當我們看到三本裝訂細致的手抄資料時，辦公室的同志們非常感動，我們完全能想象得到，你們是怎樣千辛萬苦的勞動的，請允許我們借用此信表達全體婦運室工作人員的衷心感謝!紅軍時期的女戰士的材料，在我們這里是珍品。過去革命很不容易，女同志革命就更不容易，將來我們一定要好好宣傳她們的革命事跡。”生榮死哀，風范長存。對先輩的功績，人民不會忘記，歷史不會忘記。

至此，關于石澹峰的史料搜集整理工作，就算告一段落，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我作為其中的一員，也向黨向人民交了一份滿意的答卷。

三年以后，因工作需要，我調離了縣婦聯。

花開花落，時序更迭。彈指間，25年過去了。曾為石玉翠冤案出過力的段廣英、欒玉梅二位老同志已經作古。張玉蓮也已是77歲的老人了。我也由風華正茂的年青人，步入了天命之年。每當想起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我就興奮不己。回想起來，我沒有虛度那段流金歲月，沒有辜負那個讓人留戀的崗位。

流年似水，青春無悔。○

(李廷璽整理)

責任編輯 梅 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