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一：《一粒蘇北的糧食》

一只被丟棄的鐵釘

命運曾經(jīng)給過它一次機會

讓它在木頭面前 展露鋒芒

它也曾得意地大喊一聲

嚇碎了木頭的心

可是那只錘子一下子砸偏了

它被攔腰折下來成了一個廢釘

它只是彎了一次腰

就被挫殺了所有的鋒芒

背面

我始終認為

在生命的背面

也就是說將來最終接收我們的那個世界

一定充滿著細小的灰塵

那些微暗的塵粒

將一掃曾經(jīng)志得意滿時的浮燥

而得以還原生命最初的

安靜

鎖骨

必須放縱她的

潛伏在她第三顆紐扣下的豹子

在她高聳的鎖骨之下

海浪歌唱起兇險的未來

一位形削骨立的老女人

在最后一刻才向她展示自己松動的牙床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熱血已沖破母親精心構(gòu)筑的堤壩

那塊鎖骨已經(jīng)變成

大海中的一座孤立無援的荒島

梔子花

晚上梔子花次第開放

露出了白白的牙齒輕輕地咬

你喊了起來所有的梔子花

都輕輕喊了起來……也許

這是一場誤會是白刺痛了月光

是閃電突兀地靜止了時間

你遮住了眼睛讓熟悉的香氣

漸漸彌漫了開來

遺忘

早晨老家人打電話來說：

“東莊的表奶死了”

我有點一頭霧水“哦”了一聲

他們繼續(xù)向我解釋：

“你還記得東莊的那個麻表叔嗎?

滿臉長麻子的那個就是他娘

年青時就死了丈夫的那個

對了弓腰的那個……還沒想起來嗎

前幾年被摩托車撞斷了一條腿

后來到縣城找你幫忙的……

有點印象了吧?你爸爸小時候窮

在她家吃過一年飯的后來

你爸爸死了她從東莊哭著走過來

在你家門口暈過去的……那個表奶

你怎么了?怎么不說話呢……”

雖然我現(xiàn)在還有點分不清南北

可是早就淚流滿面了……

我愛她們

那位清晨在大街上打掃的女士

她包著頭巾的形象

讓我感到驟然的心疼

誰在愛著她呢

是匆匆過往的行人

還是越來越堅硬的馬路

一車垃圾傾倒了下來

她們迅速圍了上去

鋪天蓋地的蒼蠅也迅速圍了上去

誰在愛著她們呢

是越來越高不可及的房價

還是那群對她們冷眉相對的城管大人

她們都有著我母親的年齡啊

誰會喊她們一聲媽媽

誰會多看一眼藏在蓬頭垢面后的有點驚慌眼睛

她們都有著我妻子的年齡啊

誰會上前主動親她們一下

誰會幫她們拎一下越來越沉重的蛇皮袋

而當我寫完這幾行詩句的時候

淚水早就模糊了我的雙眼

盡管是那樣的虛偽不堪

骨灰是白色的

我看到了奶奶的骨灰

在黑色的匣子中像一把雪

泛著冷冷的光

剛從火化間的窗口接過來的時候

它還是熱的

這說明穿越兩個世界的過程是何其艱難

我知道這只是極少的一部分骨灰

大部分都隨著高高的煙囪

飛上了天它們有的

飛到了附近的河里有的飛到了

麥地里還有的索性拽住一把風

一下子就飛回了老家

而我手中捧著的這個小小的匣子

仿佛是為奶奶量身訂做輕輕地閉上后

連一根頭發(fā)絲也沒有露在外面

一張老婦人的臉

對不起請您稍等一下

剛才好像有一道閃電

劃過您的眼睛可是我沒看清

我知道是膚淺欺騙了我就像

時間欺騙了您一樣請原諒

我的無知可是我想告訴您

剛才我明明看見了一道閃電

抑或是一條冰涼的小蛇轉(zhuǎn)瞬即逝

從水平的表面向歲月的縱深處

逃去了

胎記

我見過一位胎記長滿左臉的人

他的目光躲閃

似乎極力讓人多注意他的右臉

而盡力地讓左臉向后傾斜

他是屬于不幸的人

這塊赫紅色的胎記讓他突兀地有別于他人

讓他一張臉同時呈現(xiàn)兩種表情

一面是對生活顯而易見的焦灼

而另一面

是讓人不能容忍的荒唐

有一段時間

我們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

他總是謙意地看著我努力藏起他的另一面

我盡量讓自己的目光平靜

哪怕一丁點的異樣也許會傷害他

可是眼睛

卻不像我的內(nèi)心那樣復雜善于撒謊

每一次我屏住呼吸讓自己的目光

從他的左臉上輕輕滑過的時候

那赫紅色的胎記

總是讓我的心猛然一沉那一瞬間

我覺得自己的前世一定就是他

就是眼前這位長著赫紅色胎記的男人

如今

這塊胎記則長在了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地方

雖然別人看不見

卻能明顯地察覺到我目光中的

那一閃即逝的驚謊

（選自管一詩集《一粒蘇北的糧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