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男人無關

算命的說，童晶的老公會因外遇而離家多年，但是，當他五十多歲的時候，會回家，跟她重新過日子。童晶笑著對關正賢說，你還外遇？敢！再說了，外遇完了你還有臉回家？過夠癮了，老了就回家？你以為你是誰？我憑什么要讓你回家？——那時候，童晶剛嫁為人婦。

關正賢有輕微潔癖，是個洗刷刷型男人，平時沒事了就愛洗澡，愛刷牙，愛打鞋油，愛嚼塊口香糖什么的，他的這個性格把他有了外遇的事實，在剛開始的時候，包裹得嚴嚴實實。童晶想要在這些細節里嗅出他有外遇的味道，簡直是不可能。最主要的是，在出軌男人最容易露出馬腳的夫妻房事上，他也做得滴水不漏。在床上他對童晶還跟以前一樣唱著纏綿的情歌，而且不是通俗唱法，人家是美聲唱法哦。但是，人就是人，一個人做了不好的事，總有蛛絲馬跡露出來。蛛絲馬跡出現在關正賢接某一個電話時的表情上。也說不出有什么不同，但絕對不同。就比如出了問題的煤氣罐，雖然各道閥門都擰得很緊，但是，總有那么一絲兩縷的煤氣滲漏出來，讓人感覺到空氣中有一股妖邪之氣。

童晶對關正賢起疑心卻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最近晚上他經常不回家過夜。老公動不動就不回家睡覺，作為老婆當然不可能高興。童晶的不高興還只能壓在心里，不敢在面兒上露出來。這件事要是從婆婆嘴里說出來，當然只能是童晶的不好：女人整天鬧呀鬧的，不把男人逼出家門才怪呢。其實這話，婆婆早就預言過。不幸的是，她又對了。在這個家里，婆婆總是對的。

童晶的家是一幢六間兩層子的小洋樓。很漂亮。關正賢是家里的獨子，顯而易見的是，這幢小洋樓將來就全部都是他們小兩口兒的財產。財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話呢，雖然都這么說，但是，有了這樣的財產，童晶這一生，無疑就可以甩著胳膊，輕輕松松地往前走，不必又是背，又是拽的了。

當初有人介紹關正賢與童晶認識，童晶一點都沒看好關正賢。這個男人，外表上很不怎么樣：五官過分集中在臉中央一小片區域里，嘴呢，又是個小如鳥喙的尖嘴。更說不過去的是，他年紀輕輕的就有些禿頂，露出油光光的大腦門兒。他勾著頭，找不出話來說，目光躲躲閃閃的，顯出怯懦，看不出內秀的可能性。如果不是因為媒人曾對她事先說過，關正賢“家里有六間兩層的小洋樓，父母都是拿工資的干部”這些背景，童晶幾乎會為別人給她介紹這樣的男人而惱怒了。其實，她已經有了小小的惱怒。媒人看出來了，把她拉出房門，附耳對她說，關正賢人老實，好挾制，你要是嫁過去，馬上就能當家主事。你想好：恁大的家業！媒人的身份是小學校長，但是，在她們所在的小縣城，縱是校長，說起話來，也多多少少的，帶有虔婆氣息。童晶不是省不來話里的好意，她感激地笑笑，心里卻很不舒服。這種不舒服就像是從食堂下水道里流出的熱水，在冬天里，白汽蒸騰地撲出來，雖然溫暖著，卻能聞得見泔水味，讓人不得不屏住呼吸，別過頭。結果是，最終，童晶還是選擇了關正賢。不能說童晶俗，事實上是，在她們這種小地方，女孩子大多是這樣擇偶的。不這么選擇，輿論上呢，并不贊同，大家會一致認為她傻。童晶是從眾、聽話的那一類女孩子。

