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2008年12月是無產階級革命家、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家、中國共產黨文藝戰線的卓越領導人周揚誕辰100周年。周揚在中國革命、建設和改革開放各個歷史時期,致力于研究、宣傳馬克思主義,矢志追求真理和進步,在他身上,深深刻下了20世紀中國革命和文化事業的歷史軌跡。
父親是毛澤東時期文藝界的“祖師爺”,幾乎是共產黨執政前后半個世紀的文藝領導人,雖然現在因某種原因,報紙書刊中凡提及這段歷史時,常刪去他的名字,竭力淡化其作用。但周揚畢竟是個歷史人物,而我周密,是搞火箭導彈控制系統的一名設計人員,一輩子搞技術,沒當過官。父親和我的工作領域實在相隔萬里,所以我沒有能力和資格去評說他的功過是非。但父女,母女之情,存在于億萬個家庭之中,我和父母接觸最多,熏陶影響、看法感受當然更多一些。我和父母一起的時間是兩頭多中間少,兩頭,指1955年上大學以前和1975年以后。
父親的民主意識 母親的平民思想
父親一輩子忙忙碌碌,宣傳和實踐著毛澤東的文藝路線,比起那些很重視教育子女的偉人名人,他好像不太管我的事。我是在延安山溝里撒歡兒跑大的野孩子,沒學過撒嬌,也看不起撒嬌的女孩子。父親是慈父,從未打或罵過我,甚至從未嚴厲地批評過我。我在父親面前想說什么就說什么,說古道今高談闊論,牢騷怪話批評領導,他從不打斷,靜靜聽完,平等討論。上大學之后,父親給我寫信的簽名都是“周揚”,而不是“爸爸”。就是說,討論問題時父親與女兒享有平等的發言權。
父親出身于湖南益陽一個沒落地主家庭,父親3歲喪父。奶奶對他比較寬容,但學業上要求十分嚴格,所以他青少年時就讀了不少書,接受了一些西方民主思想。
母親家境貧寒,外祖父是個小店員,屬老實人一類,孩子一多,家境每況愈下,母親為長女,中學沒畢業就去考大學,考上光華大學(現華東師范大學)師范系,頗受其父母珍愛。這種出身使母親平民意識很濃。北京解放后,原來華北育才中學分別并入北京師大男女附中,母親任校長,堅決反對把干部子弟和百姓子弟分開教育,她把學生們逐漸合到一塊了。
在父親的民主思想和母親的平民意識的影響下,我在延安初入小學,就沒有入“保小”、“干小”這兩所延安的干部子弟小學,而是上了橋兒溝民辦小學。
上學那天,媽媽給我換上一雙她用棉線鉤成的新鞋,還給我縫了一個書包,是用一塊本色粗白布做的。媽媽把兩朵鮮波斯菊花瓣擺在布上,用塊鵝卵石把花砸爛,花汁浸到布上,抹點鹽,小書包就印上了兩朵小小的淡紫色花。爸爸寫了張二指寬的條子,豎行毛筆字,大意是“介紹王力凡、周密密二人去讀書”。第二個密字只點了一小點,接納老師大概沒看清,點名時只念了一個密字,從此我就叫周密了。
日本投降后不久,延安大學來了一位重要客人周恩來。他和延大領導們在我們院里會議室開會。會后,父親陪周副主席出來,我正蹲在地上捏泥巴手槍。他們走過來在我旁邊駐足,蠻有興趣地看我工作。周副主席問:你是誰?叫什么名字?幾歲啦?長大想做什么呀?我一一回答,并說長大后要騎大馬開飛機。他對我爸爸說,你女兒像個男娃娃。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周總理并能與他交談已是1962年夏天了。那次是和葉華明兄妹幾個一起到西花廳總理家里做客,見面談話我們都稱他為首長,總理說:不要叫我“首長”,我是“腳掌”,給大家跑跑腿的“腳掌”。飯桌上邊吃邊聊,每個人的情況他都問一問。問過我的工作之后,總理話鋒一轉,對我講了幾句話,大意是:回去跟你爸爸說,現在舞臺上盡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文藝界搞成什么樣了?可惜我當時一點政治嗅覺都沒有,也不天天回家,竟把此事撇到腦后,沒對爸爸傳達總理的警告。

