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成祥

康成祥祖上也是地道的農家。他爺年輕時和人劃地畔、起地壟，引起了爭執，動手傷人輸了官司。官府限期三日給人賠錢療傷，否則便收監問罪。他爺情急之下，背著父母借了高利貸。后來官司倒是放下了，可借的是把地都賣完了也沒還清。

為了躲債，成祥他爺出省跑到河東。編了家中遭災、父母雙亡的謊兒，在商鋪里當了賣身學徒。憑著手腳勤快、乖巧聰明，七八年光景就成了老掌柜的心腹帳房。

后來，老掌柜的到南方進貨染了瘟疫病故他鄉。成祥他爺以奔喪扶棺為名，卷了柜上的浮財又跑了回來。悄悄回到村上一打聽，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在他跑了以后，也被逼離家出走，不知所終。當年放債的主兒前幾年逼債出了人命，早已成了官家的刀下之鬼。

這一下，成祥他爺便放心大膽地在家置田蓋房、娶媳安家。后來又在城里開了門面做起了生意。不幾年就成了村中的大戶。到了成祥他爸手上，康家的院墻上都起了角樓，村上少半人家也成了康家的佃戶。可偏偏就是人丁不旺，成祥他爸前后娶了三房，也只落了成祥一個獨子。

康成祥繼承了祖上的全部伶俐和機智。說話慢條斯理、做事有板有眼。他生就一張長臉，眼睛不大，鼻子和嘴卻占了臉上不小的地方，兩個腮幫子微微突起，和人說話時候經常笑瞇瞇的，但他笑起來不覺得和善，拉下臉來卻十分的威嚴。他從小就跟著父親走南闖北，把生意場上的渠渠道道捻弄得一清二楚，當二掌柜時候，常打交道的客戶都知道，大小生意他不點頭，你都別想做成。他精于籌劃，敢于決斷，腦子快、腿腳勤。看準的事情，不做成不罷休。過了四十便成了遠近聞名的鄉紳。特別是在他爸死后，康成祥把城里的當鋪、面鋪和綢緞莊合三為一，蓋了城里最大的商鋪，起名“聚寶齋”改行做起了古董生意，這行當是個三年不開張，開張管三年，只賺不賠的好買賣。更讓周圍人們眼熱的是，來往客戶都是城里的大戶和有錢的商賈。實在讓人刮目。而真正讓他聲名遠揚的還是他從土匪“黑無常”手里弄回了存福他爸。

康存福是康成祥的遠房侄子，十六歲那年他爸出門進貨，被外號“黑無常”的土匪高黑娃綁了肉票，開價五千大洋，限期二十天見錢放人，無錢收尸。

盡管存福家在城里也開著雜貨鋪，村上也有幾十畝好地，可五千大洋就是連鍋灶都賣了也難以湊齊，情急之下托了鎮上的韓保長疏通。人家傳過話來：錢減一半，期減十天。存福和他媽忙了五天，賣了城里的鋪子和幾十畝好地，借遍了親戚友人才籌到五百大洋。

到了第六天早上，存福他媽想起自己頗有家底的遠房表叔，想從他那里借個千兒八百的救命錢，便起了大早，天不明就準備出門趕路，誰知一開院門便從門上掉下一包東西，跟在后面的存福拾起來一看，是一只帶血的人耳朵，存福他媽一個婦道人家哪見過這場景，當下“噢——”的一聲就昏倒在地。

聽到驚叫，鄰居們趕了過來，和存福把他媽抬到炕上，又掐人中又灌米湯，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才“嗚——嗚”地哭出聲來，等到天已大亮鄰居們見存福他媽并無大礙才都搖頭嘆氣地回去了。

鄰居們一走，存福他媽止了哭聲，把存福叫到跟前說：“福娃，咱哪兒也別借了，我看要活你爸的命也只有你成祥伯了。”

存福說：“成祥我伯家咱都跑了三趟了，最后一次我大媽叫我牽了一頭牛買了，你說人家還能咋樣？”

存福媽說：“你再去，見了你成祥伯，你啥也不說給他跪下，他要拉你，你只說一句，我媽有手飾要拿到柜上換錢救命哩。”

存福說：“媽咱家哪兒還有手飾哩？這是哄我伯哩！”

存福他媽一向言語不多，性情溫順，此時卻對存福大喊道：“叫你去你就去，啰嗦什么！”說完又嚎咷大哭起來，“我命苦呀！前世欠了你康家的。天殺的土匪呀，叫你個個斷子絕孫。”