嫁進風光無限的小洋樓以后，童晶才斷斷續續地知道一些真相。其一是，這幢小洋樓，蓋的時候，就借了不少外帳。父帳子還，古今同理，關正賢他們小兩口兒理所當然地得還帳。其二，關正賢沒有兄弟是事實，然而，他卻有個雙胞胎妹妹。如今是什么年代？男孩女孩當然都一樣。結論是，這六間小洋樓，其中的一半，是關正賢妹妹名下的。妹妹是女的，又小，哥哥得讓著妹妹，那么，全部的帳，就由關正賢來還吧。這話是婆婆說的，婆婆還說，這些話是“一家人”在蓋房之前就說定了的，“外人”無權插嘴。“外人”是誰？擺明的，是童晶。這么混帳的話，虧婆婆說得出！關正賢的妹妹因為有母親撐腰，沒事了就攜夫婿回娘家住，有了兒女后，就拖兒帶女地住，住得神情坦蕩都不說了，還特別挑釁，眼睛一剜一剜地，嘴巴一撇一撇地，看不上童晶的意思。童晶結婚不久就發現，她不是嫁進水晶宮里，而是窮山惡水里。但事已至此，還能怎么著？她和關正賢兩個人工資都不高，每個月工資一下來，就忙著還帳，童晶有時候連瓶洗面奶都舍不得買。日子過得別提有多寒酸，多窩囊的了。看著在一邊養尊處優的小姑子，看著拿著高工資卻不肯往外割一個子兒的公公婆婆，童晶心里漸漸失衡，時間一長就起了反抗，開始摔盆子摔碗。但這樣的舉動，老實說，并不適合童晶，倒很適合小姑子來做。小姑子緊隨其后，摔得異樣的豪邁。不久，童晶就有抱頭鼠竄的趨勢，不得不偃旗息鼓。然而，小姑子并不罷手，那個家，就整天哐哩哐啷的，令童晶頭疼不已。說起來，當然不怪小姑子，誰讓童晶沒事惹事呢。后來，童晶采取不合作的態度，拒交還帳錢。婆婆并不怕她不合作，她哪個月不把還帳的錢如數如期地奉給婆婆，婆婆就有本事在哪個月把大門從里面拴緊，任童晶他們在外面怎樣拍打，不開就是不開。什么時候把她的毛理順了，什么時候再放他們進去。

童晶沒結婚之前，只是覺得婆婆面團團的，笑呵呵的，似厚道的田間阿婆，哪里料到竟會如此厲害？她再老實，在自己男人面前也不免要嘟囊幾句，希望他能主持公道，別整天唯唯諾諾的。但是關正賢呢，能躲就躲，能沉默就沉默。實在躲不過，沉默不過了，就罵，就打。兩口子打架，能沒句臟話罵出來嗎？關正賢怎么罵童晶，婆婆是聽不見的，但童晶若是回罵關正賢，她就聽得清清亮亮，跳著腳就沖進來，幫著兒子罵，甚至幫著兒子打，拳腳都落在童晶身上肉厚的地方。這時候，童晶就玩命了，啊呀呀地吼叫，拼了命地還擊。但是，哪里近得了那母子的身？只夠到他們的胳膊，她尖利的指甲就在他們胳膊上留下一條條血跡。見到血，婆婆轉身就去開大門，在門口呼天搶地，引來一群鄰里看熱鬧。他們看到的是受盡兒媳虐待的老人，還有正在披頭散發撒潑的兒媳——作為關家的媳婦兒，童晶的名聲是遠近出了名的壞。婆婆這么做了還不夠，馬上就給童晶娘家打電話，也不管是不是深更半夜，先讓童晶家來人把童晶領回去，“管教管教”再說。明顯的，是說童晶少教，捎帶著，連她的娘家人都跟著受氣。童晶當然是吃了大虧。然而，人家母子身上有傷痕做證，沒理的，總是童晶。永遠都是童晶。

