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謁李鼎銘墓（外一章）

應朋友之邀去米脂縣桃鎮拜謁李鼎銘先生陵墓。

陜北的秋日，天高云淡，四野滾綠。汽車在２１０國道奔馳，一片片果林在眼前閃過，累累果實壓彎了枝頭。滿川的莊稼波翻浪滾，豐收在望，讓秋日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

一個多小時后，汽車拐進一條溝道。道路變得狹窄曲折起來，車子的速度明顯減慢了。幾十公里的路程，似乎走了很長的時間。

李鼎銘先生的家坐落在桃鎮的一條小溝內，下了車后還須步行一段路程。

踏進李鼎銘先生的院落，竟有些詫異。故居與我想象中的距離實在太大。五孔接口石窯在半山腰一字排開，不很寬暢的院落，不很氣派的大門，不很亮堂的窯洞，處處透出簡樸的格調。不要說山西的喬家大院、王家大院，就是米脂的姜氏莊園也要比這氣派得多。就院落的大小，窯洞的寬敞程度，竟不及我在陜北的那個家園。

窯洞內的陳設更為簡樸，甚至可以說簡陋。除了幾張粗糙的渾身透著歲月年輪的木桌椅外，可以說別無它物。一個土炕幾乎占踞了整個窯洞二分之一的空間，只有立放在土炕上的幾幅李鼎銘先生的遺照，才證實了這座院落的價值和它在當年所發揮的作用。故居和陵園都由一位當地人看護著?？吹贸鲞@是一位十分樸實、厚道的農民。

李鼎銘先生的陵園坐落在故居的腦畔山上。從故居出來，沿著一條山間小道攀爬，一片桃林出現在眼前。這是一片坡坬地，繁密的紅艷艷的桃子掛滿枝頭，如詩如畫地綴滿山坡。我久久地站立在桃林邊，身心都沉浸在一種無法抑制的激動中。這不是我在夢中千百次尋找的樂園嗎？那甜蜜欲醉、濃艷欲滴的桃園，是我兒時的樂園，是家鄉永遠定格在我的記憶中的一幅圖畫。那里有我童年的歡樂與記憶，它是我對這塊黃土地眷戀的一塊青草地。數十年來，魂夢總是邀游在這塊青草地上，我在那里盡情嬉戲游玩，我在那里盡情采摘甜蜜與歡樂……每次當我走出夢境總不免情緒沮喪，因為那一幅圖畫已經不復存在，那一片桃林被人砍伐殆盡，那一面坡坬被村人建了窯洞，已面目全非。

尋回夢中的樂園，這實在太讓人高興了，我陶醉之余，用鏡頭留住了這幅讓我４０年來魂牽夢繞的圖畫。

山路很陡，艷陽當頭，汗水順著臉頰脖子不停地流淌。爬上一個山坡，又有一片果林出現在眼前。不過，這不是桃子，而是蘋果。顯然山地干旱缺水，蘋果長勢不是很好，但果實依舊累累，讓人喜愛。這片蘋果園和山下的桃園都歸這位李鼎銘先生故居和陵園看護人所有，他摘了一抱蘋果讓我們品嘗。其實，我們這一行連他在內只有三個人，摘三顆足也，他卻摘了少說也有十幾個，我們肯定吃不了那么多，這樣他就上山下山一直抱在懷里，看來怪累人的，倒叫我有點不好意思，也讓我對這位山村人的樸實與厚道更多了一分敬意。

李鼎銘先生的陵園在山頂上，要到陵園，還須穿過數層梯田。梯田差不多有一人之高，一條小道從梯田中間穿過，直達陵園。

我們順著小道攀升，在第一層梯田的路口，一條綠色的長蛇昂首挺胸地盤臥在那里，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按照常規，蛇是怕人的，只要稍有響動，它就會箭一般地離去。然而，這條高傲的、目中無人的、漂亮的長蛇卻視我們如不見，并不為我們讓路。我們揚過一些土沫，提醒它該讓路為我們，它卻不理不睬。幾把土沫揚過去了，它卻紋絲不動，我們的同伴急了，用土塊去砸它，它仍巋然不動。

這個精靈如此頑強地守護著李鼎銘先生的陵墓，為什么？難道我們此行的虔誠不夠？我們這三人中，一位是陵園的守護人，虔誠之心肯定沒得說。另一位是李鼎銘先生傳的作者，他花數年功夫完成這部著作，虔誠之心更不存在問題。我雖然與李鼎銘先生沒有多少直接聯系，可我是李鼎銘先生的崇拜者。我曾用２０年的時間去研究中共黨史，更準確一點說，是研究中共中央在陜北領導中國革命的歷史。我知道，李鼎銘先生是當年陜甘寧邊區政府副主席、著名的民主人士。毛澤東曾在《為人民服務》中說過：“‘精兵簡政’這一條意見，就是黨外人士李鼎銘先生提出來的，他提得好，對人民有好處，我們就采用了?！蔽揖囱隼疃︺懴壬鷶凳耆缫蝗?，應該說這份誠意足夠也！再說，米脂縣有那么多名人故居，就闖王李自成行宮不說，還有馬文瑞、劉瀾濤、郭洪濤、常立夫、杜聿民等名人故居，我單單來拜謁李鼎銘先生陵墓，如果李鼎銘先生地下有知，也應該認可我的這份虔誠了。那么這個精靈為什么不認可呢？