1945年秋,我們離開延安去張家口。
延安時期,我和父母住在一起,天天見面。自打到了張家口一直到1949年進北京,很少見到父親,他常常不期而遇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在張家口,有次我和弟弟正爬在欄桿上玩,看見老遠有一個人走來,帽子壓得低低的,穿一件大衣。我說,該不是個特務吧,這人走到近前把帽子一抬,哈!原來是爸爸!爸爸那時常去北平,媽媽總是不太放心,有次他們分手時,我見媽媽哭了,叮囑爸爸小心。1946年7月從張家口撤退,他也沒和我們一起。我們跟著聯大的隊伍(或是家屬隊)在山西一帶轉悠了兩三個月,我不記得見過父親,直到弟弟出事那天晚上才看見了他。第二年春,媽媽和我的傷都養好了,我們搬到華北局駐地城南莊新房村。1947年夏,好像中央正在開個什么重要會議,新房村華北局的領導們都去了,父母也不在,現在我記不得自己被放在哪里住了幾天,那天我想回家看看,剛到村邊,看見一個人扶著土墻慢慢往公共廁所走,仔細一看是爸爸,瘦得嚇了我一跳,原來他得了傷寒,只好回到城南莊。1948年中秋節前夕,我在石家莊學校駐地街上突然碰見了爸爸,又吃一驚,后來知道他是來通知我們學校馬上轉移的。那幾年,我也習慣了爸爸突然不見和突然出現。
在我印象中,父親是個允許別人講話的人,并且看重有才氣的人。記得在延安,一天我在院子里玩,聽見父親和孔厥(《新兒女英雄傳》的作者)在窯洞里爭吵什么。幾年后有次聽媽媽說父親:“你就是重才不重德,這種人自恃有才,誰也管不了。”我想大概是說孔厥。不久,孔厥因為生活作風上犯了錯誤,受到了過于嚴厲的處分。“文革”中,大字報上說父親“包庇壞分子孔厥”。
1982年前后,父親有段時間在中南海上班。一天秘書打電話給我,說母親早上突然暈倒,已住院,父親的車一會兒來接我同去醫院。司機小王來了說父親還在開會。我們在會議室外等待。只見里面約20來個人,父親坐著,有人在發言有人在插話。后來賀敬之開講,慷慨激昂邊說邊走邊比畫,沒完沒了,時間竟過了近一個小時,我忍不住了,到門口探了一下頭,被他們發現,一問情況才知,趕緊散會。原來父親沒有對他們講母親生病之事。去醫院的路上,父親露出急相,反反復復地說:怎么辦?怎么辦?你媽媽要有點什么不好怎么辦?我也一樣急,父親生活能力極差,一輩子都靠母親悉心照顧,老年后更是一天也離不開,我想不出若母親先走父親該如何生活。
在歷次可怕的政治運動中,父親總是盡力保護有才氣的年輕人。華君武回憶說:“總的來說周揚同志不是一種‘左’得可怕的領導人,他不霸道,使人敢于向他反映自己的看法和意見。”反右時,“周揚掌握的原則是:可劃可不劃的,就不劃。”程遠文中生動地回憶了延安魯藝時期周揚辦學的民主作風。陸石的《劫后重逢》一文中描寫了魯藝學生們和父親之間的師生情誼,父親在9年的牢獄生活里,竟然默默回憶起了200多個魯藝師生的名字。
父親一輩子頂著一個“宗派主義”的帽子,所以不少人以為他只對20世紀30年代的老戰友和40年代延安魯藝的人愛護備至。我認為這種看法帶有偏見,其實愛惜人才是父親一貫作風。
