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山東王盡美烈士紀念館中,陳列著一款巨幅畫作,惹人注目。畫面右側,列寧坐在一把木椅上,身體微微前傾,右臂靠在沙發上,似乎正在說著什么。左側坐著三位年輕人,王盡美位于畫面中央,儒雅中透著幾分英氣,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列寧,似乎正在用心傾聽列寧講話。這幅畫作由路璋創作,描繪了1922年1月遠東各國共產黨及民族革命團體第一次代表大會(又稱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期間,列寧接見中國代表時的情景。筆者翻查資料,發現不少介紹、研究王盡美生平事跡的傳記、文章,均認為王盡美在列寧接見之列。如陳錫德在《王盡美》中寫道:“王盡美同志在共產國際召開的這次代表大會上……見到了全世界工人階級的偉大的領袖和導師列寧同志。”肇年、偉俊的《王盡美同志戰斗的一生》也指出:“在這次大會上,王盡美等同志受到了列寧的親切接見,聆聽了列寧的教誨,受到了極大的教育和鼓舞。”有關王盡美的話劇、京劇以及電視劇、連環畫等,也均出現了王盡美與列寧握手的場面或解說。到底列寧在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期間是否真的接見過王盡美呢?讓我們一起來追尋歷史的真實面目吧。
源頭:王哲回憶
關于王盡美出席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時曾受到列寧接見的說法,源自王盡美同代人王哲的回憶。王哲是山東省黃升鄉黃升村人,1919年就讀于北京大學,1925年入蘇聯莫斯科中山大學,1927年5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43年底赴延安,歷任延安大學預科部主任兼圖書館主任、華北聯合大學政法學院副院長、遼東軍事大學副校長。1949年4月任山東省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教育廳廳長。后改任中共山東分局文教委員會副主任。1956年8月任山東省副省長兼山東醫學院院長。他關于王盡美的回憶文章《回憶在國民會議運動期間的王盡美》就是在20世紀50年代留下來的。
他在文中提到:“王盡美在蘇聯聽取了共產國際的報告、兄弟黨代表的發言,到蘇聯各地進行了考察,參觀了克里姆林宮的列寧辦公室,并受到了列寧的親切接見。”文中還詳細描述了列寧辦公室的布置和接見時的場景:
列寧辦公室是一間有兩扇窗子的大屋子,靠墻是書架,里面擺著馬克思、恩格斯的著作,百科全書、經濟方面的書籍和古典文學名著,新書放在較低的一個書架上,有幾個架子專門放報紙,有一個桌子專放各種地圖,墻上掛著地圖和馬克思、哈爾士林的像。
列寧的書桌差不多是在屋子的中心,桌上放著一盞小臺燈,幾架電話機,一把用來剪信用的剪刀,一把裁紙刀,和幾支削尖了的鉛筆。桌子兩旁的架子上放著準備查閱的黨的文獻,參考書籍、報刊。桌前是一把藤做的、樸素的圈椅。
列寧的辦公桌前面還有一張桌子,周圍放著圈椅,這是接待來訪者和舉行政治局會議用的。屋子的整個氣氛簡單、樸素。爾后,就在這間屋子里,列寧接見了中國代表團的負責同志,王盡美等同志一進門,列寧便指著桌旁的軟墊圈椅請他們坐下,列寧自己卻坐在桌旁的一把硬圈椅上,他輕輕地移近王盡美,面帶友誼的微笑,開始了親切的談話。列寧仔細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后,指出中國現階段的革命是資產階級革命,它的任務是反帝、反封建。列寧還指出革命統一戰線的重要性,要團結其他革命階級,推進革命事業。
王盡美十分尊敬和熱愛列寧,他說,他是一個偉大的人物,他的淵博和機智是非凡的,這次接見給他留下了終生難忘的印象。
