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笑天的天

朱笑天一直都在為別人的生存著想，現在開始為自己的死亡著想了。他從醫生手上接過診斷書，一看就心知肚明了：這是生命終結的標志。他仿佛聽到醫生說，你去死吧！緊接著，朱笑天腦子里就冒出了第一個念頭：既然死到臨頭了，可怎樣才能死得更好呢？

是肝癌。醫學界最無奈的疾病之一。它來了，生命就得給它讓路。從這個意義上講，疾病是可惡的，可也是神圣而強大的。它以它的神圣和強大顛覆著個體生命，也用它的神圣和強大推動著人類醫學事業的迅速發展。

按說，在通常情況下，朱笑天在看到診斷書后，第一個反應應該是當頭一棒，或者晴天霹靂，接著便是對生命的絕望和對死亡的恐懼，這樣才比較符合情理。不少絕癥病人都這樣，平時說天不怕地不怕死也不怕，都是嘴硬。真正到了關鍵時刻，所有的豪言壯語都成了童謠。朱笑天沒有這樣。朱笑天既不對生命絕望，也不對死亡恐懼，他甚至還沖著那張紙片笑了一下，明白這是一張來自上帝的通知書，是來接他上路的。朱笑天浮動在臉上的那絲微笑，透著警察特有的大無畏，也散發著幾分臨危不懼的剛強與堅毅。假如疾病是個有情之物，它一定會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朱笑天的輕蔑與傷害。

朱笑天的坦然與鎮靜讓醫生感到驚訝而踏實。從治療效果上講，醫生更愿意跟他這種病人打交道。豁達的患者通常會用積極樂觀的態度對待生命和配合治療，這比藥物的本身都更為重要。醫生滿意地拍了拍朱笑天的肩膀，在拍第三下的時候，他的手壓在朱笑天的肩上停留了幾秒鐘。他們用眼神和眼神對話，又用眼神達成了一種默契。然后，醫生什么都沒說，轉身走開了。

朱笑天把診斷書夾在筆記本的封皮里，就像平時夾便條那樣，僅僅只是害怕弄丟了。然后，朱笑天下樓取藥。收費處和取藥處都排著長隊，后面去的很自覺地按順序排著。這里集中了社會上的弱勢群體，老弱病殘全到齊了。特殊的氛圍和場合使他們變得更加善良，溫和，也更加講秩序。遵守規則是弱者的顯著特征，有的病人站著都很困難了，隨時隨地有倒下的可能，但他們依然很頑強地排隊等候著，組成了兩行不斷變化著的阿拉伯數字。朱笑天覺得他的精神狀態要比他們好得多，甚至看不出自己是病人。這么一比較，他還有點沾沾自喜。取了藥，朱笑天就不慌不忙地往家里去。在松松垮垮的公交車上，朱笑天閉目遐想，思緒向著天空飛揚起來：日子過得真快呀，這輩子不明不白就活滿了。

當他看到自家朱紅的房門時，朱笑天突然有種生離死別的感覺。他想，也許某日他出去之后就不再回來了，也許這個房間就有了另一個男人的出現，而老婆則等待著另一個男人的歸來……若干個也許瞬間涌來，他有點想笑。朱笑天準備開門，在一串鑰匙里篩選最大的那一把便是大門鑰匙，還沒插進鎖孔，老婆祝曉潔就從里面把門打開了，兩人差點碰個滿懷。

祝曉潔問，今天下班這么早？

朱笑天說，早點回來陪你。

祝曉潔說，我去接兒子，你去買點菜吧。

朱笑天噢了一聲，把門鎖上，兩人往外走。朱笑天發現妻子肩膀上有根頭發，他給拿掉了。走出小區兩人就分路了，朱笑天去菜場買菜，祝曉潔去幼兒園接兒子。

朱笑天在菜場遇到了楊新霞。楊新霞是小區的下崗職工，是民警朱笑天幫助的重點對象，他剛剛給她介紹了一家公司做業務員，說好近幾天面試。楊新霞今天一身煥然，從頭到腳都打扮得光彩照人。她的出現，給婆婆媽媽們出入的菜場憑添了一股清新之氣。她在付款的時候，轉身看見了朱笑天，說，嗬，怎么是你？很少來這里吧？