因為這些事，童晶幾乎是一結婚就鬧著要離婚，沒完沒了地鬧。多少年了，婚是沒離成，倒是鬧出來一個女兒，后來又鬧出個兒子。說起來奇怪，明明是和關正賢鬧離婚，可應戰的，卻總是婆婆，好像事情壓根就和關正賢無關。每到弦快繃斷的時候，才輪到關正賢邁著方步，拂著飄飄長須，踱到前臺，吱吱呀呀地，唱上幾句——這當然是比喻，但卻是童晶所能想到的最恰當的比喻——表明立場，那就是，婚，絕對不離。在婆婆面前，他的態度閃閃爍爍的，關起門來，卻對童晶掏心窩子說話，說童晶的委屈他哪里不知道？只是他是人子，一邊是老婆，一邊是老媽，想想，讓他怎么做？還說，他在母親多年的壓制下，已經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了，要是連自己的老婆都不體諒他，想想，他還有活路嗎？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圈發紅，聲音哆嗦。關正賢是個不輕易表露感情的男人，一旦表露，力量就大得駭人。童晶被驚住了，既而是柔腸寸斷。夫妻之間的事，本來就沒什么道理好講，往往，說到最后，兩個人就偎依著流淚。

平靜了，然后再積攢怨氣，然后再爆發，然后再和解，然后再平靜。周而復始。就這樣，這個家磕磕絆絆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關正賢有了外遇為止。

真滑稽呀，真是怪誕呀，童晶想。真惡心呀，童晶又想。她的第一個感覺并不是傷心，而是想撇嘴。她果然就撇嘴了，撇得面孔看起來就像聞到了什么不容忽視的臭味了似的。婆婆最見不得童晶的這種表情。童晶是不自知，她一直以為自己掩飾得挺好，別人不可能察覺她對關正賢的瞧不起，實際上呢，她是誰也沒騙過，只是騙過了她自己。其實，婆婆以前對關正賢也是這副表情，她一直認為兒子沒出息，但是最近，這個看法卻徹底改變。是這樣的，關正賢上班的地方并不是國家正式單位，而是銀行自己私下成立的信用合作社。以前關正賢只是個小職員，新近卻被擢升為辦公室主任。對于關正賢的提升，婆婆很是揚眉吐氣，夸獎關正賢的話家里都盛不往了，一直溢到親朋好友間，溢到大街上。童晶剛開始也喜慶，為老公自豪，但是，畢竟納悶，后來才從別人的閑言里得知，不是關正賢本事大，而是他運氣好。原來的辦公室主任因為酒后駕車，一頭撞上橋頭，死了，而科室眾多的職員里，只有一個男人，就是關正賢．連矮子里頭拔高個兒的意思都算不上，完全是小縣城式的男性崇拜。關于事實真相，關家的人，上上下下，沒有一個人提起，話里話外，全是關正賢個人奮斗的艱辛。童晶就有些不以為然。關正賢當上主任不久就換了行頭，整天西裝革履的不說，竟買了輛二手轎車，整天開來開去的，很吸引人的眼球。童晶瞅著別扭，但顯然關正賢自己不別扭，言談舉止間，儼然像當了一輩子的主任似的。不止是主任，人家簡直是銀行行長呢。童晶更不以為然了。關正賢的職責是往外放貸，手里出入的錢雖多，但工資并不高，他如此消費，讓童晶心驚肉跳。關正賢的解釋是，這是別人為了向他貸款而孝敬的錢，他沒有挪用公款。能用錢巴結，自然也就可以用別的東西巴結，比如，比如……性。要是以前，這種想法斷不會進入童晶的腦海，拋開她敦厚的性格不說，更多的，是她覺得關正賢根本就沒有玩女人的資本。就他那三棍子打不出屁的性格？就他那不到一千塊的工資？就他那副窩囊長相？別逗了。但眼看著他像充氣氣球一樣快地擁有了銀行行長的派頭后，童晶什么都能相信了。這個男人，變得陌生。其實，她又什么時候了解過他呢？有時候看著他，她歪著頭想，關正賢到底是個什么樣的男人呢？他木訥的外表下，到底有著怎樣的內心呢？她試圖從他們多年的共同生活里找到答案。然而，慢著，他們，真的共同生活過了嗎？童晶近乎驚恐地發現，她的生活里，幾乎沒有關正賢的影子。有的，是婆婆、小姑子、公公、女兒、兒子。七年了呀，七年。七年！真是讓人想不明白。

