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平衡術(shù)》

有些東西是必須要分清的

比如白天和夜晚

長和短

寒冷和溫暖

你不能指望

臉上涂了油漆的人真的會長成一棵樹

他個子矮

手臂多，也很長

像樹枝，落滿了輕風(fēng)或烏鴉

但他站在那里不長根，風(fēng)再大點兒

就能吹跑了他

烏鴉再多點兒，就能壓垮了他

而我指望有一棵真正的樹

在春天來臨時

不僅長樹葉，還長鑰匙和善良

吹干凈了

連風(fēng)，都被吹干凈了

六月的俗世

仍然還有一種霉味兒

更多的人，來來往往

更多的氣味，向八方飄散

我夾雜其中

并非屈服于這腐朽的寂靜

自那場雨水過后

我只是一株等待破土而出的蘑菇

沒有美麗的花紋

但，有毒

生活

我曾走過平衡木，它這樣平衡我

笨重的身體和思想

在白日，用陽光照耀我

在夜晚，用黑暗掩護我

虎視眈眈的搖擺或猶豫，擁立左右

后來，微風(fēng)漸漸增多

它們的加入

先是給予我涼爽和溫柔的拂動

后來，慢慢被滲進一種力量

致使我險些摔倒。事實上

當(dāng)我摔倒后，它用剛剛發(fā)生的變故

增強我的信念

并企圖為我的行為

重新命名

很想陪你吃一次魚

這條魚不必很大

當(dāng)然也不能太小

我會征求你的意見

清燉或紅燒

我會仔細挑出里面的每一根刺

當(dāng)它們是廢棄物扔掉

但想想曾經(jīng)因為它們

魚才能生龍活虎地在水里蹦蹦跳跳

我就覺得，生活里的刺

也是必不可少

至少它會支撐生活這具肉體

在俗常的世界里來來去去

爭爭吵吵

現(xiàn)在，我正陪你吃著一條味美的魚

我正認真仔細地將每一根刺挑出來

并當(dāng)它們是廢棄物扔掉

但有一點我忘了提醒你：那些刺

才是最好的補鈣物質(zhì)

它也為人體和生命所必需

讓我感到甜

是對的

讓我感到苦，也是對的

今日和未來

注定是要活著和死去

注定讓我看見

春天是從夏天走來

繞過了成片的秋天和白雪

一大群的風(fēng)

被風(fēng)箏拽上了天

小時候的純真和青年時代的苦難

是大地身體里的陽光和閃電

相對于世界

我是一只鷗鳥的眼睛

打坐閉眼

看來世

因憂傷而微笑

因結(jié)束而永恒

我還沒有真正退回到過去

我還沒有真正退回到過去

但我一直在往后退

開始時

拖著許多重物往后退

后來一件一件地往外扔

再后來，我扔掉了所有的東西

往后退

但我后退的步伐

還不夠大

后退的速度還不夠快

還沒有退出紅塵真正的邊緣

也沒有按照自己的內(nèi)心

一路撒下花瓣

再后來

我舉著雙手往后退

我閉著雙眼往后退

我剪斷長發(fā)往后退

我卸下盔甲往后退

一步一步

倒退著闖斷了一根紅絲線

新平衡術(shù)

去年

我用利斧，將自己從上到下

劈成兩半后

將左半邊和右半邊

放在天平兩側(cè)

新買的天平，并不平衡

后來發(fā)現(xiàn)

是口腔右下側(cè)的一顆蛀牙

在作祟

這只天平，一直陳放在地下室

今天我翻出它，再次檢測

它的平衡能力

依然是老辦法

用利斧將自己從上到下

劈成兩半

左半頭、右手，左身軀、右腿

放在了左邊

右半頭、左手，右身軀、左腿

放到了右邊

奇跡出現(xiàn)了

天平竟無比平衡。只有那顆蛀牙

在微微地疼痛

淺藍色的大海

“一個人遇到一個人，多么地不容易。”

讀到這里，我閉上了眼睛

這一年，我學(xué)會了學(xué)習(xí)

學(xué)會了遇到你

其實遇到你是前年的舊事

遇到你卻不認識你

我只能裝作不在意。像一場小雨

在夢里穿越

淋濕了額頭，但里面是干燥的

在撫不平的褶皺里

埋下了過多的指針和色彩

你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我

語言被涂抹了善意的油漆

這是我所能接受的一種新嘗試

閱讀到清晨

到仲秋。火車呼嘯駛過山峽

我閉著的眼睛里有山洪暴發(fā)

仿佛我讀懂了一個房間里

布滿的青春

仿佛我突然發(fā)現(xiàn)你

在沒去過的街道上

遇到的古典詞匯

還有那些臨時的停車，臨時的聚集

臨時的心有余悸。你讀到了

她依在。我讀到了

她遇到了一只瘦蟋蟀

這一年的天空

藍得實在慢，一個人

遇到另一個人時

還是淺藍色的大海

（選自夏雨詩集《平衡術(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