根據王哲文中所述,這段見聞是1924年底王盡美告訴他的。當時,他還正在北京大學讀書,就是在積極投入國民會議運動時,他才認識了赴京參加“國民會議促成會總會”的王盡美。會后,他和王盡美、王樂平以及閻容德同赴天津拜會孫中山。期間,他和王盡美在天津一家普通小旅館中同住一室,“晚上,他和我談心,給我講革命道理,常常談到深夜。給我印象最深的是,王盡美談他訪蘇時的所見所聞”。于是便有了上文的這些描述。顯然,王哲這里只是聽說,并不是親眼所見。
破解:張國燾回憶
對赴蘇參加遠東人民代表大會的經歷和觀感,張國燾在《我的回憶》中用了整整四個章節來講述。其中,也詳細記述了列寧約見他們的情形。
他寫道,開會后幾天的一個晚上,遠東局主任、俄共駐西伯利亞全權代表、蘇俄政府西伯利亞區全權代表、西伯利亞軍區主席施瑪斯基偕同共產國際一位英文翻譯愛芬(此人后來任斯大林秘書),邀請張國燾、張秋白和鄧培三位中國代表和朝鮮代表金奎植一同去克里姆林宮。到了之后,才知道是應列寧的約見。須臾,列寧就從隔壁的辦公室過來接待。列寧出現時的樸實無華、毫無做作讓張國燾感到驚訝,讓他感覺面對的完全是個普通人,很像中國鄉村中的教書先生,絕對看不出是手握大權的革命最高領袖。經過施瑪斯基的一番介紹之后,談話便在輕松的氣氛中進行。

張秋白首先要列寧對中國革命作一指教。列寧很直率地表示,他對中國的情形知道得很少,只知道孫中山先生是中國的革命領袖,也不了解孫先生在這些年來做了些甚么,因此不能隨便表示意見。他轉而詢問張秋白,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是否可以合作。張秋白并未多加說明即作肯定表示:國共兩黨一定可以很好地合作。列寧旋即以同樣的問題問張國燾,并希望了解一些有關中國的情形。張國燾回答,在中國民族和民主的革命中,國共兩黨應當密切合作,而且可以合作;同時指出在兩黨合作的進程中可能發生若干困難,不過這些困難相信是可以克服的;并表示中國共產黨成立不久,正在學習著進行各項工作,當努力促進各反帝國主義的革命勢力的團結。列寧對張國燾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并沒有繼續問下去。接著,張國燾又記述了列寧和朝鮮代表金奎植、遠東局主任施瑪斯基談話的情形。
告辭時,列寧親切地雙手握住鄧培的手,用英語向張國燾說:“鐵路工人運動是很重要的。在俄國革命中,鐵路工人起過重大的作用;在未來的中國革命中,他們也一定會起同樣的或者更重大的作用。請你將我的意思說給他聽。”鄧培聽了張國燾的翻譯后張口大笑,點頭不已,作為對列寧盛意的回答。列寧受到感染,也露出樂不可支的笑容。
這次談話大約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因為翻譯的費時,談話的內容很簡單,但晤談時那種友愛親切的氣氛,尤其是列寧的神態和一些細節處理給張國燾留下了深刻印象。張國燾細致描繪列寧在談話時,總是傾斜著頭向發言者靠近,眼睛里充滿自信的光芒,全神貫注,一個字也不肯輕易放過。如果愛芬的翻譯有一個字不甚恰當,他也會和氣地加以點明;如果張國燾他們說話的意思不夠清楚,他也要問個明白。
《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七輯刊登的一組遠東人民代表大會的檔案資料顯示,目前發現的36張代表團成員調查表(中國代表團人數為37人)和23張委任狀證明,張國燾回憶自己是“中共的惟一代表”是不錯的,因為只有他以中國共產黨代表身份出席。而且他當時確實出任中國代表團團長。他回憶中提到的爪哇代表與上述資料披露的該代表調查表情況也基本相符。這說明張對于此次會議的回憶是基本符合歷史事實的。1920年7月至8月,共產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召開,確定了在殖民地和落后國家無產階級及其政黨應該與所在國資產階級民主派暫時合作進行資產階級性質的民主革命的基本思想。