1963年至1964年,周揚把中宣部要批人民作家趙樹理的指示影響縮小到最低限度。“文革”中,趙樹理被折磨致死,臨終前他把在破窯中抄寫的一首毛澤東詩詞交給女兒,托她一定轉交周揚。父親見到十分難過,一直珍藏著這片小紙。
1959年4月,毛澤東提倡海瑞精神,授意吳晗寫文章。到了1964年,又說“海瑞罷官”反黨反社會主義。周揚的態度很明確,學術問題不能作為政治問題處理。
“文革”后批《苦戀》,當時也大有把白樺一棍子打死的陣勢,周揚堅決反對。
“老左”們批李谷一,批劉曉慶的書,批戴厚英的《人啊,人!》,父親都認為,討論問題可以,不要動不動就給人家扣帽子,批判一通。
這些人都不是周揚的至親好友。于光遠在一次會上說:“周揚有些宗派情緒,為什么有的人他就不喜歡,有的人他就喜歡,但他不是整人的人。”周巍峙說:“周揚同志是個‘學者型’的‘官’。”
“中國文藝沙皇”的苦衷藝術家保護傘的無奈
新中國成立后,父親成了“周部長”。之后十幾年,別人眼里的他,統掌文藝界大權,事業如日中天,叱咤風云,威嚴十足,不少回憶和評論中稱這個時期的他是“中國文藝沙皇”,日本文化界說他講話鋒芒銳利如同剃頭刀,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剃刀周揚”,“文革”時期黨報說他是“文藝黑線祖師爺”、“大紅傘” 等等。不論來自哪方面的印象或評論,我想都有一定道理,只是角度不一樣而已。
我沒有當過官,但我見過許多當官者身不由己的勞苦和言不由衷的心苦。所以我想換位思考一下“文藝沙皇”的滋味。
其實父親忘我的工作精神至少從進城前幾年就開始了,他沒有個人愛好。他的生活內容:讀書或文件,寫東西,談話,開會。那時我和父母住一起,我永遠在他工作時入睡。
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父親身為文化部副部長。共和國需要構建一套自己的文化系統體制,總設計師當然是毛澤東本人,父親算是個行政指揮吧。
那時,各類事情像發條一樣把他纏得緊緊的,每天只能睡四五個小時,眼睛常常熬得通紅。我周日回家,往往只能在飯桌上見到一會兒,其它時間,父親不是去開會就是伏案辦公。我知道父親本身根本沒有藝術細胞,也未必就那么酷愛藝術,他把審查電影、戲劇、戲曲、音樂、曲藝、繪畫等等都看作是去完成任務。這類工作常常得晚上去,出門時他總是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我也跟著去過幾次,看完還得和編劇、導演、主要演員等一大堆人討論座談,搞到11點多才回家。父親回家后往往還有許多事情沒做完,接著伏案工作。父親名氣雖大,一輩子也就是個副部級干部,每天的日程都由秘書排滿,身不由己。這時期的“沙皇”實在更像一個苦苦勞作的老黃牛。
從50年代初批《武訓傳》始,父親開始跟不上毛澤東的思想,常常受到批評。對他這個忠誠的共產黨員來講,思想負擔一定很重。1963至1964年,毛澤東對文藝界的兩個批示之后,父親可能陷入極大的不理解的痛苦中,他的癌癥大概也是這個時期開始形成的,我感到他開始想從“文藝領導”的事務中淡出,更多地關心文科教材和哲學領域的一些事情。
在1983年12月父親為《鄧拓文集》寫的序中有這樣一段:“一個作家發現自己在思想認識上同黨的觀點有某些距離,這是一件痛苦的事。任何一個熱愛祖國、擁護社會主義的作家,在根本政治立場上都應力求和黨中央保持一致。”與黨中央保持一致,這是共產黨員必須遵守的黨性原則。
新中國成立后我們經歷了太多的苦難,走了太多彎路,能怪誰呢?
