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鈴子：《奢華傾城》

只要活著

我從沒有懷疑過，愛情

這世界除去你，將屬于地獄

戰敗也好，放逐也好

只要活著

也許，你在這兒

在我頸上那串十字架里

一會兒像是寡婦，一會兒像是孤女

咖啡

對一百個人說，我愛你

那是假的

我只對一個人說，對九十九個人都保密

你應該和我一樣，喜歡不加糖的咖啡

噙在嘴里，不咽下去

軀殼

親愛的，假如我退后一步

我們就在一起了

但，這軀殼

在六月的清晨，總是搖搖晃晃

向太陽奔去

它經過綠洲，樓道，人才交流中心

經過賣報的，算命的，行騙的人群

就倒下了

你還在津津有味地咂嘴：來

我們喝一杯，你看你

染上外鄉客的疥瘡了

已不再

月已沒落，山村一片漆黑

在沉寂的林間

我已不再摸黑前往

我要歇一會兒，不為等誰

舊事模糊，

容我慢慢和你道別，容我說出

離別是一件瑣細不足道的事

容我靠近，靠近那一縷不盡的哀愁

它們漫過去，又指過來

我累了，我要睡下

我要醒著入睡了，不需要帳篷

在山林的邊沿，就躺在這里

似夢游的人，不復感受

這是我的終期

如遺落山道的麥子，默無聲息

有一點期盼

期盼，來一場透雨

清白

我發現我的生活壞透了

糟糕的是

我還為自己找到了理論依據

依照自己的思想生活，這不幸的言辭

而思想，真是好造化，高出我七八寸

我一寸一寸地摘下臉譜

卻分不出是云是山

定神下去

只覺世俗之眾，天高水闊

山月依然，又清又白

我選擇不知道

衣著光鮮的人們，如成群的螞蟻

在城市移動。

我沒有東西和你們分享

我在早晨起身，我在夜里躺下

我在早晨化妝，我在晚上化妝

我從一個攤點逛到另一個攤點

從茂業百貨逛到太平洋百貨

從上清寺逛到解放碑

從重慶城逛到長壽湖，我在湖邊坐一坐

不，我不回答你們的問題

回答使一個人愉快的話，另一個人會感到沮喪

我不想知道是否有人在過著自己想過的生活

我不想要光，也不想要黑暗

我不想要春天，也不想要冬天

背棄承諾，厭倦責任

我要像從未發出的牌一樣悄悄地活著

我要像從未上場的骰子一樣暗暗地躲著

如有可能，我選擇不知道

昨夜，曇花盛開

我坐在這里期待，這深處之花

歡快的光芒

它略微動了動，仰起了臉

完美，恒定而羞怯，像神

徐徐下降。近于快感，又像是疼痛

這多美啊！親愛的

它在夜里醒來，裸露在那里，任音樂

飄舞

背對苦難和情感，向前奔涌

撲開死神之門

變輕

這兒就是盡頭了，它一直在朝這里挨近

舉止安詳，低垂睫毛

轉身，斷了塵緣

只剩下，手足無措的我

茫然若失

雕塑

我跟他單獨待在一起

如一個匠人，比了比

他手舉的高度

風從后面吹來，測量左邊所占的角度

擺弄了數月之久，設計的人

找第二塊石頭去了

我是知道你的

你叫“英雄”

敲斷的腳趾，帶著尊嚴

我蹲下身

把他的腳包扎起來。

只是，滴下的血跡

我沒法遮蓋

感謝

城市睡了。它的睡容多么慘淡

我必須作虔誠的禱告，讓江北

燈火燦然

在一棵枇杷樹下，對上帝致敬

感謝他：賜我水與泥土，賜他們礦石與金屬

感謝他：在物質的城市

我的行李，變得簡單

盜

她翻了翻日歷

她不斷壓低話音：世界著了涼，現在快要完蛋

她聳聳肩膀：那就明天吧，我要抓緊時間搶

“我什么都不承認了，我不認識你。”

她突然站起，扭頭就走，離開一直留意的夜色

哦，該給他們剪枝修條了。她想

不要搞傷口，那太俗套了

她從她的囈語中逐出來

“我如何地厭倦于我的勾當”

“哦，當然！”她十分驚訝地應了一聲

今夜失手。沒有一樁事值得一敘

從人甚多，不好跳出綠林

找個地方，耕種刨鋤

（選自金鈴子詩集《奢華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