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發生大地震時,朝鮮公民首先應該做的事情是什么?據塔斯社7月21日報道,朝鮮《勞動新聞》刊發了一篇文章,被認為是朝鮮公民在面對自然災害時的行為規則。文章作者指出,朝鮮公民應該記住,在發生例如大地震等自然災害時,第一件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保護朝鮮領導人的肖像、畫像以及領袖半身塑像等藝術作品。
這條讓許多人無奈的國際新聞,似乎給這篇題名為《都是豬惹的禍》(刊于《延河》2008年10期)的小說作了一例形象的注釋。小說以“文革”為背景,講述了一個可以概括為“殺豬風波”或“殺豬事件”的故事,被殺的豬惹出了一連串的連環禍:先撞死了人,接著咬傷了學生,隨后又沖倒了供奉著主席像的領袖臺,……雖然都是豬惹的禍,但是領袖臺的轟然倒地卻成為禍中之大禍,終于,人們憤怒了,奮不顧身地向豬沖去,用磚塊和亂棍將這頭豬處以極刑。而“豬,郝老師,咬傷的學生,都不值一驚,一百副豬下水都不足掛齒,領袖臺、主席像這可是比天還大的事,是兵團司令也擔當不起的事”。
在虛構的小說與真實的新聞、“文革”的中國與今日的朝鮮之間,似乎形成了一個有趣的對應,幾乎快要忘卻了的荒唐年代的荒唐事,又突然被我們的鄰邦小說般地克隆了一次。它好像在提醒我們,往事并不如煙,即使在當下,告別揮之不去的畸形個人崇拜情結,改良那片滋生荒誕的鹽堿地,仍然路漫漫而修遠。
或許小說并不能承受之重,小說是虛構的藝術,敘述“王衛民”(老王、老衛、民娃)不能與小說作者王衛民劃等號,因為很容易就可以從作者簡介中推出,作者在“文革”中還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也未曾當過兵,沒有老衛的親身經歷。然而作者有意將人物的名字與自己的名字重疊的設計,巧妙地把虛構事件與現實生活聯系起來,使小說產生了一種亦真亦幻的效果。至于“王衛民”講的這個故事,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并不鮮見,甚至也可能還有一點生活的原型,或許其他作家已經重復講了n次,但是不同的講述方式,會生出不同的意義。如果說這部小說有什么獨特之處,其中之一就是作者重新拾起并靈活運用了即將失傳的“民間講故事”的傳統。這種民間講故事的方式中,往往會有一個作為講述者的普通小人物,操著方言土語,夾帶著民間俗語、歇后語、順口溜等,回憶過去的經歷,繪聲繪色地描述生動的細節和豐富的心理活動,總是把故事講的風趣幽默,即使是悲劇性的內容,而且常常會有一些帶有寓言性質的動物出場,故事總蘊含著一種諷刺意義或道德教育意義,充滿民間智慧。
小說中的故事講述者老衛,是文革時期的一個部隊農場中學的食堂伙管,典型的民間講故事人的身份。本來應該由小說作者完成的工作,完全被小說中的人物老衛承擔了。作為一個人物形象,老衛并不清晰,還有些模糊,甚至老衛長的什么樣子,讀完了小說你也不清楚,只覺得他是一個帶些阿Q氣質的人,有著阿Q式的豐富心理活動,就像小說中寫到的,他拿著殺豬報名冊子的得意,確定殺豬人選后的飄飄然,主持殺豬前不免幾分自我陶醉和自豪,后來面對校長目光的顫栗,聽到別人罵他時渾身冷得抖顫著像篩糠等等,作者在無意之中賦予了老衛一些阿Q的性格特點;而作為講述者,老衛是以見證者和參與者的身份追憶往事,“小說是回憶”(汪曾祺),老衛在追述這一悲劇事件時顯得舉重若輕,好像置身事外說別人的故事,甚至還帶了些幽默,這種口吻大大地淡化了事件的悲劇性。作者好像在故意拉開追述者老衛與事件本身之間的距離,使其在情感上若即若離,讓讀者饒有趣味地聽完故事之后,再去回味和反思,反思之后才感覺心有余悸。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把小說理解為向傷痕小說的致敬之作,大到整個混沌的故事,小到豬、人物、領袖像等細節,都遠遠超越了傷痕小說的內涵和意義,啟發人們站在今天的角度重新思考那些并不如煙的往事。