朱笑天說，是的。今天下班早，老婆讓我來買菜。

朱笑天想到她求職應試的事，問她：你去了？

楊新霞說，我今天已經上班了呀。還得好好謝謝你呢。

朱笑天說，謝我干什么，應該的。

“應該的”是朱笑天的口頭語。凡是他為別人幫忙辦事，他都這樣說。似乎他生下來專門就是為別人辦事的。如果換個人這樣說，會讓別人覺得很虛假。可朱笑天這樣說，就很正常了。“應該的”是英雄人物的標準口氣，只有英雄色彩而沒有政治色彩。因為樸素，才更見偉大。朱笑天為人民服務就是應該的。如果他不應該，誰還應該？

楊新霞感激地笑笑，還盛情邀請他說，什么時候到我家坐坐。

朱笑天點點頭，沿著菜場的通道往前走。他用目光檢閱著每一種菜的品質，盡挑好菜買了一些。以前他是討價還價的，今天說買就買了。都肝癌了，用不著斤斤計較了。得了他這種病的人，別人都會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吧，潛臺詞是反正就要見上帝了。雖說醫生沒這樣關照他，可他自己明白來日無多，過分節儉已經沒有必要了。

朱笑天看到楊新霞的影子晃了一下就消失在了菜場的人群中。

這里朱笑天燒了一大桌菜，祝曉潔吃得多。朱笑天很羨慕老婆能吃，她每次都有那么好的胃口。

朱笑天照常上班，一切與從前毫無二致。沒人知道他得了癌癥，沒人知道他是行將就木的人。從他的言談舉止和英雄風貌上，看不出有任何疾病的征兆。他白白胖胖的身體，時刻掛在臉上的微笑，滲透在全身的精氣神，把他的重大疾病掩蓋得滴水不漏。甚至在三個月前的公安人員例行檢查身體時，他也屬于沒有任何健康隱患的人。

朱笑天是社區巡警，以前叫戶籍警，分管附近兩個龐大的小區。他把小區都變成了阿拉伯數字，總人口，外來人口，男女老少，多少新婚夫婦，多少懷孕的，多少下崗的，多少人在吃社會救濟，哪些人前幾天打過一架，甚至哪些鄰居有深仇大恨，等等等等，他都了然于胸，他的腦子就是一張活動的表格，這張表格就是世情和社情的動態反映。這里許多人不認識居委會主任，也不認識派出所所長，但都認識朱笑天。這些年來，朱笑天幫十多個下崗人員重新就業，阻止了兩起自殺和三起他殺案件的發生。他為了救一個輕生的小女子，他從四樓陽臺摔下來，差點丟了命。他把他這個最平凡的巡警當得五光十色，分外耀眼。在全市的警察隊伍中，他是響當當的省勞模，兩次榮獲二等功，是大家學習的楷模。登報，經驗介紹，領導接見，各種體面鋪天蓋地。至于先進個人，優秀黨員等等，則是他年年承包的榮譽項目。派出所和社區通力合作，共同把朱笑天變成了文字和照片放在小區的院墻上。朱笑天就站在墻上豪華的玻璃窗里，占了整整一堵院墻，朱笑天成了墻上最有意義的裝飾品，院墻因為他而五彩繽紛，光芒四射。報上都說了，朱笑天是小區的守護神。那么這堵院墻，便是一個神壇了。神壇因為莊嚴而具有了某種宗教色彩。

居民們對這個神壇有著天然的景仰和崇敬。小區里的人們總是看見，有一個跛腿老頭，經常帶著孫子，站在玻璃窗前教孫子識字。老人指一個念一個字：朱，朱笑天的朱。笑，朱笑天的笑。天，朱笑天的天。孫子就奶聲奶氣地跟著爺爺念：朱，朱笑天的朱。笑，朱笑天的笑。天，朱笑天的天。