發現關正賢不對頭后，童晶讓娘家人多留心，看外邊有什么說法。

娘家人反饋來的信息是，關正賢確實有個情人，叫汪小俐，是個獨身女人，有個兒子，兒子目前在娘家寄養。汪小俐還真是為了貸款而送貨上門的。目前兩個人打得火熱，不是她去辦公室找他，就是他去超市找她。汪小俐如今已經是一家小型超市的老板了。他若不在店里，她是老板，他若在呢，她就是老板娘。老板是誰？當然是關正賢么。事情都發展到這個地步了，童晶才覺察，連娘家人，都不能原諒童晶不可救藥的大意，以及她不可救藥的愚蠢。被娘家人罵惱了的童晶，怎么也搞不懂：為什么，錯的，總是我？！

好不容易逮住一次關正賢回家過夜，那一晚，童晶顯出了從未有過的溫柔。她的溫柔激發了他的繾綣。他似乎有些得意，一直微微笑著，燈光下的他，笑容看起來有些惡毒。他太自以為是了，以致于忽視了她臉上的表情。她在他身下一直譏誚地笑著。她想這樣的男人，和豬狗有什么不同呢？如果他還愛著她，那么，他在那個叫汪小俐的女人身上時就是豬狗，如果他愛的是汪小俐，那么，他在她身上時就是豬狗。一個男人如果能興致勃勃地和兩個女人穿插著做愛，他就只能是豬狗。或者說，豬狗不如。童晶本來可以拒絕這種豬狗事體的，但是，今晚，她不想拒絕。多好玩啊。看著他在透明的地方賣力地表演，她覺得這是一件再有趣不過的事了。她活活地扭動著身子，做出妖嬈狀，然而，目光卻是靜的，冷的。她的目光擦過他的脖子，定格在吊燈上。六個燈泡的豪華吊燈，只安了一只燈泡，燈光像稀釋的豬血一樣灌滿房間。空氣里不但有著豬血的腥騷氣，有著淡豬血的顏色，而且還有著豬血的重量，壓得人呼吸都有些困難。她看見在圓形的吊燈底部，有一片掌心大的陰影。那是什么呢？是灰塵，還是蚊子，或者是蒼蠅的尸體？不知什么時候，關正賢已經停止運動，正背對著她，悶頭擦拭。他的脖子上全是汗水，算得上是大汗淋漓。他多辛苦啊，童晶想。她笑著，用尖利的指甲沿著他的脊椎上端，一路劃到尾巴骨，說，你受累了。關正賢嘿嘿笑起來。童晶說，動物界的海獅還是海象，要不就是海狗？名字我忘了。嘿嘿。那種動物公的有一大群老婆，公的就整天干這種事，跟你一樣，特別累。童晶看見關正賢的身子似乎僵了一下，他回頭掃了她一眼，沒說話。童晶笑嘻嘻地抬起上半身，扭頭去看他的臉——截止到目前，所有的環節都按她想象中的進行著，只需這最后的一環：她只要輕飄飄的，滑溜溜的，笑盈盈的，問出一句話，就能看到他驚慌失措的嘴臉。那該是怎樣的痛快啊。她張開嘴，剛要問，不知道為什么，上嘴唇中心部位卻忽然緊緊地巴在牙面上，怎么也撕下不來，這使她的笑容看起來很怪異，像只傻兔子。她意識到了，忽然間就哆嗦起來。她急促地喘息著，掙扎著，終于咬住后槽牙嘶啞地問道，你在汪小俐身上，也是這么賣力嗎？關正賢的后背明顯在僵硬，他還是什么也不說，卻猛然間，飛快地穿好衣服，連襪子都穿好了，那么地一跨，人已經坐到了沙發上。然后他就不僵硬了。他攤開手腳，點著煙，抽起來，瞇縫著眼睛，看著床上光赤著身子，抖成一團的童晶。

那一晚，關家無戰事。

不是童晶不想打，她太想打了。可是，她的視力卻突然間劇烈下降，她簡直看不清楚近在咫尺的關正賢。模模糊糊中，童晶只有一個清晰的念頭，就是：穿好衣服。等童晶四下里摸到睡衣，并且抖索索地系好帶子，再撲下床的時候，關正賢早已躥出家門。

