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懷最后一次回湖南

編者按：丹心昭日月，骨硬勝鐵鋼。彭德懷是一位赤貧出身的元帥，是一位打仗時間最長的元帥，是唯一沒有親生子女的元帥，是性格最為剛烈的元帥。在彭德懷誕辰110周年之際，本刊特推出《彭德懷最后一次回湖南》，再次感受他對黨的赤子之忱，政治上的松柏之節，生活上的冰雪之操和作風上的樸實無華。

征戰一生的彭德懷，過不慣吳家花園的隱居生活，提出要到農村作調查研究。毛澤東說，彭德懷愿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

1959年9月30日，在廬山會議上被罷免國防部長職務的彭德懷從中南海遷居北京西郊掛甲屯吳家花園，一面參加中央黨校高級班的學習，努力提高自己的馬列主義水平；一面在庭院里開荒種糧、種菜，掏塘引水，植藕養魚，決心實踐向毛澤東提出的“自食其力”的保證。

1961年1月，毛澤東在中共八屆九中全會上號召全黨大興調查研究之風。同年6月，中共中央發出《農村人民公社工作條例（修正草案）》（ 簡稱“農業六十條”） ，糾正一些過“左”政策，取消公共食堂，進一步解決平調問題、公社規模偏大等問題。

看了中央的一些關于糾“左”的文件，彭德懷為這次全黨大興調查研究之風感到非常高興。但是，征戰一生的彭德懷實在過不慣吳家花園的隱居生活，他說：“我不能老待著，我還得工作！我不能脫離實際只讀書本！” 他想到農村作些調查研究，說：“吃了人民的飯，就要為人民做事，為人民說話。” 9月19日，他給毛澤東寫信，請求中央允許他“先去湖南故鄉搞3個月，了解農村情況，冬天，回北京住一段時間；明年春天再去太行一帶”。 彭德懷焦急不安地等待著中央的答復。10月5日，終于有了消息。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傳達了毛澤東的指示：“彭德懷愿到哪里去都可以，半年也行。”彭德懷喜出望外，當天晚上，即驅車到中南海楊尚昆家中送去一份調查提綱，并請楊尚昆給派一名秘書幫助整理材料。楊尚昆派中央辦公廳秘書金石陪同彭德懷。金石很緊張，楊尚昆叫他不要有顧慮，說彭德懷還是政治局委員，你還是要尊重他，也不要緊張，有什么問題可以寫信來，或等回來再談。

11月1日上午，彭德懷在金石和警衛參謀景希珍、司機趙鳳池、衛生員呂少俊陪同下，乘火車高高興興地回到了湖南。下午，即聽取中共湖南省委書記胡繼宗關于湖南農村情況的匯報。2日上午，彭德懷乘汽車到達湘潭，中共湘潭地委書記華國鋒接待并請他吃了午飯。飯后，華國鋒簡單匯報了情況。3日上午11時左右，彭德懷回到了老家彭家圍子——湘潭縣烏石大隊為民生產隊。

彭德懷重返故里的消息不脛而走，來向他訴說的人絡繹不絕

“彭德懷又回來了！”消息不脛而走。彭家的堂屋里、曬谷坪里都站滿了人。盡管彭德懷被扣上右傾機會主義帽子，被打成反黨集團的頭子，但他們卻不管這些，仍然把彭德懷視為革命元戎、故鄉人民的光榮和驕傲。男女老幼，喜笑顏開，有叫伯伯的，叫舅舅的，叫阿公的，也有叫彭元帥、彭部長、彭副總理的。

彭德懷心情十分激動，滿面笑容地和大家打招呼。他對鄉親們說：“以后你們不要喊我彭部長了，我犯了錯誤，不是部長了，我回來就是烏石人民公社的社員，生產隊也要安排我出工。”

從第二天開始，附近的大隊、公社的群眾，鄰近的湘鄉、株洲、寧鄉、長沙、湘陰等地的干部、工人、教師、農民也絡繹而來，平均每天要接待100余人，以至離彭家圍子20多里的石潭鎮的旅店住滿了人。他們還是把彭德懷當成自己忠實的代言人，長途跋涉來找他傾訴自己的苦難和要求。有的冒雨而來，滿腳泥水，身上透濕，久坐交談，舍不得走。