有時，幾個年齡不等的小孩在這里同時大聲念。這是他們的童謠。朱笑天有時路過這里聽見了，便想笑。跛腿老人是貧困戶，兒子媳婦都是半殘廢，全家人都吃救濟。為了省錢，那年兒媳婦生他孫子時放在家里，請了個馬路接生婆，結果造成難產和大出血。朱笑天得知后，迅速把產婦送到醫院搶救，還送了三千塊錢，從而挽回了兩條生命。而朱笑天的老婆祝曉潔那時也挺著一個大肚子，家里也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所以，朱笑天的事跡很讓人感動。跛腿老人要求孫子一輩子都要記住，世界上有個叫朱笑天的警察，朱笑天對他們家有大恩大德。什么都能忘記，朱笑天是不能忘記的。

朱笑天深知自己的地位與影響。認識他的人也都知道他是個熱心腸，凡是別人需要幫助的他都幫助，凡是自己能夠幫助的他都幫助。他們事無巨細，都找朱笑天。朱笑天也以此為樂。近幾年來，同事們都用看模范人物的眼光看他，把他當成身邊的典范。典范總是在思想境界上高人一籌的。既然高人一籌，朱笑天就不能透露自己得了要命的肝癌，不能住在醫院里等死。他必須像健康人一樣生活和工作著。他明白，只有這樣，他才更典范，更英雄。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要命的病要不要告訴妻子。

朱笑天經過三天時間的考慮，想想最終是隱瞞不了的，還是決定告訴她，有些想法還要跟她商量。本來，朱笑天在得知自己得了癌癥時非常輕松，可是，當他決定告訴妻子時，心情卻一下子沉重起來。他精心選擇了時間，等濤濤入睡之后，他把祝曉潔叫到小客廳里，鄭重其事地說，你過來，我要告訴你件事。

祝曉潔看著他那陰沉的面孔，說，怎么這樣嚴肅？

是件嚴肅的事。

嚴肅到什么程度？祝曉潔沖他一樂。

嚴肅到死——朱笑天的口氣由重到輕，他把“死”的尾音拖得很長，后面的話就非常低沉了：我得了肝癌。

祝曉潔斷然說了幾個“這不可能”。她有她的理由。不少患肝癌的人都有不良嗜好，可朱笑天沒有，他不喝酒，不抽煙。也有人說患肝癌的人氣量狹小，可朱笑天是個大度的人，很少生氣。還有人說患肝癌的人一般都面黃肌瘦，可朱笑天白白胖胖的，紅光滿面。他缺少人們常說的那些肝癌患者的必要條件，可他偏偏就是真得上了。就跟七歲的男孩得了陰莖癌，你不能說他個人生活不檢點一樣，只能承認這個事實。祝曉潔在說最后一個“不可能”之后，確認了診斷書的真實性，便嚶嚶地哭起來，眼淚緩緩往外冒，后來就唰唰地直往下淌了。見妻子哭，朱笑天也忍不住流淚了，兩人就在沙發上淚眼相望，一同傷心。

祝曉潔哭了一會兒，擦干眼淚說，你必須盡快住院治療！今晚就去！像現在這樣吃藥怎么行？

朱笑天說，沒用的。再怎么住院都是白搭，只是自欺欺人。改變不了死亡的命運。祝曉潔說，也許你能治好的。

朱笑天說，你別安慰我了。如果住院，最好的效果就是拖延一下死亡時間，這對我沒有任何意義。

祝曉潔看著他不知說什么好了。其實她心里也明白，所謂治療，只是安慰病人的一種方式，或者說是尊重生命的一種方式。

朱笑天把手從妻子的手中抽回來，正襟危坐，忽然提出一個問題：曉潔，你知道我現在考慮的是什么嗎？

是什么？

我想，反正是死，又只能死一次。要死就要死得體體面面，光光彩彩的！朱笑天說，我生前是榜樣，死后也要作榜樣！可怎樣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呢？

祝曉潔沒想到丈夫會這樣想。祝曉潔說，都到這個地步了，你要榮譽有什么用？

朱笑天說，可我不要榮譽也是死，要榮譽也是死。既然同樣是死，我就要死出點顏色，死出點樣子來！那么，死就是一次獲得更大榮譽的最好機會，這會讓生命更有價值！你說對嗎？

祝曉潔說：你說的都對。可是——

可是什么？

祝曉潔不回答了。從自結婚以后，她每天都受到丈夫的耳濡目染。朱笑天掛在嘴邊的話就是為人民服務，就是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就是警察的義務和天職，等等，類似語言布滿了房間的各個角落，連空氣中都彌漫著一種道義的顆粒。祝曉潔知道，丈夫在任何時候都是先進人物，現在先進人物得絕癥了，正在死亡線上緩緩而行，他對于榮譽的渴望是可想而知的。生與死都連接著他的光榮與夢想。沒有生前的夢想，就沒有死后的光榮。這便是生與死的辯證法。朱笑天以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在追求榮譽的最大化，現在則考慮的是生命價值的最大化。如果能死得精彩一些，朱笑天也就算名至實歸了。

