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館子

在華容一中上高中的時候，同學們滿腦子都是各種各樣的習題，琢磨著如何應付高考，好考上大學。我那時的腦子雖然也總在琢磨習題，但大部分時候，都是在琢磨哪兒能弄點吃的，好填飽油水嚴重虧空的肚子。

那時我們都在學校寄宿，離家雖然只有不到五十里地，但那時交通不便，回趟家還是很費勁的，所以吃飯問題就只能靠學校食堂解決了。

華容一中的食堂，永遠是那么幾道菜：紅薯粉、榨菜皮、腌蘿卜。這些菜都是五分錢一份，不僅難吃(從高中畢業到現在，我一想起這幾個菜就想吐)，而且搞得飯盆很難洗。尤其是榨菜皮和腌蘿卜，都沾了粘乎乎的一層紅油。吃完飯以后，要想把飯盆刷干凈都難，沾在飯盆上的紅油怎么也刷不下去。那時我們還沒有見過洗潔精，每次都只好把作業本上用過的紙撕下來，揉皺了后，在飯盆里使勁蹭。把紅油蹭干凈后，再用熱水洗，才能把飯盆勉強刷干凈。當然，食堂也有比較好一點的菜，比如燒南瓜、燒冬瓜或炒青菜。但學生人數實在太多，食堂的師傅太少，做這些菜太費時費力，也就不能經常供應。

在華容一中吃過的最好的菜肴，就是醬汁肉了。這是當年在華容一中上過學的各位校友最美好的飲食記憶。如果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醬汁肉的做法其實簡單得有些粗糙。就是把切碎的豬肉放在醬汁里燉煮，臨出鍋前放幾把青蒜和辣椒，在食堂的大鍋里，用大鏟攪和幾下，然后就出鍋了。醬汁肉兩毛錢一份，雖然是當時最貴的菜肴，但一個月也就供應那么一兩回，而且不是敞開供應，稍微去晚了一點，就根本買不著。所以，一旦食堂的小黑板上預告“中午供應醬汁肉”，無論是男生女生，一聽到中午的下課鈴響，便抓起自己的飯盆，以百米沖刺的速度，狂奔到食堂。

我那時所在的八十六班，教室離食堂特別遠。等我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食堂的時候，食堂的賣飯窗口常常是擠得人滿為患了。等我們班同學好不容易擠到窗前，能夠買飯的時候，盛醬汁肉的大菜盆往往已經見底了。

醬汁肉不常有，能夠買到醬汁肉的機會就更不常有。唯一常有的事情是，我經常覺得肚子空。常常是晚自習還沒有上完，肚子便開始咕嚕咕嚕地叫喚。肚子開始叫喚的頭幾個晚上，我還埋怨自己怎么這么沒出息，不抗餓，決定硬挺著。但一個月下來就挺不住了，腿都有些浮腫了。有天晚上，我餓得睡不著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同宿舍張國華問我是不是病了。我開始還嘴硬，硬著頭皮連聲道：沒事!沒事!可肚子不爭氣，我怎么也睡不著，搞得下鋪的張國華也無法入睡。他把我的被子一掀，問我：你到底怎么了?怎么不睡覺呢?我只好紅著臉說，我實在是餓得睡不著了。

哪知我話音剛落，一宿舍的人都嚷嚷自己也餓得發慌。董文杰說他也餓得前胸貼后背了。但宿舍里實在找不出一丁點兒可以吃的東西。饒興開始發牢騷：媽的，今天中午沒趕上醬汁肉!要是吃上了醬汁肉，現在也不至于餓成這樣!張國華開始憧憬：要是能夠下次館子，該有多好啊!大家都知道張國華是癡人說夢，拿下館子來望梅止渴。李書經挖苦他：你是不是從地上撿到錢啦?明天是星期天，你要是撿了錢，明天帶我們去縣城下館子去!我還沒下過館子呢!

張國華不吃這一套，豪氣沖天地回了句：去就去!怕什么?我口袋里還有兩塊三毛錢，看看你們每個人口袋里還剩多少錢，要能湊夠十塊錢，我就敢帶你們下館子。

書經第一個響應，說他口袋里還有五塊錢。書經的父親是村支書，在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當中，家境相對還算比較好的。大家趕緊清點自己的錢包，你一塊，我一塊，居然湊出了十一塊多錢。

第二天一早，我們五個人就去了縣城。在縣城的新華書店看了一上午的書，熬到中午時分，就往國營章臺酒樓奔去。章臺酒樓是當時華容縣城最高檔的酒樓，從營業員到大師傅，都是國營職工。見我們五個學生進去，營業員根本懶得搭理我們。饒興是我們班的團支書，見此情景，趕緊跑到一個看上去還算和善的女營業員跟前，陪上笑臉，說我們想在你們這里吃頓飯，給你們添麻煩了，您看我們坐哪兒好?

那個女營業員盯著饒興看了半天，其架勢就像警察審訊罪犯。就在我們以為她要把我們轟出門的當口，她總算開口了：“一看就知道你們是學生，跑這兒來吃飯，燒包啊?”

“燒包”是我們那里的土話，那意思就是“燒錢”。做學生的，拿著自己父母的血汗錢下館子擺譜，那就是“燒包”，是要被人恥笑的，也是不受飯館歡迎的。那時的飯館，并不是你給錢就能吃飯的。一聽這女營業員的話，我們就知道她不歡迎我們來這里亂花錢，要轟我們出門。

就在我們絕望地準備離去的時候，過來另外一個女營業員，問清了我們的情況，就很爽快地說，那你們就在這里吃吧。你們五個人，來條紅燒草魚，一份白切肉，一份油淋辣椒，再炒個藕尖，一人一大碗米飯，八塊錢就夠了。

我們對這個營業員千恩萬謝。那時的飯館都是先交錢后吃飯，我們趕緊交了八塊錢，興高采烈地等著飯菜上桌。一會兒，就上菜了。剛開始，我們都還盡量裝得斯文點，小口吃菜，小口吃飯。但這樣裝模做樣地吃飯實在難受。菜一上齊，我們再也顧不得斯文不斯文，狼吞虎咽地大吃起來，如風卷殘云一般。不到十分鐘，桌子上就已經盤干碗凈了。那白切肉實在是太好吃了!一塊入口，齒頰留香，比學校的醬汁肉要好吃不知多少倍。

原來館子里的東西這么好吃!等我將來有錢了，我再也不吃食堂了!我要天天下館子!從章臺酒樓出來的時候，我們還覺得意猶未盡。在大家還打著飽嗝的時候，張國華在馬路上發表了第一次下館子的上述感言。這感言簡直說到我們心坎里去了，我們一起嚷嚷：我要天天下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