關于當時的場面，彭德懷的警衛參謀景希珍作了詳細的回憶，他說：

“那次，彭總的調查遇到了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情況，就在第二天早上，我剛醒來的時候，便聽到外頭人聲嘈雜，原來是群眾聽說彭總回來了，都要來看他。執勤的干部不讓群眾進屋，說要請示。老百姓才不聽這一套，自己闖進來了。頭批還沒走，后頭的又擠上來了。彭總只好來到屋外禾場上同鄉親們談話。群眾圍著他，七嘴八舌的，一整天，彭總沒有坐過。我給他端了一條板凳去，卻怎么也不能叫他停下來落坐。他們見了還不算，還要摸摸他。快到中午的時候，我對群眾說：‘鄉親們！大家歇會兒，讓彭總把飯吃了再說話吧！’鄉親們聽懂了，說：‘讓他吃，讓他吃，我們等他吃了再說話。’

“彭總回到屋里，坐在桌邊，哪里吃得進去，彭總問他的侄兒：‘他們吃飯了嗎？’侄兒答道：‘好多人是從好遠好遠的地方來的，半夜就起身了，哪里吃飯？可是這么多人，我們家也招待不起呀！’

“彭總為難了。他想了一陣，向地委的一個同志提出，能不能幫他買一點糧食，讓他招待遠地來的鄉親吃一頓飯。這天下午，從遠地來的一部分留下吃了一頓飯，用了100多斤米。第二天、第三天，來看他的人更多了。幾天吃米500斤。后來，飯是招待不起了，但人群還是不斷地擁來，有許多人是從幾百里外的其他各縣趕來的。彭總只好同意，派人到半路上去勸阻。可是勸阻不住。”

每一批來訪者，見面總要關切地問：“您老人家平反了嗎？”“您回來住好久呀？”“您還走不走啊？”人們都知道彭德懷1958年回家過后，為老百姓說了話，所以“犯了錯誤”，對他表示真誠的感謝和同情。一位人稱“胡四老倌”的老人，眼淚汪汪地拽著彭德懷的青布襖說：“都怪我們前年不該和你說那些話，把你給連累了，對不住你啊！”彭德懷安慰這位當年最要好的伙伴胡月恒說：“你們講真話得錯！只要群眾生活好，我犯錯誤不要緊。”

從11月3日下午到15日，彭德懷除了有一天到烏石公社聽取匯報，一天參加烏石大隊的支部大會，一次到烏石水庫參觀外，其余時間都只能在家里接待來訪群眾。據秘書金石當時統計，來訪者累計約2000人次。彭德懷細心傾聽他們的呼聲，了解農村的情況。

16日開始，他離開彭家圍子外出調查。可是無論走到哪里，都有人跟蹤而去。群眾就是尋找一切機會，把想說的話全部向彭德懷傾訴……

彭德懷利用群眾來訪的機會，耐心向大家宣傳黨的方針、政策，極力維護毛澤東的威信

彭家圍子堂屋里天天坐滿了人。彭德懷打趣地說：“我是個犯錯誤的人，你們不怕我放毒嗎？”憨厚的人們報以信任的笑聲：“我們不怕，我們頭上沒有烏紗帽，只有一頂爛草帽！”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傾心交談。有的干部因在過去頂“五風”挨了斗爭，有的社員在刮“五風”時挨過某些干部的打罵，有的社員被拆了屋，砸了鍋，至今無屋安歇，無鍋煮飯，都來向彭德懷訴說，都請彭德懷做主。彭德懷也深有感觸地說：“是啊，那時‘五風’刮得太大，誰能頂得住呢？”他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子，笑了笑說：“我想出來頂一下都頂得住哩！”

