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利比里亞處理一樁人命案

人命關天！

在駐外大使館工作，誰都怕處理人命案。我在利比里亞工作期間，偏偏遇上了一樁人命案，至今回憶起來，仍歷歷在目。

無證駕駛惹出重大交通事故

1985年8月21日中午，我剛從使館餐廳出來，迎面看到黑龍江援助利比里亞醫療隊的史大夫急沖沖向我走來。他面色蒼白，氣喘吁吁，我急忙搶前一步，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吳隊長軋死人啦！”

一聽這話，我腦子里“嗡”的一下，急切地問道：“軋死了什么人？”

“軋死了一個利比里亞8歲小男孩！”

我招呼史大夫坐下，讓他把出事經過詳細告訴我。

他極力鎮定情緒，向我敘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

當天下午，吳隊長和翻譯劉峰開車從醫療隊所在醫院到相距約100公里的首都蒙羅維亞辦事。車行至中途，吳隊長心血來潮，轉臉向劉峰說：“讓我開一會兒！”劉峰隨即停車，兩人調換位置，由吳隊長開車向前行駛。

吳隊長愛好開車，但技術不佳，尚未拿到駕駛證。當車行至距首都約40公里處，道路平坦，來往車輛較少，兩旁叢林密布，他便加大馬力向前疾駛。在拐彎處，突然，一個小男孩從密林小道連蹦帶跳橫過馬路。當吳隊長發現時，小孩已近在咫尺，來不及剎車，一眨眼功夫，汽車將小孩撞倒在車輪下。車子翻倒在馬路西側的山坡下，吳隊長和劉峰從車窗中爬出，見小孩血肉模糊，急忙招手攔車，把奄奄一息的小孩直接送往蒙羅維亞北郊的海島醫院。但搶救無效，小孩死亡。

事發之后，死者所在村莊的一些青年人手持棍棒在出事地點等候，揚言要對中國人進行報復，史大夫希望我引起注意。

我聽畢，急忙乘車前往海島醫院處理此事。

海島醫院距大使館約半個小時的路程，我坐在車廂里，邊走邊想：如何處理這一棘手的事故？

我來到利比里亞之后，曾經有幾位外交官向我談到：千萬別發生車禍，他們說處理此類問題太困難。北歐某國駐利比里亞使館一司機，到機場接人，回程將一逆行騎自行車的青年人撞死。按理死者違犯交通規則，是有責任的，但當地居民不管這些，他們聞迅趕來，將司機扒光衣服，反手捆綁，拳打腳踢，關押起來。大使館派人探視，必須先交錢，每次不得少于50美元，看一次交一次錢，不交錢不準見面，一連關押了5天。大使館心急如焚，擔心這位遍體鱗傷的司機被折磨至死，不惜花錢請客，托人說情，最后用兩萬多美元的代價才了結此案，將司機贖回。

我到達海島醫院，只見吳隊長和劉峰全身都是血跡。他們一看見我便放聲大哭。海島醫院院長招呼我進會議室，會議室有20多人，個個表情嚴肅。待大家坐定，警察局官員起立說道：“現在死者家屬的代表、醫療隊所在醫院院長和中國大使館的代表都已到齊，請大家到警察局處理這一案件，死者的家屬正在警察局等候我們。”

憤怒情緒被真誠的友誼化解

我們來到警察局門口，在進門之前，我想，即將出現在我面前的一定是一副凄慘而又憤怒的場面：死者的母親由人攙扶著連哭帶喊地向我要她的兒子，在場的利比里亞人向我們表示出不友好的態度和行為……

這是我根據中國人的習俗作出的主觀判斷，事實證明，我的判斷錯了。當我走進警察局會議室時，只見10多個婦女和4個男人都靜靜地坐在那里，他們之中無一人流淚，甚至我弄不清哪一位是死者的母親。

警察局長起立示意，讓我在他的左側一張椅子上就座。

會議室一片寂靜，人們翹首等待著警察局長說話。

警察局長約30多歲，身材魁梧，一雙炭火般的眼睛放射出嚴肅的目光。他向大家掃視一遍，說道：“大家先認識一下。”他先把我介紹給大家：“這是中國大使館的代表。”他手指坐在我前面的一位中年婦女說：“這位就是死者的母親。”我急忙起座欠身向她致意。警察局長轉身指著坐在我右側的一位年約60多歲的老年人說：“這就是他們的族長。”然后向大家把手一揮說：“這些人有的是死者的親屬，有的是鄰居。”

局長征詢我的意見：“死者家屬提出，你們先拿出2500美元，安葬死者，然后再談善后事宜。你的意見如何？”我當即表示同意，遂將隨身攜帶的1500美元交給警察局長，并告：“其余部分馬上派司機去取，大約一個半小時便可取回。”

他過目后，即轉交給死者的家屬。

警察局長說：“現在請中國大使館的代表談談他對解決此案的意見。”隨著局長的話音，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我身上。