可是，祝曉潔從心底感到悲哀，甚至有點同情和可憐朱笑天了。身體都到這個程度了，還想的是榮譽。榮譽究竟值多少錢？榮譽真的就有那么重要嗎？這些年來，朱笑天的確沒有少得榮譽，年年有獎勵，年年是模范，甚至年年局領導和所領導都要來看望他們，給他們家拜年。朱笑天成了派出所的一盞明燈，他給全所都帶來了光輝。而沐浴光輝的人們卻成了最大的受益者。前任所長領導六年前就提拔成分局副局長，現在是市公安局局長了，后來的所長也提拔分局指導員了。因為是在他們的正確領導和培養下，才出現了朱笑天這樣一個典型人物。所以應當歸功于他們領導。可朱笑天除了獎勵三級工資外，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他依然是個普通民警，而且他需要通過不斷的努力工作來維持和支撐他的英雄形象，否則他就難以鞏固他的名譽和地位。妻子祝曉潔生濤濤那年就下崗了，每月所有的開支都是靠朱笑天的工資收入。朱笑天每月五千多元，說起來是高薪，可對于一個物價不低的省會城市來講，對于一個三口之家來講，過日子綽綽有余，可節余就不多了。如果按揭買房，什么時候才能還清貨款？結婚的時候就鬧著買房子，現在兒子濤濤都五歲多了，還是住著當初結婚時的一室一廳。

祝曉潔想到這些就心酸了。眼下，朱笑天又得了絕癥，治好是不可能的，在世之日不多。祝曉潔就由同情和可憐他，演變成了一種憤怒的情緒。

祝曉潔哭泣起來，吵嚷著說，朱笑天，不是我說你，你也太自私了！你都這樣了，還想著自己的名譽！你就不想想你死了之后，我們娘兒倆怎么生活？靠那點撫恤金夠用嗎？我問你，你死了我們怎么辦？難道就讓我們一輩子住這破房子？

朱笑天說，我也不愿意丟下你們母子倆不管呀。可是，我總不能在死之前向組織要房子吧？我不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丟了英雄的體面吧？

祝曉潔盯住朱笑天的臉，湊過去，壓低嗓門兒說，有的是辦法，只是太殘忍。

朱笑天說，只要能想的辦法，我都會去努力！你說吧，什么辦法？

祝曉潔突然不說了。

朱笑天說，說呀，你不是說有辦法嗎？

祝曉潔欲言又止。一副很難開口的樣子。

朱笑天抓住祝曉潔的手，搖晃著說，說說，你有什么高招？

祝曉潔嘆口氣，她還是要鼓足勇氣把話講出來。祝曉潔說：你不是想死得壯烈，死得體面嗎？那你就要真正像個英雄的樣子，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肝癌的事要絕對保密！你想想，英雄戰斗到最后一刻倒下了，組織對他的遺屬不會不管吧？他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現在的局長就是以前培養你的人。你死了，我和兒子就更加困難，他們會無動于衷嗎？給我們母子解決一套像樣的住房沒問題吧？你說呢？

說到這里，祝曉潔打住了，換了一種口氣，自己否定了剛才說的話，說，我只是說說道理，不會支持你這樣的。真要這樣做，我也于心不忍。

朱笑天態度堅決地說，你的想法很對，這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反正是要死的，只是一個選擇死法的問題。與其在醫院躺著死，還不如在崗位上干著死。我戰斗到底，既把獻身精神落到了實處，也能得到實惠，了卻身后之憂。