一天，旗頭大隊一個老倌子來問彭德懷：“‘五風’中我的屋也拆了，辦公共食堂餓得要死，中央的政策農村里搞得咯樣子，到底是中央要咯樣做的，還是底下搞的咯家伙？”彭德懷說：“是走了些彎路啊， 現在頒布了‘農業六十條’， 就按‘農業六十條’辦。”

來訪的老農大都要問彭德懷：“眼下困難時刻，能不能實行分田到戶或包產到戶？”彭德懷也認為農民應該走集體化的道路，不能搞單干。他再三對農村干部、社員解釋，連嗓子都喊啞了。他說：“分田要不得。”“單干堅決不能搞的”。

彭德懷利用群眾來訪的機會，耐心向大家宣傳黨的路線、政策，宣傳毛澤東。他說：“我們必須對毛主席有一個正確的認識。毛主席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又是偉大的軍事家。”他說他對毛主席是很相信和尊重的。至于近幾年來，黨的工作發生了一些問題，他有看法，已直言不諱地向組織提了意見。

農村的一些知識分子則向彭德懷討教有關蘇聯的問題。當談到赫魯曉夫全盤否定斯大林時，彭德懷說：“十月革命前后是列寧搞的，1924年后都是斯大林為首搞的，怎么能把這些功勞記在赫魯曉夫身上呢？我是完全同意毛主席對斯大林‘三七開’這個中肯的評價的。”

彭德懷對烏石小學的幾個老師說，希望大家抓緊學習，遵循毛主席的教導，做到又紅又專。他講：“紅，就是政治立場、觀點、政治態度，要堅持革命；專，就是要掌握社會主義建設的本領，要鉆教學，把學生培養好。近來有人提出要紅透專深，我看這要求太高了，會搞得黨與知識分子的關系緊張，不利于工作。還是照毛主席講的，做到又紅又專，朝這個方向去努力。”他又補充：“一個人的政治立場、觀點如何，要聞其言，但更重要的是要觀其行。”

得知有人因他而受株連，聽說老百姓快要斷糧，彭德懷忍耐不住了，發了“一次好大的火”

彭德懷這次還鄉，他的言行很謹慎，態度也很謙虛。但是，彭德懷還是那個彭德懷，他容不得有人損壞群眾的利益，十分痛恨官僚主義作風，疾惡如仇，敢言敢怒。有一天，從湘鄉縣趕來的一位老人向彭德懷哭訴說，他的兒子在“大躍進”中因反對浮夸風，被干部打得死去活來。兒子不服， 往上告狀， 結果在1959年冬天又被打成 “彭德懷的黑爪牙”，被活活折磨死了，老人也挨了斗。老人痛哭流涕，向彭德懷作一長揖，請求他“為民做主”。一聽此言，彭德懷氣得渾身發抖，狠狠一巴掌落在桌子上：“我彭某犯了罪，蒼生何辜？真是豈有此理！”彭德懷給老人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并且從口袋里掏出30元錢塞在老人手里。把他送出好遠。

在彭德懷回鄉的第六天，彭家圍子來了４個婦女，她們是湘潭縣碧泉公社新開大隊紅星生產隊的社員，要向彭德懷反映口糧情況。她們說生產隊原定基本口糧是300斤，現在因為減產，只給148斤，從8月10日至11月初已吃去75斤，剩下的要到明年2月份才發給。4個女人愁苦著臉說：“彭元帥，你看看么，這會餓死人去！”

彭德懷讓秘書金石馬上去查訪，碧泉公社確有10%～20%的人家已經上頓不接下頓。

夜里，來人散盡，屋里只剩下幾個工作人員。彭德懷一會坐下，一會站起。回鄉幾天來，他一直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但這時終于忍耐不住了。他咆哮起來：

“現在有人吃不上飯啦，我們對得住群眾嗎？”

“有人還是報喜不報憂，我回去要報告中央，我不怕！”

彭德懷那天晚上大發雷霆，給秘書金石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幾十年后，他還說，那是他隨彭德懷回鄉調查中“唯一一次看到彭老總大發脾氣”，“一次好大的火”。

他大聲疾呼：“現在該是清醒地認識必須認真地搞好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這一問題的時候了”

