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閱讀大量的非虛構文本——人類學的、地球科學方面的。我也經常旅行。我研究任何能激發和滋養我想像力的東西。我研究詞語,短語,詩行,語言的使用方式。我嘗試刷新并鍛煉感覺。很多詩人說他們在一首詩里追尋的乃是嶄新的一瞥。瞥見事物仿佛是第一次所見。嗅嗅它,聽聽它。調用全部感官。通過我身體的不同的門,我的詩歌被感覺,而非被思想。
伴隨寫作的,是無數次的修改。可能從頭開始,再試一次,專注于“我真的說出了我想說的嗎?”“這真的像是活在地球上的人類所為嗎?”
我經常被指認是一個魔幻現實主義者或超現實主義詩人。
魔幻現實主義首次被(德國藝術批評家Franz Roh在上世紀20年代)定義為一種將精確而細致的現實意象與想象的奇幻的形象混合在一起的藝術運動。其藝術風格早期受到超現實主義運動的影響。魔幻現實主義還被描述為一種文學風格,其中魔幻元素出現在另一種現實主義的框架里。魔幻現實主義的真實必須是外加魔幻元素的,可以辨識的我們自己。所以,它不是龍,也非惡魔。
魔幻現實主義通常和20世紀拉美文學爆炸相關,以加西亞·馬爾克斯1967年出版的《百年孤獨》為標志。這本書是魔幻現實主義的代表作。其他魔幻現實主義作家還有Angela Carter, Borges, Salman Rushdie等。
詩人楊煉曾以非超現實,而是“深度真實”來描述他自己的作品。這也是我在我的作品里有興趣達到的。我不相信一種照相式的真實,也對現實主義寫作不感興趣。但是,我確實想寫出何為真實,并讓讀者能夠在那種語境里,暫緩對于魔幻的懷疑,而創造一種幻覺般的真實。
在詩集《動物園父親》、《女獵手》中,我寫下了一些辱罵我父母親的詩,通過將其和亞馬遜和阿茲特克文化中的意象混合在一起,我試圖轉化這一令人痛苦的素材,因此,這里面就有了一種我引入魔幻元素的社會現實主義的語境。
試以我的幾首詩為例:
(選自《動物園父親》)
拘束衣
我把手提箱放在父親的床上
慢慢地,輕柔地打開它。
里面,躺著四十只活蜂鳥
裹著拘束衣
拴成幾排,每顆小小的腦袋
墊在襁褓般的身子上。
我用一只細頸瓶喂它們糖水,
往每只鳥啄里塞進吸管,
然后解開它們的捆束
好讓父親能夠看到它們變幻顏色
它們在他的房間里飛來沖去。
它們在貼近他面孔的上方盤旋
仿佛他是一朵花兒,它們嗡嗡著
剛好在氧氣再生器上方聽得到。
我第一次來這里時
他呼吸順暢,插管
連到他的鼻孔,差不多滑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們坐了多久
但當我再一次掃視他的臉
他睡著了,蜂鳥羽毛上的光芒
依然在他的眼皮和面頰上游動。
我花了幾小時將它們全部捉住
并把它們裹進拘束衣里。
我安靜地做著一切,他睡得
如此之深,一次都沒醒來。
*題注:拘束衣,指給囚犯或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設計的一種緊身衣。
超現實主義被安德烈·布勒東的《宣言》定義為“一張解剖臺上,一臺縫紉機和一把雨傘的不期而遇而生出的美。”超現實主義涉及夢,無意識,神話,偶然性的運用,出神,瘋狂,禁忌或越界。
當我寫作《拘束衣》時并未刻意想寫一首超現實主義的詩,但我忖度四十只蜂鳥與一只行李箱的不期而遇是超現實的。它是來自一本書中的一幅照片里的一個被發現的對象。它即是我稱之為的一個公開的隱喻(an open metaphor)。
自我父親和我取得聯系之后,我寫下了《動物園父親》。我從八歲起,有三十五年沒有見過他。我也從沒有期望見到他,就好像他已經消失了。后經證實他一直住在巴黎,他患了肺氣腫,瀕臨死亡,這是他聯系我的原因。
我偶然看到一幅照片,照片中蜂鳥穿著睡衣褲,睡在手提箱里。照片說明談到蜂鳥管理員Augusto Ruschi是如何把活蜂鳥裝在手提箱里乘飛機旅行的。我在海德公園的拉丁美洲圖書館里的一本書中看到這張照片。照片及其文字說明對我開口說話,我立即知道我得帶著這只手提箱(隱喻性地)給我父親瞧瞧。
其后兩年多的時間里,我常去與Jardin de Plantes 及其動物園相毗鄰的Quartier Latin探望他。他已經吊起了一臺氧氣機,呼吸與說話都很艱難。我當然沒有帶一只裝著蜂鳥的手提箱看他去,但我確確實實向他展示了有關我全部生活以及他的家庭的影集!