祝曉潔見丈夫這樣執著，口氣又變了。她帶著慫恿的口氣說，那你現在就瞅機會放出風來，說一直想買房子，但是買不起。

朱笑天說，所里都知道我沒新房子。局長知道，分局長也知道。

祝曉潔又說，你還要制定一些宏大的工作計劃，空一些大一些都沒關系。你死了，要讓他們覺得英雄壯志未酬。

朱笑天點點頭。

祝曉潔繼續指導他說，你現在就要寫一些政治學習心得，要有雷鋒日記的效果。不能光體現雷鋒精神，還要繼承和發展雷鋒精神。要有時代感，要在雷鋒精神上賦予新的內涵。

朱笑天笑了，說，到底是先進人物的老婆，滿嘴都在閃光。

祝曉潔說，別以為誰不會，誰都能說的。這么多年跟著你，聽也聽會了。

朱笑天決定按照妻子的教導去做。不僅僅是領悟，是妻子的有些想法跟他暗合。這些年來，朱笑天的心思都用在外面去了，搞得情債高筑。他欠妻子的，欠兒子的，欠弟弟的，欠得太多太多。朱笑天從警察學校畢業，今年３６歲，比妻子大五歲。他當初結婚時，中專畢業的祝曉潔就看準了他人好。誠實，善良，有愛心。跟這種人生活，心里踏實。可自從祝曉潔生濤濤后就沒再上班了，主要是孩子沒人管，就一直呆在家里帶孩子。朱笑天成天在外面，雙休日也閑不住。“有事找朱笑天”的口號叫得太響了，口號成了他生命中最佳的營養物質，他就生活在這種口號里。別人家里鬧婆媳矛盾要找他，丟了寵物也要找他，有人出遠門送行李也要找他。自己家里就扔給了祝曉潔，全靠她一人支撐。朱笑天內心一直深感愧疚。他感到自己欠妻子和兒子的太多了。

現在好了，欠他們的，該他們的，都可以用他的生命償還了。

朱笑天還是像往常那樣上班。英雄依然英雄著。早晨先到派出所報到，然后進入他管轄的兩個小區。中午再回單位吃飯。午飯后別人打八十分，他就寫日記。其實也不是正規的日記，就是心得體會什么的，想到哪寫到哪，按著筆記本頁碼的順序往后排類似于沒頭沒腦的工作流水帳。朱笑天警察學校畢業時，寫作水平并不怎么好，但因為他是模范人物，接觸先進材料的機會多，以前別人也替他寫過不少，他自己也寫過，慢慢就摸出了套路，提高還是很快的。在眼下這個生離死別的特殊時刻，他對自己的要求更高了，寫深入群眾時就是要細膩，一草一木地寫，雞毛蒜皮地寫，婆婆媽媽地寫。寫思想境界時就慷慨激昂，要以一個時代英雄的胸懷來觀照警察工作，站在一個時代英雄的高度俯瞰大千世界。因為他知道，這是英雄留給世界的最后遺言，不能馬虎。英雄就要有個英雄的樣子。

這天下午，剛剛寫完一篇心得，就有電話打來找他，是楊新霞的。楊新霞說，笑天，我水龍頭壞了，總是漏水，請你過來修修。我剛才找物業了，沒人接電話，只有找你。晚飯你就在我家吃吧。

朱笑天說，好的，馬上來。

朱笑天順手在日記本上寫下“下午楊新霞打電話，水龍頭漏水。走前吃藥。”一行字。然后匆忙收好本子，再把隨身攜帶的肝癌藥吃了，就到楊新霞家去了。

楊新霞是離異的單身女人，３０出頭，人長得還算漂亮，三年前跟丈夫離婚后，她就一直在家。她究竟屬于下崗還是不想工作，朱笑天也搞不清楚。但朱笑天和居委會的名冊中，是把她當下崗工人看待的。朱笑天先后給她介紹過兩次工作，她都是上幾個月班后就不去了。楊新霞社交廣泛，看平時的花銷和穿戴，不像缺錢花的人，朱笑天便不再給她介紹了。上次，楊新霞又找到他，說是老是在家閑著也不是回事，想找個事干干。朱笑天又給她介紹了一家公司，她便重新上崗了。

楊新霞在家里穿著睡衣，一副極為休閑的樣子。朱笑天一進門，楊新霞就說：“上次幫忙我還沒感謝你呢。今天又要麻煩你了。”