聽說湘潭縣在整風整社時把犯有“五風”錯誤的干部定為敵我矛盾，彭德懷很不解。他說：“解放10多年，經過土改、鎮反、民主改革，怎么現在還提什么對地、富、反、壞、右、蛻的聯合專政？我到過很多國家，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提法。我們這樣提，有點脫離實際。我們知道，南方的土改還在北方之后，搞得更有經驗，更扎實，湘潭地方不應當又來一次重劃階級。”

他給家鄉犯過“五風”錯誤的基層干部做了許多細致的思想工作。彭德懷對搞過強迫命令的支部書記說：“打人是舊社會遺留下來的封建惡習。舊社會，地主惡霸打窮人，窮人受不了，就起來革命。現在，我們這些人再打群眾，就叫做忘本，忘了窮人受苦的本。這種惡劣作風一定要改。毛主席為我們制定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其中一條就是不準打人罵人。你打了群眾，罵過群眾，他們心里有氣，你怎么開展工作呀？共產黨脫離了群眾，就寸步難行啊！”

他看到當時仍有不少干部熱衷于階級斗爭，對為什么要著力發展經濟，如何發展社會主義經濟認識不足，大聲疾呼：“現在該是清醒地認識必須認真地搞好社會主義經濟建設這一問題的時候了！”他要干部們閱讀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他反復同干部們講，搞社會主義經濟，就要講計劃，講價值法則。他看到金星大隊辦的集體豬場，不講弄錢，不搞自負盈虧時，說：“不搞經濟核算，倒要賠本增加社員負擔，那有么子搞場？”

他認為農村的生產方針應該是在保證糧食生產的同時，有計劃地開展多種經營，以糧為主，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他對大煉鋼鐵時亂砍亂伐造成對森林的破壞很不滿意。彭德懷去景泉調查的路上，對陪同的人講，以前這里的楠竹長得很粗，大的可以做提水的桶子。他說，要下決心抓林業生產，湘潭有廣闊的山地，可大量種植油桐、油茶、核桃等經濟林和用材林，這樣，不僅可以增加收入，而且可以改造自然環境，改變生產條件。彭德懷特別介紹了種植核桃樹的好處。說他在朝鮮看到，這種樹生長快，木質好，可以作槍托，核桃產量高，出油率也特別高，要大家試著種植。回北京后，他兩次寄給烏石大隊兩箱種子，并在信中詳細介紹了如何育苗與管理的知識。聽說烏石公社騎頭大隊多種經營搞得好，他步行上10里，爬山過坳去參觀他們的藥材、果樹、苗圃等基地。

“我知道餓肚子是什么滋味”。為幫助群眾解決溫飽問題，他帶頭開荒墾田

彭德懷回鄉調查時，發現家鄉人民生活條件十分艱苦，還有不少貧困戶，吃飯問題還沒有解決，有的甚至因饑餓而得了水腫病。 他心里十分難過，多次對干部們說：“唉，我在舊社會給餓怕了，所以才起來革命。沒想到革命勝利12年了，我們的人民還是吃不飽肚子，這教訓多深刻啊！”

他說：“我知道餓肚子是什么滋味！”當聽說烏石大隊的干部為了搞愛國衛生運動，把社員的熱水凼都填了。他語重心長地對干部說：“把熱水凼都填了，農家肥就丟了基地，這要不得。最大的衛生還是要把肚子填飽嘛！”一天晚上，彭德懷正在燈下寫調查報告，忽然停下筆來，起身往黃泥大坪走去。在月光下左右環顧一陣，然后對跟在他身后的景希珍和侄兒彭康志等人說：“黃泥大坪這地方，兩邊肩膀子都開成了田，中間一塊肥肉子沒有開，真可惜。”他說要動員全生產隊把這塊荒地開成良田。