“文革”后父親常說:不要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毛主席身上,我是執行者,我有我的錯誤,我的責任。他說這些絕不是做秀,他心里就這么想的。他們這一代共產黨員中的品德高大的人黨性都很強,除了組織上絕對服從,更主要的是把黨的威信、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寧可自己背黑鍋,也不能有損黨的光輝形象。1959年10月父親給我的信中,批評我“你的毛病是過于鋒芒畢露”,要我一切事情都要多和組織談,要把組織看作是最親的,要聽組織的話。

父親日常工作勞苦,黨性和人性的矛盾使心更苦,與文化界老朋友們聚聚聊聊,交流思想的時間和機會也少多了。
十年浩劫九年關押,父親1975年夏天剛出獄時,“文革”尚未結束,雖然已知1975年8月27日的結論中有“由中組部分配工作”一條,他曾對我說“恥于和張、姚等人為伍”,即使分配工作他也不去,打算余生搞點學術研究,先從宗教史開始。他也的確把很多時間用在了歷史、哲學、宗教的理論研究方面,計劃從更高更深的層面探討一下我國的政治社會制度。他也曾說,老朋友胡喬木也勸他“不要再回文藝界”。
1977年11月,胡喬木推薦他去社科院當顧問,周揚提出恢復學位制。胡喬木叫他和溫濟澤一起創建研究生院,他欣然同意。媽媽和我也極高興。
不料,他完全解放以后,家里文藝界老人來訪不斷,除了文化部、中宣部那幫老部下外,還有不少作家、導演、演員,個個發牢騷訴苦,總的思想是希望父親歸隊。大概在他們眼里,父親更內行和寬容一些。不久即傳聞要他出任文化部長。這下我和媽媽都犯了愁,我和老爸還專門長談了一次。這時我已過不惑之年,完全是平心靜氣的平等對話,勸他“別再趟文藝界這淌渾水”。父親也告訴我,鄧小平找他談了一次,說文藝界“積重難返”,“百廢待興”,叫他去管管,他不能不服從。他說他去整頓一兩年,然后就退出來搞理論研究。雖然如此,我還是背著父母給鄧小平寫了一封信,請住在同院的宋任窮伯伯轉交。過了不久,宋任窮伯伯說:放心,政治局已決定不叫你爸爸當文化部長了。文藝界的事別人鎮不住,怎么辦?你爸爸去也只管一下大方向,不會像以前那么累,你放心。
父親又一次掉進了繁忙的日常工作中。人們說他有組織工作才能,講話思維清晰,著眼點尖銳,可惜這些特長都用來當領導了。
父親對共產黨的忠誠和他善良的本性注定了其悲劇生涯。
所幸的是,在父親悲劇生涯結束前,他和母親在萬壽路招待所度過了他們非常輕松愉快的5年。
萬壽路招待所的“延安時代”
1975年7月13日正午,母親突然趕到我家說:你爸爸明天要出來了,將住到萬壽路西街7號中組部招待所。她叫我第二天上午直接去那兒,并通知我在京的二哥周邁。下午一上班,我趕緊到辦公室給周邁打電話,約他到西四一公共汽車站等我。我們找了個喝冷飲的小店坐下,悄悄地激動地告訴了他這個特大意外驚喜消息。此刻,周邁只會直楞著眼睛盯住我說不出話來。第二天上午我趕到招待所,終于見到了闊別9年多的父親。
第一印象,父親已是垂垂老者,滿頭白發,步履蹣跚,面色蒼白,語言遲鈍。我心中一陣酸痛,但表面露著微笑。母親已在彼處,她十分鎮靜,不提不問這些年來各自悲慘 的經歷,盡量說些輕松的話題。她說,咱們家人口沒減倒增加了,周邁結婚并育有二女,三哥周岳和我也各添一女。說她和住處的鄰居相處得如何好,她學會做的酸菜、泡菜、豆腐乳如何如何有水平。爸爸一聽也很高興,說自己在獄中學會了縫洗被子,說每月可買30塊糖,他每天一塊計劃著吃。但緊接著,他就說聽見外面大喇叭廣播“最高指示”,說‘周揚屬人民內部矛盾’,叫我們打聽一下。我和媽媽有點莫名其妙。下午,我先到辦公室轉了轉,一切如常,很平靜,知道今天沒什么“最高指示”。母親分析說關于“最高指示”,可能是父親的幻聽。很多關久了的人剛出來都有幻聽幻覺的現象,過幾天就好了。果然,第二天父親就不再提起。