朱笑天嘿嘿一笑，說，為你服務，我高興。說完直奔廚房，去找壞了的水龍頭。楊新霞說不是廚房，是廁所的水龍頭壞了。朱笑天又趕緊轉向廁所。他查看了一下，沒什么大毛病，是鏍絲松動了，所以漏水。朱笑天用扳手擰緊，試了試，說，好了，現在不漏水了。

楊新霞拿著剝好的香蕉等著他，朱笑天的手上有鐵銹，要洗手，便搖了搖頭。楊新霞笑盈盈地說，你不方便，我喂你呀。朱笑天看見滿面春光，充滿誘惑的楊新霞，心里咚咚地跳，臉上發燒。他不知所措地說：“我洗手，我洗手”，快步跑到廚房的龍頭旁。

楊新霞拿著香蕉跟進廚房，硬給朱笑天的嘴里塞。朱笑天的胸部碰到了楊新霞碩大的乳房，心呼呼直跳。他本能地咬了一口香蕉，言不由衷地說：“好！甜！香！”楊新霞說：“還有比這更為好的呢”。朱笑天慌忙說：“我得走”。

就在朱笑天取手提包的時候，楊新霞攔住了他，并把他的手提包奪了過去。楊新霞穿著薄薄的睡衣，緊緊地挨著朱笑天，朱笑天感受到了來自她身上的芳香。他覺得這種味道還不錯，便淺淺地吸了兩下。跟她打交道的時間長了，卻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接觸。楊新霞說，我說過要請你吃飯的，我要感謝你。麻煩了你這么多年，請你吃頓飯不算過分吧。朱笑天退了一步，說，你別客氣，以后吧。楊新霞把朱笑天的手提包緊緊攥在手上，說，請你吃飯是我看得起你，也希望你看得起我！

朱笑天看她是非要留他吃飯不可了，可他確實什么都不想吃。最近身體每況愈下，食欲銳減，吃飯對他來說更多的是一種象征性的動作，而不是充饑果腹。可楊新霞都說得這樣嚴重了，不吃飯就要結仇似的，他就不能不吃，不能不努力吃。朱笑天坐下又站起來，走到廚房外面的小餐廳里，見她買了許多熟食放在桌上，還在冒著熱氣，明顯是專門招待他的。他明白了，修水龍頭是個幌子，請他吃飯才是真的。考慮到自己有病不衛生，便讓楊新霞把每一種菜都夾一筷子，集中到一個碗里，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然后就坐到客廳的沙發上。

楊新霞說，英雄同志，我真希望你多吃點。你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

朱笑天說，就是身體不舒服。

楊新霞說，哪里不舒服？

朱笑天說，哪里都不舒服。

楊新霞拍拍說，讓我抱抱就舒服了。

朱笑天一下子明白了楊新霞的全部心思。他的心又咚咚地直跳，兩耳發燒。他不由得看了一眼楊新霞，３０出頭的人了，身材還那么苗條，嬌美白皙的臉上，透出蘋果紅的淡色，渾身充滿著女性青春的滲透力。他心里怦——地一動，全身發燒，身子底下的陽具不知怎地硬了起來。

那就抱抱吧。

楊新霞像風中的花朵一樣，翩翩然靠近了他，他馬上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芳香。朱笑天腦子一片空白，隨楊新霞擺布。

楊新霞拍拍大腿，說，坐這兒吧。

朱笑天想都沒想就坐上去了，就當是換了一個座位。屁股沒有完全落實，受力面相對集中了，因此并不比沙發舒服，可這硬中帶柔的感覺卻比沙發溫馨得多。楊新霞雙手放在朱笑天的腹部，不緊不松地摟著。朱笑天興奮而惶惑。但他們都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情緒。

