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下沉化水心

看取蓮花凈，方知不染心。

閉上眼，我總是看見蓮花從水中升起，漫天飛翔。從那些如水流動的少年歲月里，我始終相信，總有一天，蓮花會從我的身邊飛升，飛到天上去，在天空中綻放，那會是一種多么寧靜美麗的場景呢？漫天蓮花在潔白的云層中寧靜地盛開，托起的，也必將是一種輕盈的物事。我們的肉身實在太沉重，靈魂寄居在這房子里的飲食男女，你在塵世中生活著，追逐，貪婪，驕傲，奢靡，淫欲，饕餮……在塵土的世界里腐敗墮落。無論你怎樣榮耀風光或者怎樣渺小卑微，其實你終究還是一個過客，總有一天你會離開這個安置過你的靈魂的客棧，所有人的結局都一樣。

故鄉生長著許多蓮花，田田蓮葉遮蓋了夏日天空。蓮葉下是靜止的塘水，照耀著坦蕩如歌明凈如詩的古典天空。蓮花上有時佇立著一只蜻蜓，有時休憩著一只青蛙，有時停泊著一只翠鳥，有時伏臥著一只馱經的白馬。總有細細的風和軟軟的月光來過，恍惚有衣袂飄飄的飛天從這里乘風途經，飄渺水汽籠罩著稀薄的夢幻，而蓮葉田田如蓋，仿佛在張大千的潑彩中搖曳，滴水觀音，俯視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眾生。

我一直在想，吃下潔白如玉的藕瓜，會不會在肚子里發芽？我的腸胃會不會變成安置蓮花的河流和湖泊？在這些想法誕生的時候，我感覺到那些亭亭凈植不蔓不枝的蓮花在我們的腸胃里動了一下，悄悄往下扎了一寸。也許有一天，當我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自己變成了一朵蓮花，躺臥在清凈的水中，看田光日影、云蒸霞蔚，看鳴蟲走獸、飛鳥游魚，我的心里充滿了寂靜和安詳。

南朝民歌中撐篙穿梭的采蓮女這樣唱著，“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若沒有水，怎能有美麗的蓮花，怎能有蓮花下游泳的魚兒、無邪的青蛙？怎能有細軟的腰身、開花的嘴唇和唱歌的喉嚨？

我最喜歡不到一周歲的娃娃，潔白的手臂、腿股，都像是活靈活現的藕瓜，那是最干凈的赤子之身，生長著無瑕的心臟和赤子靈魂。那咿咿呀呀的言語，是面對人們吐出的最干凈的聲音，充滿清如流水的無骨智慧。昆侖神譜中的少年才俊哪吒，經至善者點化轉世而成蓮花身，蓮蓬化頭，蓮花做心，蓮藕變體，蓮葉成衣，他的靈魂浸入水中蓮花，或者說，水中蓮花浸入他的靈魂，從此他一塵

不染，圣潔無塵，成為最潔凈的人身。

蓮花下面，止水一潭，映照千年歲月和百年人生。尤其是在夕光中，蓮花更是放射著說不完道不盡的慈悲。

母親說，人不到三十歲，魂不全。這就是說，不到三十歲，就意味著你的人生是不健全的，你必須將自己的生命、血液乃至真誠的情懷一并融入如水的歲月中，你才能看見自己的魂魄，看清白己的面孔，才能成為一個健全的人。難怪我時常有失魂落魄的感覺。直到現在，在遠離喧囂的民間，還有我的老鄉們，在夜晚的蓮塘月色里為自己的孩子呼喚走失的魂魄。我在想：在蓮界，終究有多少人在經歷著安詳的慈航？水究竟有一顆什么樣的心臟？

流水清如智慧，水門向人打開。然而，人們在渾濁的塵世越走越遠，終于滿面灰塵，找不到歸路。我們一直在路上？而對世俗的生活，我時常問自己，是什么讓我們變得如污泥一樣渾濁？是什么讓我們變得如黑鐵一樣無情？

老子站在水邊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孔子站在水邊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古希臘智哲泰勒斯站在水邊說，“水是最好的，水是最好的！”。今天，我們站在千萬條被自己污染的水邊哺哺自語：水，水，水……水去了哪里？當巨大的城市突然缺水，人們仰望著空蕩蕩的天空，張著空洞洞的嘴巴，內心的干涸無法用大地上的干旱來形容，人們的恐慌也將無可釋懷。是我

們親于殺死了水，水也終將殺死我們的智慧之心，我們都將成為愚人。

在蓄養蓮花的清水里，智者伸手，終于掬得了東方智慧，成就了如水的上善，這種人塵境界，讓多少中國人的心魂在水邊得以關照，讓多少人的容顏和精神青春不老！

“昨夜三更里，嫦娥墜玉簪。馮夷不敢受，捧出碧波心。”身在鬧市我家陽臺上也生得一缸蓮花，只是沒有了活水的滋潤和地氣的熏染，她們清秀的身體、皎月的面容和溫潤的目光都在烈日的暴曬和熱風的蒸騰中憔悴，失神。妻說，找個時間把這些蓮花移植到銀河公園的湖水里吧，那里海拔較高，人煙稀少，活水旺盛，是另外一個天堂。

當我們吃力地把蓮花運到銀河公園，種植到湖水中時，我們看見蓮花逐漸下沉，下沉，下沉，化做透明的水心。

責任編輯劉亦群

沈鳳國１９７７年生，山東茗縣人，在《人民文學》、《詩刊》、《芙蓉》、《綠洲》、《北方文學》、《飛天》、《敦煌詩刊》、《詩潮》、《草原》等刊物發表文學作品３００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