我搞設計工作,自己主管一攤子事,必須天天上班。那幾天我一下班就騎車去看看,父親的神經很快恢復正常,不過他也很少談及關押期間所受的折磨,只說耳朵殘廢是專案組人員揪打的。父親談這些事時,態度平靜,好像在講別人的過去。但是更關心其他老同志們的情況。聽說不少國家領導人、老帥、將軍們遭了不少磨難,有的去世了,有的家破人亡,他就十分難過,甚至流下了眼淚。他總說:比起他們,我這算不了什么。
據父親講,這9年他基本上關在一處叫“交通大隊”的地方,只是在最后一個月轉到秦城監獄,監獄中生活管理比較正規,于是,他擬定了一個學習計劃。關押期間他已通讀了馬恩列斯毛全集,也算是9年來一大收益。
父親最驕傲的是,這么多年來他從未服過安眠藥,從未失眠過。他說:我這個人毛病很多,犯過很多錯誤,可我不反黨不反毛主席,又不是叛徒特務,為什么睡不著呢? 不過,出獄前最后一夜,他通宵失眠了。
在萬壽路招待所,父母住進辦公樓二層一間大辦公室,足足有30平方米。右邊有一間約8平方米的小房間,通門上著鎖。大約第2天,我發現右邊小間也住上了人,有一位30來歲的軍人出入。那個年代人們講話都十分小心,我從屋里看見門外一個站著的人影有意站在那兒傾聽。我不免心生憤怒,就大聲在屋里嚷:“什么××在偷聽,有種就進來談談吧。”媽媽急得沖我搖手,那人影立刻走開了。 第二天,媽媽笑著告訴我,隔壁來住的是黃克誠,他眼睛瞎了,那個陪著他的可能是警衛員或秘書。可惜沒過幾天他就搬走了。
這個辦公大樓里還住著蔣南翔、舒同等人,大院里還住過帥孟奇、宋任窮、王從吾、周桓、劉景范、馬文瑞、強曉初、卓雄、侯金鏡、郭小川等等。住在辦公樓里的在食堂吃飯,到鍋爐房洗澡,那兒有幾排淋浴噴頭,每周男女輪流使用。
開始幾個月父母在食堂吃飯。逢周日我和孩子們去,或有客人來,就一塊上街吃一頓。 父親要求不高,還是老湖南的特點,有紅燒肉和辣椒就行。有次在新僑飯店下面碰見幾個京劇界名角,看見父親都跑過來緊緊握著手不放,激動得流淚。那時父親尚未“解放”,不好多談,只向他們詢問了幾位名家的情況。對于經歷了十年浩劫的文藝界人士來講, 昔日的“文藝沙皇”周揚已經快變成慈祥老父了,他們那高興勁我都感到意外。 過了不久,原中宣部馬關找到一個煤氣罐,我找到一大塊木板作廚案,又備了些鍋碗瓢勺,就在廁所里搭起一個簡易廚房。有時媽媽自己做做飯,總比食堂可口和便宜一點。
不久,又解決了洗澡問題。鍋爐房的淋浴室地滑人多,容易出事。后來果然有一位老干部在那兒滑倒摔傷,不久便去世了。這人也姓周,也是湖南人。父親那時年近七十,動作又笨,媽媽不放心他一人去,就只能打水在廁所兼廚房里給他擦擦身。后來舒同也住進這個大樓,他那兒有洗澡間,有個澡盆。那澡盆多年不用,塞滿垃圾,臟不忍睹。媽媽和他們足足用了半盒去污粉才擦洗干凈。之后,我父母、舒同、蔣南翔幾個人輪流到此處洗澡。
萬壽路招待所大院住的幾乎全是等待分配和等待“解放”的老干部。他們常在一起散步聊天,交流信息,生活得比較清閑,相處得很親密。生活上的諸多不便主要靠老同志們之間相互照顧。
1975年下半年鄧小平復出,大家都很高興。來客們往往同時看好幾家,也帶來不少“小道消息”,這些消息多半是叫人充滿希望的。有次章蘊媽媽來看帥孟奇,也順便看看我爸,一談,原來他倆不僅都是湖南人,還是小學校友。章蘊媽媽鼓勵父親耐心等待“解放”,一定要把身體養好,年屆七十的她還示范做了一套保健操教父親。無奈父親實在缺乏體育細胞,只好由母親代學。
這期間,吳德、丁玲、馮雪峰等人的孩子都來看望過父親,還有很多文藝界的老朋友、老部下。如梁斌、黃胄兄弟、張瑞芳姐姐夫婦、楊沫等等。王昆阿姨心靈手巧,看見父親的羊毛衫肘部破了一小塊,她拿回去織補了一番,做得天衣無縫,連我媽都贊嘆不已。任白戈的兒子會使縫紉機,他給媽媽做了兩條布睡褲。“文革”前的炊事員小李,已經回農村了,每次來北京都帶上他做的父親最愛吃的一只燒雞或一碗粉蒸肉。朋友們這番真情關切給父母帶來許多溫暖。
