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因為篇幅短小不得不濃縮信息,在盡可能短的篇幅內敘述一個故事,展現前因后果。長篇小說可以從容不迫地敘述一個故事的緣起、發展、高潮和結局,小說基本元素一般而言是齊全的。小小說因為濃縮,不能過分拖沓或者節外生枝。長篇小說可以大量的故事細節支撐,亦可以旁枝逸出,設置縱橫交錯的線索和人物關系。小小說則不能拘泥于細節,亦難以展開多條線索,它需有一個中心,中心統攝細節,細節為中心服務。前因后果之間的過渡不能拉得過長,過長則不成為小小說,過短則會損害故事本身。胡晉生先生的這兩篇小說實現了小小說的這種要求?!段迨缓砂罚ㄒ姟堆雍印返谄咂冢┑闹行氖歉砗陀⒆拥膼矍楣适?,細節則是英子一年一度到福來墓前送上荷包,如此持續了五十五年。荷包是“姑娘家送給心愛的男人的定情之物”,是愛情的象征;五十五只荷包送了五十五年,此意味著愛情的堅貞與持久。如何處理這么長的故事時間是一個問題,作者稍詳細地描寫了前三年的情況,之后則幾筆帶過,此為小說的加速。相對之下“烈士墓有人死了之后”則是細節描寫,展現了老村長的行為和心理,此為小說的減速。加速為了縱向完成故事,減速為了橫向豐滿故事。《第100封討債信》(見《延河》第七期)故事時間較短,前前后后一兩個月而已,因此作者可以稍微充分地敘述細節,比如以較長的篇幅記錄下一封信,較為詳細地描述宋夫人的心理活動等。此故事的中心是討債,通過掘墓、恐嚇信、人物活動和心理反應等去豐富故事。故事時間較短,可以稍微橫向展開;故事時間較長,則不能過多橫向發展需時時縱向前進。小小說的敘述時間必然要大大壓縮故事時間,因為不能過度糾纏于細節,但亦不能無細節,這個度較難把握。胡晉生先生這兩篇小說對中心與細節的把握非常好,故事既圓滿又豐滿,無明顯缺憾,亦不干癟。故事中心順暢而下,細節又未喧賓奪主,頗為難得。
小小說因為需時時考慮中心,故不能滯于細節,因此整篇小說易顯得空疏。細節充分容易展開故事,讀者只需一步一步跟著作者即可。空疏則需要填充,小小說的一些細節需要讀者根據前后文主動填充。讀者不能依賴作者事無巨細的交代,需自己置身于故事中,使故事圓起來?!段迨逯缓砂伏c到“福來與本村地主黃成仁猛吵一架之后就投奔了李先念的隊伍”,故事以此開始,但原因以及此前的背景并未交代。直到故事結束,村長認出在福來墓前圓寂者是地主黃成仁的女兒英子,我們才恍然大悟,始明白他們為何吵架。于是我們亦可以補充此前的背景,并想象福來與英子如何相戀,如何遭到地主黃成仁的阻撓,如何負氣參軍等細節?!兜?00封討債信》先敘宋開義之墓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掘,如何收到“討債信”,后來始真相大白,知道所謂“掘墓的漢子”就是其干女兒吳娜。吳娜的身份在小說中界定為宋開義的“秘書兼司機兼干女兒”,然而故事開篇宋開義即死去(死因后文有所交代,亦為吳娜所害),但是至于她與宋開義的恩恩怨怨并未交代。討債信的內容小說全文錄下,但此是否為吳娜復仇的真正原因亦難確定。或許另有隱情,若如此則會有另外一個故事,我們自己可以補全;或許吳娜就是那個“雜種”,落款所謂“掘墓的漢子”只是虛張聲勢,吳娜的復仇正是為了為她媽媽討回公道并收回金佛。因為并未交代背景,于是故事就開放起來,有了多重解釋的可能。讀者亦不得不參與進來,補完小說。小小說受篇幅之限,不可能交代一個完整的故事,往往選擇一個橫面,半路中敘述故事,前無緣故,后無影響?!段迨逯缓砂芬愿碡摎鈪④娛?,以老尼圓寂終。《第100封討債信》以宋開義墳墓被掘始,以真相大白終。故事的前前后后只能通過小說的暗示補齊,若補不齊則須借助于讀者的想象。胡晉生的這兩篇小說都顯得疏密有致:當疏則疏,如上所述需讀者參與補足;當密則密,故事不乏細節。兩篇小說均以其疏召喚了讀者,讀者參與、甚至創作了小說;以其密豐富了故事。讀者可以借助其密走向其疏,借助其疏完成其密。
小小說對敘述技巧、故事結構的要求更為嚴格,因為故事不得不帶著一副小小說的腳鐐去舞蹈。如何在腳鐐中獲得自由,這在于作者對火候和度的把握。若過分重視了技巧,內容則會為技巧所害;若技巧不足,內容則不會被充分展開。前者走向極端是技巧成為小說主角,后者走向極端則是故事干癟而單調。胡晉生的這兩篇小說處理得尚可,內容未被技巧害,技巧亦充分地展現了內容。兩篇小說技巧高妙,但不生硬,亦未喧賓奪主,而是化入內容之中,意在突出內容?!段迨逯缓砂窋⑹隽恕耙欢翁厥獾臍v史,一個特殊身份的女子,一個五十五只荷包的愛情故事”。愛情是關于“質”的東西,作者以“量”去表現“質”,五十五個荷包言愛之深,五十五年言愛之恒久。歷史變化,世事紛紜,福來從農民變成軍人,成為烈士,黃成仁由地主而被鎮壓,英子從地主女兒成為贏明師太,變中不變的是愛情。愛情關系著自由,它能穿透階級和時間,在本質上不能被阻擋?!兜?00封討債信》講述一個復仇的故事,復仇是文學重要的母題,這個復仇的故事卻帶出了時代的氣息。甚至這個復仇故事只是表,時代風氣卻是里,作者言在表意在里?!懊貢嫠緳C的干女兒”吳娜與宋總經理恩怨盡管不明,但肯定涉及財與色。這個故事既在于講述一個純粹的復仇故事,又在于透過此故事批評這個顛倒是非的時代。因為若道德、法律完備并實實在在地發揮作用,它們會代表正義對惡與罪復仇;然而當二者不能實實在在起作用時,復仇者只能自己出面去復仇,于是這個社會就更為混亂。
小小說為之為小小說就在于其篇幅,這是其限制,但也正是自由所在。沒有限制就沒有自由,意識不到限制也就不能真正理解自由。小小說的所有可能性均需在這個限制的范圍內展開,一旦突破限制,或許小說還是好的,但不是好的小小說。胡晉生先生無疑對小小說有較深的認識,因此他的小說才能在如此巨大的限制中飛翔起來。
責任編輯 常智奇
劉濤 復旦大學博士生,曾發表論文、評論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