翌日清晨，太陽還沒有出山，彭德懷就到烏石峰下的楠木沖水庫察看了一番，回來高興地說：“水利灌溉沒問題，黃泥大坪可以開田。”他又去同生產隊長商量，隊長同意晚上開個社員大會。會上，彭德懷把自己的想法跟鄉親們說了。他講：“我們都是作田出身的，老話說：一身一口，七石二斗。現在每人每天不夠一斤糧，怎么吃得飽？吃不飽，就得想辦法，我看黃泥大坪可以開田作禾。”接著他又提出墾荒的方案：“既可以集體開，也可以個人開，堅持誰開誰種，誰種誰收。”群眾一致擁護。

第二天早上，他就邀侄兒彭康志、警衛參謀景希珍到黃泥大坪開田，他們3人各手執一把鋤頭，披荊斬棘，挖土去石，干得非常起勁。有幾位老人好奇地來看彭德懷開荒，問他：“你是拿槍桿子出身的，現在拿鋤頭習慣嗎？”

彭德懷笑著說：“我也是捋鋤頭把的，從小就與它打交道，現在年老了， 有點力不從心。 不過，早幾天我幫三嫂子(老弟嫂龍國英)種了一天麥子，還搞得。”說得大家哈哈大笑。

元帥帶頭開田的事，飛快傳遍了烏石寨，各家各戶紛紛行動。尤其是梁衛軍、梁國修兩兄弟，早起晚睡，一連開了5畝多地。沒過多久，這塊已經荒廢的雜草亂石坪被全部墾復，有的當年就種了麥子。

如今，這地方已成了旱澇保收的高產田，黃泥大坪變成了黃泥大垅。

他召開座談會，并走村串戶，將查訪到的材料在彭家圍子的煤油燈下，寫下了4個調查報告

離京前，中央辦公廳主任楊尚昆交代下面按政治局委員待遇接待，省、地、縣也安排了接待和保衛工作，但彭德懷不住賓館、招待所，一頭扎進群眾中，大部分時間住在生產隊。他雖然帶了司機，地方也給配了一臺吉普車，但他外出調查多半是步行。一路上，他見到老百姓就與之交談，還到社員家里訪問，等中午到了目的地，他對那里的情況已清楚七八分了。

從11月8日到12月9日，彭德懷到過石潭區委和烏石、黃荊坪等5個公社了解情況或參加有關會議，聽取匯報，并深入烏石、景泉公社的烏石、珍珠等6個大隊進行調查，親自在烏石大隊的為民、紅旗等６個生產隊召開座談會，詳細向基層干部和社員群眾了解農村生產與農民生活情況。

他戴著老花眼鏡，同隨行工作人員一起研究，將查訪到的情況，在彭家圍子的煤油燈下，寫了4個調查報告，共計2萬多字。

《烏石公社烏石大隊的調查材料》是4個報告中最長的一個，1萬多字，詳細記載了這個大隊的基本情況和生產條件與社員生活狀況。報告說：該大隊1961年人均收入60元左右，但個人純收入僅30.7元，扣除口糧外，現金收入每人5.2元。貫徹“十二條”后，各方面情況有了好轉，“五風”停止，農業增產，自留地發回，群眾體質大體恢復，群眾情緒好了。但還有許多問題：半數左右的農戶由于對集體生產喪失信心要求單干，忽視副業生產，社員收入不高，包產指標過高，管理費用過大，干部補貼過高，三包產量多變，分配中仍存在平均主義。

《湘潭縣烏石公社金星大隊今年全面增產》中說，這個大隊今年由于認真貫徹黨中央在農村的“十二條”和“農業六十條”，農副業生產獲得大豐收，春節平均每人可吃到3.7斤肉。由于95%以上的農戶比去年增加了收入，社員的情緒很高，參加集體生產很積極，有信心爭取明年更大豐收。彭德懷還總結該大隊1961年全面增產的經驗。

《湘潭縣烏石公社金星、新坪、烏石三個大隊的手藝工人情況》是彭德懷通過調查走訪并在家里召開座談會后寫出的。19日晚上，他邀請烏石大隊的手工業工人來他家座談。他問當地有名的六十砌阿公陳春華帶了徒弟沒有，陳春華說：“沒帶。現在是徒弟斗師傅啦！”彭德懷把座談的情況寫進了調查報告，提出：師傅不準打徒弟，徒弟也不要亂斗師傅，應提倡尊師愛徒。認為應鼓勵手工業工人帶徒傳藝。報告認為農村要工匠交錢記工，與農民混合核算、統一分配和工匠口糧由大隊低水平配給的辦法，不利于農村手工業的發展。