首先，我說：“我想，在座的朋友都知道中國人是利比里亞的真誠朋友。”說完這句話，我停頓了一下，發現有人默默點頭。

我接著說：“中國人不遠萬里來到利比里亞，中國人在利比里亞不僅有醫療隊幫助你們治病，還有建筑隊幫助你們修建體育館，還有農業隊幫助你們種植水稻。他們告別家鄉和親人來到你們的國家，已經3年了，尚未回家。他們每天不分晝夜地埋頭工作，表示不完成任務決不回家！”在場的人聽了這話，面帶微笑，這給了我很大的信心。于是我話鋒一轉，說道：“你們知道嗎？現在已經有兩名中國人為你們的國家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他們被安葬在蒙羅維亞公墓，將永遠和利比里亞人在一起。”他們一聽這話，感到吃驚。沒有想到還有這樣的事，于是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打破了會議室的沉靜。

我接著說：“中國醫療隊來到你們的國家，本來是要救死扶傷，為你們解除病痛，萬萬沒有想到會發生不幸車禍，給你們帶來痛苦，每一位中國人聽到這一不幸的消息，心里都感到十分難過。你們失去親人的悲痛心情，我們完全理解。”

這時，他們的憤怒情緒消退了，從眉宇間流露出友好的神色。可以看出，他們愿意聽我繼續說下去。

利比里亞是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家，不論大人小孩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我要借上帝的名義，撫平他們悲痛的心靈，并為死者祈禱。

最后，我說：“你們都信奉上帝，請問：一個人的命運能由自己決定嗎？上帝要讓誰去，誰也留不住。我們只能向上帝祈禱，讓死者得到安寧，這就是我最大的愿望。在上帝面前，我們不能有別的要求。”這話說到了他們的心坎上，個個面呈微笑，頻頻點頭。

于是我向警察局長示意，我就說這些。

局長說：“你們下去商量一下，有什么要求可以向中國大使館的代表提出。”

這時大家紛紛退出，室內除我外，還有警察局長和醫療隊所在醫院杜馬院長等人。

我猜測，他們除提出2500美元的安葬費外，一定要和我算兩筆賬：養育一個年滿8歲的小孩要花費多少錢？孩子長大后，每年要創造多大價值？這些賬誰都算不清，只能由他們漫天要價了。我做好了思想準備，出一兩萬美元了結此案也可以。只要吳隊長和劉峰不受折磨。

大約過了40多分鐘，警察局長招呼大家進屋，男男女女各歸原位。我提心吊膽，等待他們開價。只聽死者的母親和其他幾位婦女平靜地對我說：“費尼士（英語Finish意為完事)。”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正在發愣。她們意識到我沒聽明白，幾乎同時把雙手向外一擺，再次放大聲音向我說：“費尼士！”這太使我感到意外了，我幾乎要跳起來去擁抱她們。我激動地說：“太感謝你們了！中利友誼重于生命。只有我們真誠的朋友才能做到這一點。”這時全屋充滿歡笑，族長告訴我：“只收你們1500美元的安葬費，再不向你們提任何要求了。”

杜馬院長也上前告訴我：“1500美元安葬費，由醫院承擔一半。”我緊握他的手，連聲道謝。

警察局長好像被這生動的場面感動了，他站起身說：“問題圓滿解決，馬上釋放肇事者。”

死者家屬和村民紛紛出門，我尾隨其后，在門口與他們一一握別。

慰問死者家屬 友誼地久天長

8月28日，我和杜馬院長商定一同去看望死者家屬，同去的還有警察局的兩位官員。我們約定在公路旁一岔口會面，然后一同進村。當我們到達約定的地點時，一位青年正在岔口等待，我和這位青年在警察局已見過面，我招呼他上車，我問他叫什么名字？

他說：“巴拉。”

“你們村莊離這里有多遠？”

“5分鐘就到。”

汽車駛入密不透風的叢林，只見道路平整，黃土鋪地，有些妨礙汽車行駛的樹枝全被砍掉了。我感到奇怪，問巴拉：“這條路是不是剛修過？”

“我們村上人聽說中國大使館的官員要進村，都十分高興。為歡迎你們的到來，我們派出17個青年，把這條道路整修了一番。”

“你在村上做什么工作？”

他風趣地說：“外交工作。”聽到這話我笑了。他接著說：“我們村里凡是和外界聯系事情，都由我出面。我還是翻譯官呢！我們國家雖然是英語區，但有些老年人和未進過校門的婦女，對英語聽不太懂，需要由我作傳聲筒。”

說話間，我們到達目的地。

巴拉陪同族長接待我們，讓我們在村中心一座長寬約6米左右的亭子就座。利比里亞農村都有這樣的亭子，這是供村民集會、接待客人和外賓的地方，亭子四周都是座位。大家坐定，我對苦主和族長說：“今天我是來尋求友誼的。”說著交給他們500美元，作為對死者家屬的生活補助，并送給他們一些禮品。

杜馬院長、警察局的官員、族長和我先后講話，為使每個村民都能聽懂大家講話的意思，巴拉主動為大家當翻譯。

族長親切地對我說：“友誼比金錢更重要。這件事已經了結，你們再不要為此事而分心。”

我們起身告辭，村民們為我們送行。我們的車已經走出很遠很遠，仍然看到他們站在村口，頻頻向我們招手。

這件人命案件，雖已經過去多年了，但我仍不時想起當時的情景。通過處理此案，使我深深感到，中國人民和非洲人民之間的感情多么淳樸，多么真誠，這是用金錢買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