在男女之事上，朱笑天是不敢有這種奢望的，不敢打老婆之外的任何一個女人的主意。因為他是英雄，是模范人物。可在他的心底里，有時還是蠢蠢欲動的。比如在公共場所，偷偷地看一眼女孩的乳房，偷偷地瞅瞅超短裙下面的開口，偷偷地注視美貌女人某個醒目的地方。但他絕不像普通人那樣明目張膽地看。他生活在模范人物所限定的格子里，這個格子充滿了陽光與正派，充滿了教化和正統，他不能越界，不能破壞來之不易的英雄形象。有時，派出所的同事，跟女警察打情罵俏，甚至偶爾也摸摸她們的屁股，朱笑天也想跟著湊個熱鬧，可他不能，他被一種無形的東西排斥著。人家正說得高興的時候，他一去，全場就馬上安靜下來，甚至同事們在說葷段子時也要回避著他。他有時心里很難受，可又只能默默地承受這種難受。這么多年來，他唯一的遺憾是，只見過自己老婆一個女人。他原本尋思，這個遺憾可能要帶到墳墓中去了，卻沒想到楊新霞給他提供了這種可能性。因此，此時他坐在楊新霞腿上時，有某種暗暗的企盼，又有種隱隱的恐懼。當坐在別的女人腿上的幸福感襲來的時候，他曾猶豫過，害怕這一遭會加快他的死亡進程。不過他馬上堅定下來，一生都快要完結了，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此時不坐，更待何時？

楊新霞摟著他的胸前說，本來今天是好好招待你，你卻什么都不吃。除了我自己，沒什么好招待你的了。我就用我招待你吧。

朱笑天想說你真大方，可他沒說。怕她生氣了，把想法收回去了。朱笑天只能期待著地看著她，讓她繼續說。

楊新霞就繼續說，可能你知道，打我主意的男人不少，上過我的也有幾個。有權的，有才的，有地位的，都有。也許他們并不高尚，但絕不卑鄙，更不下流。可他們就是正常的人。我能給他們，就能給你。

朱笑天說，那你為什么要給我？

楊新霞說，我喜歡你，我敬重你。你是英雄，你就缺少這個。組織上什么都能獎給你，就是不能獎給你女人。我獎給你。但是，你也不要把我想得很放蕩。我一點都不放蕩。都說我是個好女人。

朱笑天被她的真誠感動了，他在感動中不寒而栗。他想，還是老百姓樸實啊！說得這么實在，又這么懇切。此時接納的，不單是云雨之情，還有老百姓對英雄的一番忠誠和敬意。楊新霞就開始頒獎了。朱笑天記得，這張床鋪去年壞過一次，是他幫她修好的。現在，就在這個助人為樂的地方，一個普通老百姓給一個英雄警察舉行特殊的頒獎儀式。面對生龍活虎的楊新霞，朱笑天顯得力不從心，英雄氣短，匆忙之中就提前到了。朱笑天沮喪而愧疚，歉意地說了聲對不起。他老婆祝曉潔就常常為他的不良表現而懊惱，而今天在外面初試鋒芒，結局也如強駑之末。好在楊新霞善解人意，并不在意他的狀態，而是要表達一腔謝忱。楊新霞細心地撫慰著他，鼓勵他說，不要緊，第二次就好了。一聽說還有第二次，朱笑天臉都嚇白了。他知道自己的底細，畢竟是病入膏肓的人了，第二次可能就是出生入死了。

還是家人挽救了他，給他一個臨陣脫逃的機會。這時朱笑天手機響了，是妻子打來的。說家里飯好了，等他回去。朱笑天噢了兩聲，趁機逃走了，他不敢想像第二次是什么樣子。一之為甚，豈可再乎？出門時，朱笑天回頭叮囑說，謝謝你，千萬千萬要保密啊。楊新霞說，以為我是什么人！

朱笑天“領獎”歸來后非常虛弱。下樓之后全身無力，惡心欲吐，就差點走不動了。盡管如此，他滿腦子都在回味楊新霞的那一身白肉。朱笑天狠狠打了自己一耳光。他覺得英雄晚節不保，把最珍貴的部分瞬間弄丟了。英雄難過美人關，到底不假。可朱笑天又覺得，恰恰就是丟了一部分，使他更接近于本質的朱笑天了。以往的朱笑天也真實，但是一種被動拔高了的真實，與本質的他或多或少是走了樣的。

回到家里，祝曉潔正在等他吃飯。朱笑天說，我吃過了，你吃。以后晚飯不要等我。

朱笑天內急，上廁所了。

朱笑天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黑便。稀得如粥，黑得如夜。他這知道，對于肝癌病人，這是一種可怕的征兆。消化系統壞了。沖了廁所，他費了很大力氣才從馬桶上站起來。然后偷偷地服藥睡了。