為什么選擇蜂鳥?它們是微型發動機,而我對生活的動力分外著迷。它們也是美麗的(令我父親也美麗起來),它們如寶石般珍貴,它們具有攻擊性和暴力性。它們能襲擊貓頭鷹,無所畏懼。而且它們的呼吸不可思議地快,我父親的呼吸則是個問題。它們是些侵入者,用它們的鳥啄刺入花朵。
人們和我談到各種各樣的有關蜂鳥手提箱的象征涵義。我饒有興趣地聆聽那些想法。
作為詩人我非常在意我以前作為一名雕塑家的生涯。當我寫詩時我總是意識到作為曾經的雕塑家,如何把一個物體制作完善,令人信服,如何從各個角度把它揉擦成圓形。我在詩中也還想到自己是一名雕塑家,而空白的紙頁宛若我步入的一間工作室。
我致力于每首詩的音樂性,著力于其聲音效果,直到感覺它像一支有它自身的催眠般的節奏的歌兒,期望里面有某種原初的,童年時代的特質。沒有傳統的格律或形式,它是自由詩,但力求那種原初的恍惚的因素。
我也對冥想狀態(當然不是嗑藥所致的!)有深厚的興趣,這是我在我的語言中要追逐的——賦予帶情感的詩行一種歌唱的質地。我在每首詩的音樂上非常下功夫,經常徹夜研究其聲音,直到這首詩有如歌之感。
我從我最近在委內瑞拉的亞馬遜流域的旅行汲取靈感,我研究了亞馬遜印第安部落的生活。曾引發人類學家們提出倫理問題的爭論的食人族亞諾馬馬人和獵頭族黑瓦洛人的一支舒阿爾人的薩滿教儀式尤其吸引我。通過把我的父親放到這種原始的背景中,我就能更好地理解他的行為。
我迷上了拉美的土著民們。我學過委內瑞拉亞馬遜流域的佩蒙部落的語言,我到那里去旅行,跟當地人學語言。我也學習他們的神話,奧里諾科河三角洲的瓦勞部落、獵頭族黑瓦洛的舒阿爾部落以及亞諾馬馬部落的神話。
所以,我有這許多的主題要寫,與其說是興趣,不如說是著魔,我不停地閱讀,直到我找到點子能夠通過形象接近一個艱難的主題。
我始終帶著筆記本,經常在寫作開始之前瀏覽筆記本上的內容——詞語,形象,句子,引文等等。如果順利的話,它們會突然以新的配置聯合起來,刺激我的詞語都將出現在那首詩中,但愿還有些無中生有的詞語。我的寫作過程是直覺性的,而我期待著為這首詩的指向而驚訝。
有火蟻的自畫像
去拜訪你,父親,我戴了一副火蟻面具。
當我坐下等著你解釋
為什么你拋棄我,在我八歲時
火蟻們列隊挺進,紅色的身體
聚在我雙眼周圍,螫著我的瞳孔直到它們發白
直到我失明。然后它們襲擊我的嘴巴。
我試圖舔掉它們,可它們爬下我的喉管
直到完整的一大群叮上我的胃,
而你很可能變成了一只食蟻獸,
粘糊糊的長舌頭探進我的嗓子,
就像你曾對我幼小的弟弟做過的,
當他假裝睡著時給過他法國式親吻。
我不記得你對我做了什么,但火蟻們知道。
那些早晨他都病得太厲害,因此我常去動物園,在那里我發現了許多我喜愛的亞馬遜流域的動物。一年后,終身飽受了嚴重精神疾患折磨之后,我的母親去世了。她留給我一大衣箱的信件,其中包含毀滅性的揭秘內容。
在一次特別的電話長談中,我弟弟告訴我那場法國式親吻事件,我把它糅合到《有火蟻的自畫像》一詩之中。
我寫下前半首,關于火蟻襲擊我的部分,然后把它留在我的筆記本上,接續不下去了。我只是延續著一種感覺,和我偶然在一本有關雨林鹿的書上讀到的描述,講到火蟻有時是如何通過從幼鹿的喉嚨掘開隧道而殺死它們。幾個月過去了,我弟弟告訴我他遭遇法國之吻的事件,我立刻知道該如何完成這首詩了,就是把我的父親變形為一只巨大的食蟻獸。饒有意味的是,鹿和食蟻獸都是我非常喜歡的動物。我曾經在委內瑞拉的“迷失的世界”攀登羅萊瑪山(Roraima)時看到過一只野生食蟻獸,也在去倫敦動物園時見到過動物園剛剛引進的兩只。所以,它可不是一個恐怖意象,我以為它也包含了情感與渴望,以及我對我父親的矛盾感覺。