在陜北，上墳是要點香燒表磕頭的，這是對故人的敬重和懷念的一種表示?？晌覀冏叩么颐?，沒有置辦香表，難道這就是這個精靈不予放行的理由?芽

同伴們不停地扔土塊，我想制止他們的行為，卻欲言又止。

這是個不易征服的精靈，無論怎么攻擊，它都始終高揚著頭顱，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直到我們的兩位同伴將它打昏在地。

兩位同伴跨過昏迷的精靈前行，我卻不忍心從它身上跨過，不忍心看見它昏迷的樣子。這是一個忠實的、頑強的、寧死不屈的守護者。這份執著，這份頑強足以使人震撼，我們是不應該用殘酷對待它的。我艱難地攀爬著近一人高的梯田上行，心中的那份自責久久不肯離去。

從墓地返回，那個精靈已經離去了，也許它去了哪里療傷。然而，我仍然覺得它還昂首挺胸地盤臥在那個路口。

從陵園下來，李鼎銘先生故居和陵園的看守人從桃園采摘了足有七八斤重的桃子送我。說實話，我并不缺水果吃，但我還是收受了這份情意，收受了陜北人的這份厚道與樸實。我要慢慢地品嘗這份鄉情。品味那山那水、那草那木，那人那生靈的濃濃情愛和韻味，以滋補我饑渴的靈魂。

青木川感懷

在陜西地圖上，青木川被擱置在一個偏遠的角落里，也許正是因為這種偏遠，作家葉廣芩才選中了它，因此有了長篇小說《青木川》，因此有了青木川的知名度。知名度是具有誘惑力的，受這種誘惑，我們來到了這個偏遠的角落。

青木川位于秦嶺與岷山山脈之間。青木川能夠成為旅游熱地，是因為它所擁有的豐富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這里山青水秀，峰巒簇擁，林深菁密；這里有著惹人喜愛的金絲猴、獼猴、羚牛、大熊貓、錦雞、翠鳥、紅隼等珍禽異獸，更有著透著歷史滄桑的古鎮——青木川鎮。還有一個吸引游人的地方是它的地理位置，這里距九寨溝只有２００多公里，從陜西入九寨溝，這是一個最近的通道。

青木川鎮在一個盆地里，四周環山，中間一條青溪穿過。乍看，似曾相識。原來它與井岡山茨坪的地形地貌頗為相似，郁郁蔥蔥的青山環抱著一塊平地，房舍樓閣鱗次櫛比，掩映在一片翠綠之中。只是這里的川道更開闊一些，山也沒有井岡山那么高大險峻。

我們的車子直抵魏輔堂莊院。

魏輔堂，一個傳奇式人物，出身貧賤，目不識丁。在與貧賤的掙扎和反抗中，成為擁有數千武裝，雄踞一方的草頭王。這個草頭王功過皆著。他出巨資建學校，倡導商貿、興修水利、筑路修橋、創辦劇社等，有許多善舉。

青木川三省交匯，從明清開始便為商貿重鎮，單是叫得響的客棧便有二三十家，相當繁盛。魏輔堂執掌青木川大權后，重建回龍街。他率先修建兩處商號，當地仕紳商家紛紛仿效，依據魏家格局修成一條長達３００余米的商業街。為方便來往客商，魏輔堂還在金溪河上架起一座有廊的木質渡橋，使金溪河兩岸連成一體。

魏氏莊院建于１９２９年，分前后兩院。整個建筑精美而氣派。莊院分新宅和老宅兩部分，從圖片上看，新老宅組成一個田字型。進入宅子，就只有房連房，院套院的感覺。房子的大小也不近相同，各個房屋按不同身份、等級、職業，居住著不同的人物。當然全是魏輔堂的家人和武裝人員及仆役。

魏輔堂在老宅養育了５個女兒，唯獨沒有兒子。“地仙”告訴他“這里背靠鳳凰山，懷抱龍池山，鳳凰戲龍池，只生女子不生男。若要生男，必須再往右一點的地方造新院，背靠將軍石?！庇谑牵狠o堂又造了新宅。新宅與老宅相比，更多地融入了西方建筑風格和近代建筑文化，顯得簡潔寬大，造型對稱講究，頗有宮殿的韻味。

魏氏莊院在北山麓，輔仁中學和商業區——回龍場在南山麓、金溪河邊。隔岸眺望，古鎮像一艘兩頭翹起的大船，擱淺在悠悠溪水中。一座帶廊的水泥橋如一條登船的踏板，連接著溪水兩岸。這座水泥橋原本是魏輔堂建造的木質橋，魏輔堂為之起名風雨橋。后因歲月的風霜侵蝕而毀壞，鎮政府在原址上修了這座仿古水泥橋，用水泥橋代替木質橋，倒是堅固耐用，卻沒了木橋的那種古樸與典雅的韻味，也就少了一份歷史的滄桑感，這不能不說是古鎮保護和恢復的一個敗筆。