朱笑天睡是睡不著了，只能躺著養神。祝曉潔含著淚花，從抽屜里取出幾張紙來，說是替他寫的心得體會，讓朱笑天往日記本上抄一遍。朱笑天看了看妻子的文字，還不錯，覺得妻子真是愛他愛到家了，點點滴滴都在為他的生前死后考慮。朱笑天強硬地支撐起身子，在床頭柜上抄寫起來。字寫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是他的筆跡。筆跡跟他的人一樣，已經心力交瘁了，一副時刻要倒下去的樣子。

朱笑天是在五天之后的一個中午倒下的。那天他在管轄區內進行一項治安狀況調查，從六樓下去時，遇到一個老太太也下樓。老太太無兒無女，腿腳又不好，要到醫院看病。朱笑天就背她下樓。朱笑天以前就多次背過她。這天，在走到一樓最后一步樓梯的時候，朱笑天垮下去了，和老太太一起摔在了地上。居民們把他們送到醫院后，老太太倒是安然無恙，朱笑天卻再也沒站起來。人們從他手提包里的日記本里發現了那張肝癌診斷書。令人驚訝的是，他一個多月前就查出了肝癌，居然一直堅持工作到生命的最后時刻。

死后的朱笑天沒有常見的肝癌病人那樣痛苦，他氣色平和，面部輕松，看得出他對自己的死是很滿意的。他選擇了一個平凡而又理想的死亡方式。

哭得最厲害的人，自然是他的妻子祝曉潔了。悲慟激發了她的野性，瘋狂地叫喊，瘋狂地嚎啕，瘋狂地撕扯。在眾人的安撫下，好不容易安靜下來了，她又突然竄出去，要把腦袋往墻上撞，叫著要跟朱笑天一塊走。被警察拉回來后，一會兒又往墻上撞，又被警察拉了回來。祝曉潔頭沒撞壞，卻把同志們的心撞碎了。大家都泣不成聲。派出所只好派三名女警察專門看守她。祝曉潔最令人心顫的話是“你扔下我們娘兒倆怎么辦啊！濤濤才五歲啊！”

另一個哭得最厲害的，一是跛腿老頭的全家，再就是朱笑天背過的老太太。老太太抱著朱笑天的尸體嚎啕大哭，“你這么好一個人，為啥死得這樣早呀。蒼天真瞎眼啊，為啥不用我這條老命去替你死啊！”

在場的領導和同志們都哭了。他們感動得靈魂都融化了。

朱笑天去世的消息迅速傳開。他用生命為他的英雄事跡錦上添花。生前是榜樣，死后是旗幟。

祝曉潔在悲痛之中繁忙起來了。她要接受各種采訪，要為有關方面提供朱笑天的第一手材料，要為他們講述朱笑天生前的點點滴滴，還要自述“妻子眼中的朱笑天”。以前她說再多的話都沒人記過，現在她的每一句話都成了英雄妻子的話，都有人錄音或記在筆記本上。她覺得有時她就是學生，要完成別人布置的作業題。有時她又成了老師，要去指導別人。總之，這一切都隨著丈夫的去世而來了，且來得轟轟烈烈，熱火朝天。朱笑天的日記被印制成小冊子，成為全市警察的學習材料。祝曉潔還參加了有關方面組織的英模事跡演講團，到處巡回演講。

作為對英雄家屬的安撫，有關方面還決定，獎給祝曉潔一套三室兩廳的住房，破格錄用祝曉潔為人民警察，從事朱笑天以前的巡警工作。報紙上說了，繼承英雄遺志，最好的辦法是完成朱笑天的未竟事業。報紙上還說了，英雄的妻子表示，雖說自己不能成為英雄，但會在英雄那個平凡的崗位上，像英雄那樣兢兢業業的工作。

在小區的宣傳欄前，跛腿老人拉著孫子站在那里，全神貫注地閱讀。旁邊的孫子跟濤濤一樣高，他手里拿著冰糖葫蘆，嘴里像念兒歌那樣念著：朱，朱笑天的朱。笑，朱笑天的笑。天朱笑天的天。

責任編輯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