在《動物園父親》的開頭,我在給我父親和我自己的畫像上戴了一些動物面具。為什么要戴動物面具?我尋思,就如這首食蟻獸詩,它和溫情有關。我愛動物。有人曾告訴我動物乃是一種審判員,我很喜歡這說法,所以,我讓他,和我自己,接受審判。
我父親的身體
當我坐在這兒握著你的手
確信你曾是個強奸犯,
我覺得僅僅收縮你的頭
是多么不夠。
我可以收縮你的整個身體
用我作為一名雕塑家學到的技藝。
我會用火山的頭顱,
火焰河的水波
以及火焰河床上的熱沙
我要對著這些材料唱歌。
它們會答唱,閃著輝光。
即使黑瓦洛的人頭獵手
也會震驚于我是多么容易地
剝開你脖子上的皮
并一直向下撕到你的雙腳。
我如何將你的肉丟給
我的動物們
要是它們餓了。
巨蟒獨木舟將載著
你的器官去往那盛宴
而我要縫好你的裂縫。
然后我會煮你的皮
用河流的火焰把它熨平。
我會用熱沙填充你身體的袋子,
丑惡將咕嘟咕嘟涌出去。
我不會停手
直到你被收縮到足以充當我的玩偶。
我會把你掛在一只鉤子上
我瞪眼看我赤裸的爸爸
你那根微型陰莖
連一只耗子都傷害不了。
我會把你帶到森林的某處
那里只有小孩子們被允許去。
我在那里漫步,要聽聽
你的靈魂都說過什么。
當我來到空曠地
我會把你擺在那兒。留在那兒
當孩子們聚到你周圍
耳語著,摸著你細小的手指。
在被動物面具吸引之后,我又發現自己對男性成人禮產生了興趣。
這些“進年慶祝儀式(rites of passage)”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力量與權力。我深入地研究過的部落有:佩蒙部落(位于委內瑞拉“迷失的世界”地區),雅諾瑪瑪人部落(即人類學家拿破侖·查農稱之為“殘忍之民”的部落),采用螞蟻手套儀式的薩特萊·馬維部落,以及黑瓦洛,即如今以舒阿爾或獵頭族聞名的神圣瀑布之民部落。
所以在我詩集的核心部分,有一系列關于進年慶祝儀式的詩作:《螞蟻手套》、《黃蜂巢》、《戰利品》和《我父親的身體》。
對我而言,這些詩作所要完成的,就是要削弱我父親的權力,在兩首詩中,我采取了用文字來收縮他的方式。
年輕的黑瓦洛戰士在他能夠收縮一顆敵人的頭顱之前,得經受被隔離的嚴酷考驗。他必須忍受例行的禁食、廢寢、禁欲等,一位薩滿教徒所要經歷進入一種出神狀態的所有準備。他必須端坐著面對神圣瀑布直到他有了可怕的幻象,有時候是一團球形的閃電,或兩只黑色的美洲虎,或兩條巨大的黑虹蟒蛇,纏繞廝打,攻擊他,而他必須觸摸他的幻象,驅除它。這樣他才能獲得阿魯塔姆(Arutam,一種達到完美而有力的人生的精神力量的化身),即獵殺之力。
在我父親重新出現之前的那些年里,我對瀑布有過癡迷。我挑選了世界上最高的安赫爾瀑布,它在委內瑞拉境內,我去過兩回。我從德弗爾山上如羽毛般垂直下落,在一千米高空中觀賞它,也乘獨木舟探訪它的底部。后來,剛好在我父親重現之前,我反復夢見回到安赫爾瀑布底部。突然,他的頭顱出現在瀑布上,就像一個前兆。所以,黑瓦洛對我來說別有意味。
(本文系《用魔幻現實主義書寫艱難的個人主題,或,我是如何以魔幻現實主義手法書寫我艱難的“自白詩”的?》一文的部分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