并且從那以后，再沒回過家。甚至，他連手機號碼都換了。

算命的不是說過嘛，她的老公會因外遇而離家多年。看來，算命的也有準的時候，不全是胡說。但是，要說他五十多歲的時候才會回來，童晶當然沒辦法相信。就算他壞了心，不要她了，那么，他還能不要他的老爹老娘？不要他的兒子女兒？不要他的證件票據？他是人，不是禽獸，哪里說放下就真的放下了。他肯定得回來。現在童晶唯一希望的，就是他回來一趟。那么，她無數個計劃就能實施了。這些計劃包括：當頭澆他一頭屎尿水；在他臉上摳出一道道血印；一腳把他踹出門。做完這些，這個家，她也不呆了，她回呀，回娘家呀。回去的時候，有志氣些，不屬于她的東西，她一樣也不會碰。便宜嘛，她也絕不讓關家的人占。她要把所有的陪嫁一五一十地清點好，統統帶回家。電冰箱。洗衣機。褥子。玉枕頭。古銅頂針。還有從娘家移栽過來的丁香樹，也要連根挖走。什么也不剩。那么，女兒呢？兒子呢？帶，還是不帶？是帶走一個，還是兩個全帶？或者，一個也不帶？她開始失眠。這么著不久，童晶就得了一種病：嘴唇發麻，胃里絞痛，疼得她彎下腰，張開嘴，快速地呵氣，不一會兒，就有酸水從胃里泛到嘴里，再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然后洇成一片。

這其間，她不是沒想過按小縣城的做法，去找汪小俐，罵她，打她，啐她。然后，砸了她的店子。或者，找關正賢的同事，找他的領導，哭他，鬧他，在他辦公室門上上吊，在他家的小洋樓里割腕。這是一套行之有效的措施，足以讓那對狗男女無立錐之地。童晶知道許多例這樣被逼回家的男人。但是，童晶做不來。已經夠惡心的了，她沒有辦法讓事情惡心到如此惡心的地步。再說了，她舍臉鬧那么一出，就是為了一個，關正賢？

童晶這次是鐵了心要離婚，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

應戰的，依舊是婆婆。婆婆讓她拿出證據，說要是拿不出證據，童晶如此造自家男人的謠，就太無聊了。真是好日子過舒坦了，過得不耐煩了，婆婆又說。

童晶一聲冷笑。

幾天后，童晶坐在一家羊肉泡饃館里，隔著細竹蔑窗簾，往斜對面看。斜對面就是汪小俐開的超市。那個身穿豆綠色時尚版旗袍的細挑個兒女人，應該就是汪小俐吧？縱是從遠處看，也能看出她是驚人的白，身材好得近乎失真。看不清長得好不好，只是感覺上是那種很有女人味的女人。童晶下意識地在臉上摸了摸。在上午十一點四十分多的時候，她看見關正賢把車開到門口，人走進超市。走進超市的關正賢就跟走進自家的店子一樣，馬上，童晶就看見他出現在收銀處，忙著收錢。十二點半的時候，汪小俐不見了，大約是上樓做飯了，不一會兒，就見一手一個盤子出現在關正賢身邊，兩個人湊到一處吃飯。這一切，都被童晶抓入鏡頭。又過了好大一會兒，兩個人都不見了。在來之前，童晶已經把超市經營情況了解透徹：剛開業，為利潤考慮，汪小俐沒雇店員，一直是一個人在支撐。從某方面來看，汪小俐倒未嘗不是一個正經過日子的女人。但老練的人，也許會猜測，她不雇人，是為了更緊地把關正賢攏在身邊吧。還有，在中午的這一段時間里，是顧客最稀少的時候，汪小俐往往會躺到貨架后邊的床上休息。童晶相信關正賢他們一定會趁這個機會快活一番的。