《花石區黃荊坪集市貿易的情況》是彭德懷親自去考察之后寫下的。11月23日，鄰近的黃荊坪公社墟場逢墟。彭德懷特意跑到墟場去進行調查。調查報告認為：應加強市場管理，和投機倒把分子進行經濟斗爭，防止物價無止境上漲。

聽侄兒說響塘區遭受“五風”的破壞更嚴重，彭德懷產生了要去看看的念頭

11月24日下午，彭德懷步行去烏石公社獅侖大隊調查。這是個有名的三類隊。他走了3個生產隊沒看到一個出工的，到幾戶人家坐坐，得知幾個隊都口糧不足。他嚴肅地批評了這個大隊的干部：“解放十幾年了，群眾連肚子都沒法吃飽，還要我們這些黨員、干部做什么呢？！”

他晚上睡不著覺，頂著寒風在坪里踱來踱去。侄兒彭鵬要他莫在外面吹風，快進屋去。彭德懷將他在獅侖大隊看到的情況同他說了。彭鵬想安慰他，便說：“伯伯，我們這里還好一點哩！聽說響塘那邊遭受‘五風’的破壞還要嚴重，損失更大，有的公社群眾生活比我們更苦。”彭鵬這一說，彭德懷又產生了要到響塘那邊去看看的念頭。

他把在烏石寫的調查報告交給在縣里當干部的侄兒彭鵬看，征求他的意見。彭鵬心想，伯伯這次回鄉，一言一行都有人注意，逐級上報，在這種情況下，還寫什么報告口羅？但又不好明講，裝作淡然地說：“伯伯，那都是一般情況，不要向中央報告了吧！”彭德懷回答說：“情況是一般情況。把情況反映上去，叫黨中央、毛主席參考參考也好嘛！我是明人不做暗事，有話就要說！” 他執意要到響塘再作調查。

12月9日上午，彭德懷離開烏石彭家圍子。一個多月里，他冒著寒冷，走村串戶，踏遍了故鄉的山山水水，給群眾帶去黨的溫暖與關心，帶來了克服困難的信心，也給他增添濃濃鄉情，他同鄉親們說：“今年到農村看看，明年到工廠看看，后年到山區看看，大后年就退休回來幫隊上看牛。”他帶著極不平靜的心情告別故鄉。景希珍在他的《在彭總身邊》是這樣敘述的：

“臨行的那個晚上，彭總把我和老趙叫上，打著電筒去看了看他的親戚、鄰居，每走一家，彭總先把老老少少都看看，再望望缸里有米沒有，床上有被沒有。對缺東少西的人家，他都留下一點錢。挨家挨戶走了10多家，天就快亮了。到動身回城的時候，群眾又趕來送他，有的拉住他的手，有的牽著他的衣角，戀戀不舍地讓他上了車。車緩緩地開出老遠，我回過頭去，還望得見鄉親們一動不動的身影。事情過去十幾年了，我對彭總這次回鄉的情景仍然歷歷在目。”

他深入湘潭錳礦周圍農村調查，用一串串反復核實的數字寫下了一個減產隊的調查材料

彭德懷根據縣委的安排，于12日住進位于響塘區內的湘潭錳礦招待所。當天上午即聽取響塘區委副書記丁韌云、響水公社黨委書記胡安哲的詳細匯報。晚上，與湘潭錳礦黨委成員進行交談。第二天便帶著隨行人員開始對響塘區轄下的黃龍、鶴嶺、陳蒲3個不同類型大隊的調查。調查這3個大隊，是他聽取丁韌云和胡安哲的匯報后商定的。鶴嶺屬農村生產生活較好的，黃龍屬中間的，陳蒲屬差的大隊，都具有一定代表性。