存福老實厚道，又是出了名的孝順，便一聲不吭，出門向鄰村的康成祥家走去。

自從存福他爸被綁了肉票康成祥就沒在村里人跟前現過眼。他前年當過肉票知道土匪的厲害，“黑無常”這次沒綁自己，是因為這一帶的土匪素有“三年不二綁”的規矩。康成祥是方圓百十里的大戶，他知道過了今年自己便不再安穩。

存福他爸的死活，康成祥并不放在心上，他正盤算著自己將來如何躲過這隔三岔五的匪禍。存福和他媽來了兩次，他叫自己的老婆把一頭病牛牽去看著打發。更何況這存福媽年輕時溫順美貌，自己家里曾托人提親，卻因曾在窯子里與人爭風吃醋，被打斷過一條腿，名聲太壞遭拒。存福他爸的事他打定主意，不想再破財了。

今天早上起來，康成祥剛擦過臉坐到堂屋的太師椅上，就見存福直戳戳地從院外走了進來，他一看躲是來不及了便索性正襟危坐，閉目養神。盤算著如何打發這個災星，誰知只聽“撲通”一聲，再沒了聲息。

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康成祥悄悄瞇開雙眼，只見存福長跪在地，淚流滿面，不發一言。他看靠不理不睬把他支走是不行了，于是冷冷地張口說：“福娃，你這是做啥哩，有話起來說嘛。”存福見他開了口，“嗵、嗵、嗵”的連磕了三個響頭，抬起頭來額上已起了青包。

“伯，我媽說了，只有你老能讓我爸活命了。”

“娃呀，看你媽這話說的，這是逼伯跳崖哩，伯這兩年是弄了幾個糟錢，可前年叫‘黑無常’一票就綁完了，伯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你湊不了幾個銅子。”

見他把話封死，存福只好不停地磕頭。

康成祥一看存福這架勢，怕真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取不利手，傳出去更是人鬼不像，便起身來拉存福：“起來。起來，你這娃是做啥哩，有話起來說嘛。”

存福被他一拉忽地想起他媽的話。便說：“伯，我媽說有幾件手飾要拿到你柜上去哩。”

康成祥聽出了話外之音，轉開了腦筋。他嘴上說著“好，好，我娃坐下，坐下。”自己倒先坐到椅子上盤算開了。

他想，存福他媽此時送上門來，也算出了當年提親不成的窩囊氣。這女人如今雖然三十出頭，卻更加豐滿水嫩，就像熟透仙桃，別有一番韻味，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還真沒幾個能比上她的。又一想，花上千把大洋弄個人家吃過的剩飯，這賠本的買賣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見康成祥低頭不語，存福又撲通地跪倒在地下說：“伯，只要我爸活命了，我這輩子就算賣給你當馬騎了。”

存福這話讓康成祥開了竅，心想弄好了這豈不是一石二鳥的好買賣，我何不弄他個人財兩得！他拉起存福，拍腿跺腳地說：“娃，誰叫我是你伯哩，親不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回去給你媽說，你爸的事，伯就是拆房賣瓦也要管出個樣樣。”

康成祥第二天并沒有到城里的鋪子里等存福他媽，他知道那已成了籠里的饃饃，遲早能吃。他換好行頭，叫長工狼娃套了頭騾子，備了四色厚禮，又悄悄地從樓上拿了樣東西用黃綢包好，背上褡褳，直奔鎮上去找韓保長了。

這韓保長人稱“韓黑白”，官、商、民、匪樣樣能通。

康成祥到了韓家門前下了騾子，叫狼娃尋地方拴了。韓保長聽見動靜已迎了出來，進了堂屋坐定，康成祥也不過多客套，拱手說：“韓保長，勞駕托人傳個話給高老大，商量票錢。”

韓保長其實也猜出了康成祥的來意，卻故意摸著光頭賣關子：“康掌柜，咱倆什么交情，按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可眼下兵荒馬亂的，前個存福他媽托我打點，我能托的人全托了，欠了一河灘的人情，人家已減了一半贖金。你知道‘黑無常’的交道不是好打的，再摻和這事，保不住我也丟了吃飯的家伙。”

康成祥微微一笑說：“誰不知道你老韓的本事，我這吃飯的家伙還是你前年給拾回來的，兄弟知道你的難處，這五十大洋是你的茶水錢，事成之后我還有孝敬。”說完從褡褳里掏出封好的大洋放在桌上。

韓保長把手從頭上拿下來，并不看桌上的大洋，緩了緩口氣說：“康掌柜想和人家咋個商量？”