童晶走出飯店。

日頭當頭照著，街上幾乎沒有什么人。什么都瞌睡了。路面瞌睡了，車輛瞌睡了，連門面上的招牌，也都瞌睡了。天地間，什么都睡著了。

童晶走入超市，徑直往里走，穿著軟底兒布鞋的她，悄無聲息。走到貨架后的床邊，意外的是，攝入童晶鏡頭的，并不是奸夫淫婦茍且的一幕，而是普通夫妻最為家常的場景：關正賢仰面躺在床上，正在看雜志，一只手從汪小俐旗袍腋窩處伸進去，捂在她的乳房上，靜止不動；汪小俐頭枕著他的胸口，一只手從關正賢的褲管伸進去，摸著他的小腿。她面容恬靜，輕攏著眼皮，似乎已經睡著了。童晶的視線又模糊起來，鏡頭幾乎對不準他們。鏡頭里的關正賢猛然跳起來，鞋也不穿，三步兩步，從后門溜了出去。汪小俐懵懵懂懂地支起身體，兀自微笑著，仰頭看童晶。一片薄霧中，童晶看到一張淡眉細目的狐貍臉，想也不想，一胳膊掄過去，扭頭就走。走到一排排的貨架里，竟找不到出口，她喘吁吁地在里面轉來轉去，怎么轉，都轉不出去。她開始流淚。這么一來，越發看不清了，只是在里面瞎摸，瞎撞。她淚流滿面。最后，還是汪小俐走過來，嘆息著，牽住她的手，領了出去。

站在白花花的太陽地里，童晶放聲大哭。

鐵的證據擺在婆婆面前，老家伙這回沒話說了，勾下頭，臉色鐵青。然而，只過了一會兒，一小會兒，老東西就說話了。她說你個傻娃喲，事情要是捂著，興許還能把他捂熱，捂回來，你這么一弄，事情可咋個收場喲！童晶萬沒料到她竟會這么說，一下子有點反應不過來，等反應過來，就恨恨地想，這個老葫蘆，怎么就摁不到水里去呢。她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簡單地收拾一下后，就回了娘家。沒想到的是，看了鏡頭，母親也數落童晶，說出的話，竟與婆婆的話，分毫不差。數落完了，母親命令她馬上回去：關家正盼著你騰窩兒呢，你倒自己個兒跑回來！你怎么那么缺心眼兒呢！童晶驚訝極了，絞著手指，想來想去想不明白。還是那句話：為什么錯的，總是我？但不管怎么說，她已經回來了，一旦回來，母親就是再逼她，她也不想回去。要回去，也得等離婚書下來，她過去搬陪嫁的東西。

白居易說，長安居，大不易。白居易能這么說，是因為他沒住過童晶的家。童晶的父母都是小學老師，父親早在多年前去世。臨死，他也沒能讓他們住上單元房。母親教音樂，整天踩著腳踏琴，教孩子們唱“生產隊里養了一群小鴨子”，生存能力如何，可想而知。也是實在被生活逼狠了，母親招收了幾個學電子琴的幼童，于是，學校分配的兩間小小的宿舍中的一間，就成了臥室兼教室，星期六星期天也會傳出叮叮咚咚的聲音。母親盡力維持清高的體態，瘦弱的脊背挺得筆直，然而，她不得不一再地彎腰諂媚——縱使對著那些七八歲大的小屁孩兒。童晶在一邊看著，只覺心酸。而另一間宿舍呢，是弟弟的。弟弟正在談戀愛，動不動就把女朋友領回家過夜。有時候看著房子是空的，但保不準，深更半夜時，他就會唱嗷嗷地回來，那么，童晶就得騰地方。而和母親睡，不是不行，床倒是雙人床，容得下她，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童晶總能聽到母親悠長的嘆息聲，童晶就再也睡不著了。她整宿整宿地趴在床邊，吐酸水。

想來想去，童晶只能去好朋友豆豆處。

豆豆是童晶上大學時的同學。童晶那一屆同學，談戀愛的有無數對，可最終成的，卻只是豆豆這一對。豆豆是地道的省城人，卻隨著戀人跑到這僻遠的小縣城，小縣城里的人私下里，都管她叫“花癡”。小縣城的發展空間畢竟有限，豆豆和她老公又是再散淡不過的人，所以呢，他們就一直住在單位分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廳一廚一衛里。別說童晶不想在別人家過夜，就是想，豆豆家也住不下她。童晶這些年住慣了關家的大房子，猛一進豆豆家的門，第一個感覺就是喘不過氣來。