穿過廊橋，便踏入被稱作回龍場的古鎮街道。顯然這里的古建筑還未來得及修復，冷峻蒼黛的樓閣商廈透著悠悠的歲月痕跡，倒是很有氣勢。想當年這座曾是陜甘川三省交界最負盛名的商業、文化交流場所，應該是很有些氣派的。這里所有的建筑都顯得高大雄偉，且頗具明清風格。大部分建筑物都是雕梁畫棟，四水倒堂，當然也有吊腳式、旱船式或中西合璧式。街面房后多為兩進的四合院，每個院內都有可以蓄水的太平池。最氣派、最引注目的是建筑是被稱為“洋房子”的唐世盛。這是２０世紀４０年代，魏輔堂為發展青木川的商業經濟而修建的一座商品貿易貨棧，建筑高大宏偉，造型奇特，從外觀看具有石拱圓門和圓頂窗，頗具古羅馬建筑風格，里邊則是四水倒堂一顆印的中式四合院落，是典型的中西合璧式建筑。據說“洋房子”最早開的是綢緞商號，后作為接待站，招待官府來人。在那個年代，有如此富麗堂皇的客棧，應該說不管接待什么樣的客人也都夠規格了。

整個古鎮蒼黛凝重的色調，讓人有一種穿越歷史的滄桑感，似乎當年古鎮的那種繁華昌盛景象猶在眼前。只可惜在那一幢幢古建筑群中偶爾會出現一座貼了各色瓷磚的小洋樓，顯得與古鎮極不協調，讓這幅歷史的畫卷變得不倫不類起來。更讓人嘆息的是我們腳下的街面，原本是石板鋪成，現卻換成了水泥路面，像古代仕女身上套了一件西裝一樣讓人無耐。

在古鎮，我們游覽的路線差不多是一個“山”字型，“山”字中間的一豎是一條石階小路，踏著這條小路，我們爬至山頂，出現了一個較為開闊的平臺，這里就是始建于１９４２年的輔仁中學。輔仁中學占地５０畝，有教學樓數幢，禮堂和教師辦公樓各一座。所有的建筑都為深灰色，透著古香古色的韻味。位于校園中心的大禮堂正在翻修，雖然徒剩四壁，仍可看出造型的古典雅致、巍峨氣派，估計其容量起碼在千人之上。輔仁中學基本保持了原輔仁學校的建筑格局，古樸、氣派，布局疏朗。這所由魏輔堂出資，其兄長魏元臣捐獻地皮修建的學校，在當時應該算得上一流的了。數十年中這所學校也為青木川培養了不少的人才，其發揮的作用可謂不小。而它的締造者魏輔堂卻是個粗人，一個粗人為什么會如此重視文化教育？

魏輔堂是個粗人，亦是個精明人。他經常在外邊奔波，接受的新鮮事物自然也多，據說其子幼時曾對鎮上的孩子炫耀：“我爸從外面買回來一個寶物，把開水灌進去，到第二天還滾燙?！焙⒆觽儾恍?，哪會有這樣的寶物。其實這是一個暖水瓶，在當時許多人沒有聽說過，更沒有見識過，自然不會相信。魏輔章買回的寶物還有留聲機、黃包車等等，這些東西鄉下人何曾見過？而魏輔堂卻買了，用了，是因為他見多識廣，觀念相對要新潮一些。他從外面的大世界感悟到了文化教育對于一個地區的政治、經濟和民生的作用。因此，他便大力興教，辦起了這所時至今日都不算落后的學校，這應該說是一個很有遠見的善舉。

輔仁中學的學生們正在上課，校園里顯得十分靜怡。我漫步在校園里，思緒卻一直縈繞在操場上。３４年前，作為輔仁中學創辦者魏輔堂就是在輔仁中學操場被人民政府槍決的。對于魏輔堂而言，輔仁中學應該算是一個功勞簿。當時，為什么要讓魏輔堂在自己的功勞簿上結束生命？不得而知。不過，３４年后人民政府又撤消了對魏輔堂的這個判決，因為他是投誠人員。這就是歷史，作為歷史長河中的人，無論被推上風頭浪尖，還是被沖向激流險灘，都與當時的風向水情有關，更與自己的人生之路有關。假若１９５２年對魏輔堂的判決擱在今天，也許魏輔堂的命運會是另一種情形。假若魏輔堂沒有那段草頭王的晦暗閱歷，說不定他還能活到今天，還可能在政協，或者什么地方擔任一定的職務。

但是，歷史是沒有假設的。

責任編輯劉亦群

劉風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編審，主要作品：小說集《春夜靜悄悄》、《月是故鄉明》：長篇傳記文學《謝子長》、《走近李煥政》、《平民書記》；長篇報告文學《黃土魂》、《三秦赤子》；報告文學集《高原，星光燦爛》、《守望黃土地》等多部，先后２０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