再說這頭豬,民間講故事的傳統好像也總離不開動物,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是一篇關于豬的小說。當然不是首創,寇揮兩年前就發表了一部超現實的荒誕之作《豬村莊》,村子里的人家幾乎都養著一頭肥豬,尤其是姜老九家窯里那頭豬,住在像個佛龕一樣的小拐窯,被人供奉著,有時豬還被扶上炕睡覺,蓋上被子,哼哼唧唧地夢囈。它和人相比,倒像是貴族,處在養尊處優的地位,就像姜老九所說,“豬是我們的事業”。這些神靈一樣的豬引發了一系列的死亡、武斗和欲望。寇揮用他不可思議的想象力,以帝王般的豬寫照了一個荒謬的時代。不同于寇揮筆下的神豬,王衛民筆下的豬只是一頭俗豬,是“沒尾巴豬”,大富大貴之豬,連伙管老衛也奢想著“能跟豬沾個光,入個黨,提拔提拔”,呼之為沒尾巴的豬仲尼,在心里喊著“仲尼豬萬歲”。最有趣的是,作者花費了很多筆墨寫豬,連豬都是大花眼,從即將被殺時豬眼“混濁而癡呆”,到豬受傷后“一雙本來混沌的眼睛,這時突然變得清澈無比,炯炯有神”。小說把受傷的豬寫的很美,“血隨著它的移動灑在雪地上,有梅花狀,有蓮花狀,不知它是茫然、迷惘,還是有意,一個巨大的疑問號血跡在它身后出現,白雪,鮮血,它制造的每一個圖案此時都十分耀眼、壯觀。”然而,就是這樣一頭豬中之魁,卻成了禍根。就故事來說,豬成了推動情節發展的重要道具,甚至超過了小說中的其他人,任人宰割的豬變成了兇手,對人發起了攻擊,更嚴重的是褻瀆了領袖像,最終,殺豬的人卻被豬撞死了,豬惹的禍卻要人來承擔責任,不僅有手銬在等著老衛和校長,連死去的郝老師也被戴上了一頂現行反革命的桂冠,這多少有了一些黑色幽默的意味。
豬在小說中的作用還不僅僅如此。小說圍繞著殺豬和“豬下水的誘惑”,讓各種人先后出場。在報紙上發表過小說的忸怩如大姑娘的郝老師,抬出了胃病,遞煙送禮,甘愿斯文掃地,直至臨死前還惦記著那份豬下水,最終一碗豬大腸換去了他的一條命;全校教學最好的、倨傲的上官老師,也說檢查出來胃潰瘍,畢恭畢敬地遞煙點火,主動掃豬圈路、燒燙豬水;甚至連校長也說心臟不好,為了半個豬心,放棄了領導的話語權;老衛更是因為“殺豬”而被人抬舉,出了一次風頭,也遭到了厄運。“殺豬”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人的百態。如果說豬是悲劇的制造者,那么導演者是誰呢?小說無意于專門寫豬,卻不經意寫出了一頭深刻的豬,與民間廣泛流傳的動物故事有著異曲而同工之妙,從而取得了一種寓言效果。
老衛追述的這場“殺豬風波”,在帶給讀者一唏一嘻之余,也向讀者展示了一個荒唐年代的矛盾圖景:一面是“供奉領袖像”式的畸形精神現象,一面是“上官夫妻交換三合面”式的物質貧乏;一面是盲目個人崇拜的盛行,另一面是物質匱乏甚至是普遍的饑饉。這些似乎都已經成為歷史,但是它的遺風和氣味似乎還沒有散掉,有些已經在一代人的心理發酵成一種精神土壤。最后,還是讓我們回到那條國際新聞,被朝鮮嫁接過去的那些“行為規則”,是否還會出口轉內銷呢?這個用“民間講故事”的傳統方式編織出來的殺豬事件,或多或少都能引起我們的一些反思,讓我們的頭腦更加清醒一些。
責任編輯常智奇
王軍君復旦大學中文系2006級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