童晶跟剛買完菜的豆豆一同走進房子。豆豆并不避諱她，把高跟鞋往廳里一甩，就罵她老公王傑，而且罵得很難聽。中心思想就是，我把腿都跑細了，你還在家里看書，不知道接我一下。跟豬似的。跟樹獺似的。跟白眼狼似。跟非洲的科莫多龍似的。王傑忙不迭地跑進廚房，不一會兒，端出幾碗面。一碗放到童晶面前，一碗雙手供到豆豆手里。他自己不吃，瞅著豆豆樂。豆豆一邊吃，一邊還在不住口地罵。王傑嬉皮笑臉地對她說，行了，別罵了。豆豆說，不行！偏罵！王傑說，行了唦，別罵了唦。豆豆說，不行！偏罵！他們兩個人，一遞一還，氣氛很快地，曖昧起來。豆豆到底撐不過，撲哧笑了，用筷子追打王傑。童晶哪里還坐得住！勉強挑吃幾口面，告辭回家。

這些，尚且捱得過。對于童晶來說，捱不過的，是孩子那一關。兩個孩子，大的上幼兒園大班，小的上幼兒園小班。每當想起他們，童晶就覺得一腳踏空，像掉進了黑漆漆的井里，怎么爬也爬不上來。其實，自從離開關家后，孩子呢，她倒是經常見。說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照童晶的想法，那個老惡物，要是不趁著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把她開銷出來，就不是老惡物了。她會把住任何一個關口，禁止自己見孩子。但是，她想錯了。根本沒有。在她離開家的第二天，婆婆就把兩個孩子送了過來。童晶在農科委上班，經常得下鄉搞調研，一走，就是三天五天，十天八天，沒個準數。而母親的音樂課，又往往安排在上午以及下午最后一節，等母親下了班去接孩子時，孩子常常已經哭啞了喉嚨。不知道為什么，孩子又接連害病，好了這個，病了那個，童晶只好請假，在家照顧。幾次下來，不說別的，內囊已是供應不上。童晶想想就氣：那個老惡物，把自己盤剝得多干凈啊！孩子的病全好了以后，是一個賽一個的活潑好動，當母親教琴的時候，那份混亂，就是用鼻子想，也想得出來。就在她們無計可施的時候，婆婆來了，把孩子領了回去。童晶羞慚地意識到，她是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她竟有點兒，怎么說呢，竟有點兒感謝婆婆的意思呢。從那以后，婆婆隔三岔五地就牽著兩個孩子的手，來童家。來童家干什么？想不到的事再次發生：來替關正賢道歉，希望童晶回去。剛開始童晶想不明白，后來經豆豆指點，才恍然大悟。豆豆說，這有什么難懂的！你們這些小縣城人——豆豆在沒外人的時候，跟童晶說話，常常一口一句“你們小縣城人”，讓童晶感覺很刺耳——你婆婆看得分明，知道汪小俐不會丟下自己的兒子嫁到關家來，來給別人的兩個孩子當后媽——即使汪小俐愿意，你婆婆還不愿意呢。像她那種絕不吃虧的人，你也不想一想，她會接受汪小俐的那個拖油瓶嗎！汪小俐可不像你這么好擺布，嫁進來，會有無窮無盡的官司打。恐怖著呢。所以，當務之急，她得拉住你，共同抵御外敵。

婆婆越來越勤。見童晶態度鐵硬，似乎連孩子都不能打動她，婆婆就哭，帶動著兩個孩子也哭，母親更是跟著哭。見哭不能打動童晶，她就開始許諾，許諾那“六間兩層子”以后全歸童晶，任何人不得染指。還說，其實蓋房子時根本沒借錢，是她這個當老人的，怕年輕人手松，不會過日子，才想出的挾制法子。如果童晶回去，那么，那些“還帳錢”，就給孩子存成教育儲蓄好了。見許諾不管用，婆婆很巧妙地又說，如果童晶非要離婚，也行，那么，孩子受虐待，當老人的，就是想管，可能也管不了。還說，按法律來講，童晶得帶上一個孩子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個孩子，雖說童晶的條件不錯，可是，以后若想找個可心的男人，就難了。這些話，婆婆并沒有當著童晶的面說出來，當著童晶的面，她什么也不說，只是抹眼淚。但當童晶一走出家門，她就跟童晶母親在一起嘀嘀咕咕。這些話，都是母親轉給童晶聽的。童晶就想婆婆真是厲害。如果是當面說，童晶一定會跟她吵起來，一吵起來，話說硬了，回旋的余地就不大了。這個老東西，她怎么就那么厲害呢！