康成祥說：“兩千多現大洋兄弟無論如何也拿不出來。”說完伸手從懷里掏出黃綢包打開放到桌上。

“不知道這器物可能入得高老大的法眼？”

韓保長一看黃綢上放著一個晶瑩剔透的圓型器皿，他慢慢地托到手上細看，這物件口小肚大，下面一個小柱子連著圓底，上面浮雕著花鳥人物。看了半天卻不知是何物。

康成祥知道他看不出名堂，慢慢地張口說：“此物名叫‘八寶琉璃朝天杯’，是大唐時西洋人來朝的貢品。在天津衛上海灘隨便也值個萬兒八千，我先人傳給我時，叫我藏深拿牢，如今給我兄弟保命要緊，我也顧不得許多了。”

韓保長眨了眨眼，又把手搭到頭上說：“存福他爸能值這么大的價碼？”

康成祥知道韓保長盡管弄不清這東西是何物，但并不相信它十分值錢。

“好我的保長哩，我還有一家老小哩，單為存福他爸，我也犯不上拿祖傳的寶貝了事。明說吧，老大要是看上了這寶貝，叫存福他爸回來，還要再保我以后的平安。”

韓保長這才明白了康成祥的心機，他想既然康成祥敢開這么大的價碼，這東西可能真是件寶貝。他突然轉了心思，對康成祥說：“康掌柜既然信得過我韓某，就請先在鎮上安頓下來，我托人拿上東西上山商量，我拿身家性命保證，事不成東西物歸原主。”

康成祥微微一笑：“看這話說的，誰不知道你韓保長義氣千秋，信不過你，敢拿著祖傳的寶貝尋你說事，我在和店候你回話。”說完叫上狼娃牽了騾子，住店去了。

康成祥一走，韓保長收起大洋，拿上那寶貝便出了門。他穿街走巷，進了前清遺老黃進士的家，拿出器物叫黃進士把脈，這黃進士已是老眼昏花，看了半天也說不出究竟，可他不愿意在一個保長跟前露怯，把東西遞給韓保長說：“是宮里的琉璃寶罐，許是娘娘當年裝粉的器物。”

韓保長大喜過望，說聲“討擾、討擾。”拔腿回到家里，拿上康成祥送來的五十大洋，塞到腰里，騎了頭驢向山里奔去。他知道只要自己親自出馬。以他和“黑無常”的交情，要回存福他爸是十拿九穩的，至于康成祥，他心想：保你以后平安，你平安了，老子吃慫哩！

當天晚上撐燈時分，韓保長到客店給康成祥回話：“后天早上去十八嶺接人。”

聽了這消息，康成祥騎上騾子連夜趕到了城里的鋪子，叫過狼娃說：“你把騾子牽回去，叫存福和他媽明天到柜上說話。”

存福他媽聽到狼娃帶來的口信，知道事情有了轉機，連夜把籌好的五百大洋縫到被子里面，鋪到驢車上，上面用麥草捂好，第二天早上叫存福拉上自己進城了。

見了康成祥，存福和他媽把裝大洋的被子抬到桌上，齊齊跪在地下，康成祥不經意的把手搭在被子上摸了摸，并不起來拉人，而是坐在椅子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哎——，存福他爸明個就回來了，我也該拾掇攤子回村上犁地了。”

存福他媽一聽，真是悲喜交加，她滾著淚說：“他伯，我家欠你的情這輩子也還不清，福娃從今后就是你的長工了，你賣燒餅他和面，他要是起二心叫天打五雷轟。”

康成祥說：“不說這個了，你娘倆在鋪子住下，明個我安排伙計去接存福他爸。”

當天晚上，康成祥安排存福和伙計前院住下，把存福他媽安排在后院廂房里。到了后夜，康成祥悄悄出來用手推了推廂房的門，和他想的一樣，那門并沒拴死，進了房門，只聽存福他媽小聲問道：“誰？”

“是我，妹子，我來拿你的手飾了。”康成祥說著回身拴了房門，徑直摸到床上揭開被子鉆了進去……

存福他爸人是回來了，但被土匪割了耳朵，受了驚嚇，人已變成了癡呆。存福在城里給康成祥當了賣身的伙計，存福他媽每逢初一、十五要到城里看存福，這也是康成祥盤點收賬的日子。

被韓保長吃了二饃的“八寶琉璃朝天杯”是省城的毛賊從外國馬戲團里偷來的道具，康成祥花了兩個大洋收來的。其實就是一個高腳玻璃杯。

責任編輯 寇揮

李文鵬 陜西省寶雞市公路管理局工會干部，該作是他的處女作中篇小說中的一個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