12月中旬的湖南，寒風刺骨，小雨連綿。彭德懷不顧年事已高，頂風冒雨，腳踩爛泥，先后2次到黃龍大隊、3次到鶴嶺大隊、3次到陳蒲大隊調查，步行走訪考察了8個生產隊，上門訪問了20多戶社員。

17日上午，彭德懷再次來到鶴嶺大隊瓦子生產隊。他走進漆匠肖十聾子家，見他一家老少七口，擠住在一間大瓦屋內，忙問：“你家怎么住得這么緊？”肖漆匠回答：“就是搞‘五風’那陣，把我家的房子拆得一點。搞得現在房子得住，飯也得吃。”彭德懷問他有沒有向上級反映情況。肖漆匠說：“情況反映過多次，橫豎得答復。”彭德懷安慰了老人幾句，心情沉重地告別了肖家，又去看望了另外幾家社員。后來，他對大隊干部說：“‘五風’所造成的嚴重惡果，有的損失根本不是用金錢能賠償得了的，就是能退賠的也不是一年兩年能退賠得清。我們當干部的，一是要認真吸取教訓，二是要誠懇地向群眾講清楚，求得群眾的諒解和支持，搞好黨和群眾的關系。要關心群眾吃的、住的，麻雀子也有只竹筒眼啊！”

彭德懷對農村減產情況極為關注。他為了摸清鶴嶺、黃龍、陳蒲3個類型大隊的糧食情況，親自擬了4種表格。一是糧食情況摸底表；二是人口情況；三是“大躍進”以來拆房屋和退賠房屋情況；四是存欄牲畜和家禽數、森林竹木增減數。他要求各大隊的干部逐戶、逐隊進行登記，真實匯總統計。他反復交代大隊干部說：“請你們耐煩一點，搞得實實在在，切忌摻假。浮夸風是害死人的。我們配合你們一起來仔細調查。” 他要求隨同人員一定要把情況搞實在，一次搞不清，再組織人去。黃龍大隊和鶴嶺大隊的情況，他親自去摸過幾次，又同公社和區委領導核實，才定下來。通過統計調查，他了解到，較差的陳蒲大隊，到12月19日，大隊已有64戶斷糧，估計到春節前后將有三分之一的人口斷糧，到1962年農歷二月，將有70%的人口斷糧。

根據調查到的情況，彭德懷同工作人員一起研究分析，寫了《一個減產隊的調查：湘潭縣南谷公社陳蒲大隊的生產和生活狀況》。調查報告分析了減產的四個方面的原因，提出除組織社員生產自救外，國家還須考慮返回一部分征購糧，或者采取今年借明年還的辦法，以解決其迫切的困難。

他見還有人在吃糠咽菜，批評當地干部：“你們睡得著覺嗎？我是三晚沒睡得著”

在陳蒲大隊調查時，他走進白泥沖一戶社員家里，見他們正在準備午飯，就直朝他家的廚房走去。揭開鍋蓋一看，只見鍋里是用細糠拌蔬菜和野菜煮成的一鍋糊糊。女主人請彭德懷嘗嘗。彭德懷嘗了一下，緊鎖著眉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彭德懷見還有人在吃糠咽菜，心像刀捅了一樣疼痛難受。后來，他批評當地干部：“你們能睡得著嗎？我是三晚睡得著覺。”他又說：“那位大嫂要我試糠粑粑，我心里明白。她是認為我吃得好，她吃得差。要我也試試糠粑粑是什么滋味。”“我也在中央工作，也有責任。這次下來，才曉得你們只吃咯點米一天。下鄉40來天，才真正掌握了農村實際情況。”他多次要招待所降低他的伙食標準，中午在社員家里吃飯也只啃紅薯，不肯吃米飯。