并排躺在床上時，母親對童晶學說婆婆的話，說著說著，就忍不住興奮起來，說再沒料到，事情竟會出現這樣的轉機！有房子，有錢，有孩子，家其實還是渾全的。關正賢算什么？譬如他死了，童晶在守寡。

童晶先還反駁幾句，后來，就只是靜靜地聽。

遠處傳來雞叫，一聲又一聲。

這深冬的清晨，是怎樣的荒寒哪。

在臘月二十三祭祖那天，童晶終于重回關家。

沒有小姑子在眼前晃來晃去，世界變得真美好。真美好啊。聽隔壁家的媳婦說，其實關正賢經常趁她不在家的時候回來，人家那母子兩個，親熱著呢。還說關正賢曾經把汪小俐往家領過，婆婆一點都沒客氣，側身把關正賢讓進家后，一把把汪小俐掀出大門，跳著腳，罵出去多遠。

童晶聽了，嘿嘿嘿地笑起來。

雖然婆婆一再對童晶說，關正賢馬上就回，就回呀，可是一直沒見他回來。童晶命令自己不要往大門的方向看，而且，只要聽到門鈴聲，她就閃進臥室，從來不去開門。總是婆婆小跑著去開。其實，全是些不相干的客人，用不著搞得如此緊張。是客人就是客人嘛，童晶又沒說什么，但客人一走，婆婆每次都要敲開她的房門，把身子留在外面，頭探進去，笑嘻嘻地對童晶說，明天他肯定回來，肯定回來。這話是童晶最討厭聽的，碰到她心情惡劣的時候，她就昂著頭，冷冷地說，怕是永遠也不回來了，他是死在外邊了。婆婆聽了，一聲不吭，低眉順眼地走開。這么著，過了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眼瞅著，就是臘月三十了。除夕夜的分量，對于每一個中國人來說，含義都是不言自明的，對于今年的關家，意義似乎更加的非同小可。這一天，終于靜靜地來了，又靜靜地過去了，關正賢還是沒回來。初一早晨，婆婆臉色灰敗，沒精打采，勉強支撐著，對坐在沙發上的童晶說，你放心，他總有一天會回來。算命的不是說過了嗎，你命里該有這一劫。不是還說，他五十多歲的時候，會回來，回來跟你好好過日子嗎。童晶正用一塊軟布擦拭指甲——她新近做了一次價錢不菲的水鉆美甲。十個指甲上，鑲了十枚水鉆，亮閃閃的——童晶將手伸在虛空里，在日光燈下欣賞著那雙像白色骨殖一樣的手，手指在空氣里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有那么一會兒，她似乎看呆了過去。事實上，她確實看呆了。她看見在水鉆美甲里出現兩個人，一個是關正賢，一個是她自己。老猴子似的關正賢匍匐在她腳下，伸手向她乞討。她筆直地站立著，用亮閃閃的手遞給他一碗飯。似乎是碗涼粥。他搶過去，用手往嘴里刨。她還看見她親手給關正賢打扮，把他打扮得溜光水滑的，然后，挽起他的胳膊，出現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出現在汪小俐的超市門前。汪小俐老得失去了狐相，她一臉的可憐相，眼巴巴地看著童晶挽著關正賢從她面前走過……好久好久，童晶才從分開的手指間看到婆婆的那張老臉，那張老臉上全是有話要說，而又說不出口的樣子。無疑，那是一張想要得到某種許諾的臉。這個老東西希望得到什么許諾呢？想了想——用豆豆的腦子想了想——童晶緩緩地微笑起來，說，他愛回不回，你放心，我沒那么乏味，不會去找他們鬧的。他要是回來了，你放心，我不會把他往外攆的?熏我會把他像條老狗一樣養起來。

責任編輯姚逸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