我和孩子們周日才去,碰見的人不多。有一次正好碰上父親的老警衛員王保群帶著老婆孩子來訪。王保群從1946年張家口時就跟著父親,1947年,他回老家結婚。不久,帶回一位大嫂,即現在的老伴。兩口子都是那個時代典型的憨厚質樸的農民。
進城后,王保群被派去工農速成中學學習。后來大概也沒有畢業就又回到文化部,做些行政后勤的工作。沒想到這么老實巴交文化不高、出身貧寒不貪不腐的老黨員,“文革”中居然受周揚牽連被遣送回原籍。

1975年8月27日,中央專案組對周揚有個結論:犯有嚴重路線錯誤,屬人民內部問題。本人做了檢討。恢復其黨的組織生活,原工資照發,補發審查期停發的工資,由中央組織部分配工作。對于這幾條指示,當時的部長郭玉峰均未執行。
恢復組織生活,對于那一代人來講比生命還重要,因為這意味著黨還承認你是個黨員。母親從1972年起每月有20元生活費,后來又加到30元。她無處去交黨費,就每月留下2元(后加到3元)用手絹包好準備將來交。 1975 年至1976年,父親無處過組織生活,無異于頭上還懸掛著一把利劍,不僅他本人,母親和我也覺得是件大事。
好像是1978年底前后,父親才拿到全工資和補發工資,他們把補發的一半交了黨費。母親1975年6月就拿到補發工資一萬多元,她給自己留了2000元,其余全部分給親屬們和一些生活困難的過去的工作人員。父親出來后,她盡其所能買了些補品給父親吃,使父親的身體很快得以恢復。
當時院內老頭子們個個積極鍛煉身體。父親只會快速散步,每天按自定的標準在大院內走幾圈。快步走完若是碰上伴兒,還能邊走邊聊,其樂融融。我見到過的就有宋任窮、郭小川等。有時父親自己邊走邊想什么,還曾一頭撞到樹上。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去世,大院內老干部們個個傷心落淚,父母和我們全家都痛哭失聲。春節前幾天我去萬壽路招待所,在大門口碰見了聶力,她剛從宋任窮伯伯家出來,專程來此囑咐大家春節期間最好在家呆著,不要走親訪友,現在形勢比較嚴峻,叫我轉告父母和其他熟人。7月28日唐山大地震后,父母搬進后面小樓去住,條件好多了。不久,又請了一個阿姨做飯,大大減輕了媽媽做飯洗衣的雜務負擔。
用媽媽的話講,那幾年的生活雖然開始苦一點,倒真像回到了延安時代。對于剛剛經歷了十年浩劫的父母來講,確實過了幾年充滿希望和輕松愉快的生活。
“士為知己者死”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去世。10月6日,“四人幫”被抓。招待所的老人們剛從悲愁的迷茫中醒來,一下變成欣喜若狂,中國終于從浩劫中走出來了。
父親一生對毛澤東崇拜之至,不管毛澤東一生犯多大錯誤,在他眼里毛澤東仍是一個偉人。 毛澤東去世時,他流下了真心的眼淚。
我理解父親的這份真情。
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白色恐怖開始,父親抱著一腔救國救民的熱血加入共產黨。20世紀30年代中期,上海黨組織遭破壞,父親獨撐局面,為保存左翼文藝做出重大貢獻。但“他需要支持的時候沒有得到支持”。又因他當時年少氣盛,沒有處理好和魯迅的關系,挨了罵,帶著一肚子委屈到了延安。
在延安,父母首先是有了回到家的感覺。不用躲避國民黨的追捕。生活雖艱苦,但有了保證,不用為沒錢發愁。他心情舒暢,工作積極。看來毛澤東對這個勤奮能干的年輕人也很賞識,安排住處,促膝談心。不難想像,當年輕的周揚遇到一位雄才大略的領袖人物,并得到他的信任和理解,于是周揚從心底生出“ 士為知己者死 ”的情結。從此,他跟定了領袖,跟了一輩子。