陳蒲大隊嚴重減產、社員生活極端困難的嚴峻現狀，引發憂國憂民的彭德懷不盡的思考，深入、細致調查得來的一串串數字，時時在他腦海中翻騰。他深切感到黨對農村的各項經濟政策還沒有很好落實，尤其是糧食征購政策沒有得到正確執行。在黃龍大隊，他與大隊干部劉榮華、潘正云等一起算了細賬，這個大隊征購任務共計125416斤，占總產量的28.7％，其中征糧49170斤，占總產量的11.25％，占原三定產量的11.81％，每畝平均負擔44.2斤，每人平均負擔71斤多。他認為，社員口糧少，除了產量上的浮夸外，一個重要原因是糧食征購政策沒有得到正確執行，嚴重地影響了社員的生產積極性。

他反復對社、隊干部說：“征糧要絕對固定。購糧也要相對固定，有豐收年，也有歉收年，豐收年成適當提高點，減產年成酌情減少點。要讓農民吃上定心丸。你們口里喊不購過頭糧，實際上都購了過頭糧。”

他認為，糧食征購政策不能得到正確貫徹，有下面的問題，也有上面的問題，首先要把上面的問題解決好，才能督促下面正確執行政策。他決定再起草一個報告，向中央反映情況。因秘書金石去參加地方的一些會議，彭德懷請湘潭縣委派來的戴鼎幫助整理。他把戴鼎叫到身邊，說：“戴鼎同志，請你寫篇文章，我要拿回去與糧食部、財政部打官司！”20出頭的戴鼎感到十分吃驚和為難。

彭德懷見小伙子半天沒有作聲，便叫他坐下，同他詳細談了起來。他說：我們國家要心想農民，制定政策不光是想國家這一頭，更重要的是要考慮幾億農民的大頭。

彭德懷告訴戴鼎：寫這個材料要從歷史的、外國的、現實的情況去認識。

他講外國也有比我們現在的辦法好的。說他那次到蘇聯，赫魯曉夫陪他到集體農莊參觀，說他們的國家征收農業稅是合同定購制，國家向農莊定產定購，一定若干年，超產不要，鼓勵農民耕種積極性，國家收入穩定，農民吃了定心丸。我們國家現在的征購政策，是叫做“水漲船高”。政策時時變，增了點產，國家就要交征購超產糧。征了過頭糧，要農民如何吃得飯飽？尤其是那些浮報高產的隊，打腫臉充胖子，賣空了倉，吃足了虧。

聽了彭德懷的這一席話，戴鼎深深感到他老人家擺的是事實，想的是農民，講的是真理，于是打消了顧慮，按照彭德懷的思路和要求，寫了一個2000多字的關于糧食征購問題的材料，讓他帶回了北京。

彭德懷在響塘區調查時，湘潭地委書記華國鋒前往錳礦招待所看望他。在與華國鋒的交談中，得知中央即將于1962年1月10日召開中央工作會議 (后簡稱“七千人大會”)，總結1958年“大躍進”以來的經驗教訓。彭德懷認為中央這個會很重要，為黨能夠進一步糾正自己的錯誤而慶幸，便和工作人員于12月20日從湘潭錳礦回到湘潭縣委招待所。21日上午，乘車去姜畬，將調查材料送到在那里蹲點的地委書記華國鋒手中。

離開湘潭錳礦招待所之前，彭德懷把響塘區委書記熊桂森請來，商量如何適當統銷一點糧食給陳蒲大隊社員，以解燃眉之急，將調查的情況先后與湘潭縣委、湘潭地委及湖南省委的負責同志交換意見，并將所寫的調查報告送省委領導參考。他的務實精神使各級干部深受教育。湘潭縣委、縣政府根據彭德懷反映的情況，立即撥給響塘區一些返銷糧，僅陳蒲大隊就返銷了糧食2萬多斤。農民展開愁眉，“搭幫彭德懷，糧食統銷來；搭幫彭德懷，爐鍋子飯煮起來。身體恢復快，生產得安排！”這首民謠，至今在群眾中流傳。

12月22日返回長沙，彭德懷向湖南省委作了匯報。24日，乘火車回京。彭德懷返京后，囑金石將他們在湘潭調查所寫的調查報告送楊尚昆轉送中央。他在給中央的信中說：“都是下來調查的，就做了這些事；如有錯誤，完全由我負責。”后來，這些調查報告陸續在新華社的《內部參考》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