從蘇方安排接見人員的立場角度考慮,共產國際、聯共(布)及其領導人列寧自然關注中國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民主派及其政黨的合作問題,張國燾作為中國共產黨代表、中國代表團團長,張秋白作為國民黨代表,自然應該在列。而且晤談中列寧詢問張國燾和張秋白的同一問題印證了列寧對國共兩黨合作的關注。鄧培是當時中國鐵路工人運動的佼佼者、領導者,作為無產階級的當然代表,在接見之列也合乎情理。而王盡美當時只是作為山東報界的代表,在代表團成員中應該說是不出眾的。

再來分析一下接見晤談時的情形。張國燾的回憶,包括對列寧第一印象的描繪、對談話內容的記述、列寧談話時的神態和細節,其反應和關注視角符合小人物第一次見到景仰的革命領袖時的邏輯情境。而王哲的回憶卻更多地關注列寧辦公室的布置,更像是參觀時留下的印象。對列寧個人形象以及談話內容的記述卻非常籠統,至于會談中間的細節問題,更沒有提到。
他證:羅章龍回憶
對于這次會議的情況,羅章龍在《椿園載記》中也專辟了一個章節“東方民族大會”作為記載。關于接見的情況,羅章龍的記述是這樣的:“這次會議自始至終是由第三國際主持的。當時列寧身體抱恙,沒有經常出席會議。但在會議期間,列寧接見了中國代表,其中包括兩名工人代表,一位就是唐山的鄧培。中國工人代表見到了列寧是很榮幸的。列寧在談話中表達了他對中國革命的關懷,鼓勵中國工人階級不斷前進。鄧培回國后向我詳述了列寧接見時這一難忘的情景。”
根據羅章龍的記述來看,除了鄧培外,還有一名中國工人代表,根據《上海革命史資料與研究》第七輯刊登的代表調查表,中國代表團中另外8位工人代表,分別是:王光輝、王寒燼、王福源、歐陽笛漁、倪憂天、梁鵬萬、許赤光和趙子俊。而王盡美在“社會的位置”一欄填寫的是“學界”,“職業”一欄是“山東勞動報記者”,顯然王盡美不是以工人代表身份出席大會。
羅章龍和王盡美有著深厚的朋友情誼。他們早在五四前后就已認識,此后二人不斷往來濟南和北京之間,共同研習宣傳馬克思主義,奔波于多條鐵路和工廠之間,調查工人疾苦,開展工會活動,組織黨團,領導罷工,互為聲援。1922年10月后還曾經一起指導北方工人運動。晚年羅章龍在回憶錄中曾多次憶及王盡美的事跡,也專門寫文進行紀念,還經常和后輩提起王盡美如何深入山海關工人中成立京奉鐵路工會,如何指揮開灤五礦大罷工取得勝利,“二七”罷工失敗后如何不避艱險,繼續指揮罷工、組織善后救援工作等。美國溪流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羅章龍回憶錄》題圖顯示,中共“二大”在上海召開期間,羅章龍同王盡美同住一室,此時參加遠東人民代表大會的王盡美剛從蘇聯返回上海。因此,依照羅章龍和王盡美的關系,如果王盡美受到列寧的接見,羅章龍是有很大機會知道的,在回憶中也不會不提及。
另外,筆者還請教了國際共運研究專家李玉貞教授,但遺憾的是,她在查找遠東人民代表大會的檔案資料中,并未見到關于列寧接見中國代表的記載。
結論:王盡美并未受到列寧接見
根據上面的分析,筆者推斷,王盡美和王哲談及的很可能是他們參觀克里姆林宮列寧辦公室時的情形。一方面,根據常識,談話時容易出現意會錯誤的情況;另一方面,王哲的回憶是在建國后,已經事隔多年,且不排除受意識形態影響的因素。從史料學的角度看,張國燾的回憶是親身經歷,而且其回憶和現在發現的檔案資料也多處相合。因此,在這個問題上,筆者以為張的回憶是可信的。也就是說,在遠東人民代表大會期間“列寧接見過王盡美”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理應給予糾正。
責任編輯 張榮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