“文革”之后的父親,是能深刻反思的少數共產黨人之一。
晚年的父親為大多數文化界、知識界的人們稱頌。至死忌恨他的是極少數。
著名作家王蒙說他“與那種只知個人恩恩怨怨,只知算賬的領導或作家顯出了差距”,“周揚不論功過如何,他是個大人物,不是小人”。
在文藝界奮斗了70多年的周巍峙寫道:“人能知自己的過處,是大智,堅決改之,是大勇了。從這意義上講,周揚同志是做到了大徹大悟,大智大勇。因他心中無私,放下‘權威’的架子和‘大官’的派頭,改過不吝,人們反而對他更加尊敬。”
著名散文家袁鷹寫道:“本來一切功過是非,歷史老人自會作出正確公允的結論。而作為他個人,經過這么多年的磨煉,似乎已經擺脫了個人恩怨曲直的纏繞,思想情緒升華到更加凈的境界,更多地從歷史責任感的高度來總結過去,解剖自己了。”
在飽受病魔5年多折磨之后,1989年7月31日,父親默默地走了。
我從機關趕到醫院,父親已經去了。我六神無主。沒多久,一些領導和父親昔日的部下也來到醫院,大家決定暫時瞞著住在醫院的母親。把父親遺體送到太平間后,我們趕緊回家布置了靈堂。院子里已經來了不少文聯的同志,在夏義奎和露菲的指揮下,一切有條不紊。
我在《懷念爸爸》一文中寫道:“這幾天,冷落已久的客廳變成了靈堂。您生前的道路充滿了荊棘,死后的靈堂卻堆滿了鮮花,那層層疊疊的鮮花夾著挽聯,從客廳一直擺到院中,報紙上一條不起眼的消息,引來了厚厚一疊唁電;吊唁者絡繹不絕,向您的遺像致敬默哀。”
第二天開始,李瑞環、溫家寶、王忍之、朱厚澤等前來吊唁。習仲勛來了兩次,關心得很具體,囑咐一定要把喪事辦好,看到他很難過的樣子,我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宋任窮伯伯和鐘阿姨來,建議把告別式定在9月,因為8月份中央領導人多不在北京,同時,叫我把《周揚生平》稿好好找人看看 。《周揚生平》原稿是顧驤寫的,我稍許作了些修改 ,送交陸定一伯伯審閱。很快就收到了他的回信和回稿。陸伯伯比父親有過更多的血和火的戰斗經歷,幾十年一起工作,兩人意見未必完全一致,平時私人來往不多,他們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知己。
9月5日早上,母親坐在輪椅上到北京醫院和父親最后告別。她的眼淚早已流干,呆呆地看著父親,撫摸著他干柴一樣的手,坐了一會兒。她已虛弱得不可能去八寶山了。我托好朋友吳鐵梅陪媽媽回友誼醫院。不到一月,媽媽也隨父親去了。
父親的告別儀式十分隆重,從北京醫院到八寶山,靈車隊伍很長,前面警車開道,在長安街上由東往西駛過,引起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八寶山第一告別室前人頭攢動,花圈一直擺到了大門口,中央領導人幾乎全部到場。
父親的葬禮過了不久又是母親的葬禮,辦完事情以后,我去拜訪了幾位長輩,感謝他們的關心幫助。有些和父親共事半個世紀左右的老人,拉著我的手直哭,我只得忍住眼淚安慰他們。只有到從小看我長大的聶榮臻伯伯家,見他老人家靠在輪椅上十分虛弱,我禁不住眼淚刷刷地流。聶伯伯好像沒有看見我哭,他平靜地說:周揚比我小10歲,他先走了。周揚是個好人啊!你爸爸是個好人,好人啊!
父親去世后,媒體報刊上幾乎沒有紀念他的消息,即使在與之有關的文章中,也淡化了他的作用,甚至干脆抹去。周揚身后寂寞,但世上總有些敢講真話的人。1998年春,父親去世近9年,經過一幫人的努力,《憶周揚》一書終于出版。此書的作者們有不少已去世,所幸留下不少寶貴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