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愛要出生的那個下午,我恐懼極了。小可愛讓我受夠了磨難,我一直不敢想象她的樣子,我矮小瘦弱多病的身軀一直維持在40公斤以內的范圍里,有了小可愛后,我的體重在10個月里奇跡般地增加到了65公斤。我站上體重秤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看自己的肚子。那多出來的25公斤重量,讓我無法猜測小可愛的模樣,莫非她是個大胖子?不可能,我很快否定了這一想法,像我這樣瘦弱的小媽媽是不可能生出胖乎乎的孩子的。
我成了笨重的狗熊、笨重的企鵝、笨重的袋鼠媽媽,我挺著大肚子,難以挪動腳步,以至于在小可愛要出生的前一周,我不能坐立行走,也不能入睡。婦檢的醫(yī)生告訴我,我的腰部和腿部以及髖部的劇烈疼痛,源于骨折,是我肚子里的胎兒壓斷裂了我的恥骨。
那是個活潑的小可愛,她一刻不停地拳打腳踢,我的心總是一陣陣地縮緊,被她突然的襲擊弄得狼狽不堪。我知道我不是一個勇敢的母親,我對懷孕,對從自己虛弱的身體里剝離出一個新的生命,充滿了恐懼。我不敢想象她的五官,我逃避一切有分娩畫面的電視和電影,我害怕看見產婦的掙扎和痛苦的表情。我最害怕的莫過于她的丑陋和殘缺,那是我心上的陰影。
就在那個夏末的下午,我艱難地挪動到醫(yī)院做定期檢查。醫(yī)生告訴我,我不能回家了,必須在醫(yī)院留下,也必須盡快進行剖腹產手術,否則隨時會有危險。我忽然有著末日降臨般的感覺,我還沒有做好思想準備,雖然臨近預產期,但我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去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我甚至悲觀地覺得,我也許要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小可愛的生命了,如同一個亂兵上陣的戰(zhàn)士那樣倉促又悲壯。
第二天上午,陽光明媚,我躺在白色的手術床上,被推進了手術室里的走廊。我靜靜地等候著未知的命運來臨,那是我20多年生命中唯一一次生死未卜的時刻,我已經看過了有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最為恐怖的手術結果的條款,并簽署了手術風險責任書。我安靜地躺著,有點聽天由命的感覺。這時,我的手觸到了小可愛的花棉被。那是一條織花天鵝絨被面手工縫制的小棉被。我緊緊地抱著那條小被子,將它貼在了臉上。陽光從玻璃窗外照進來,小被子色彩明亮,鮮艷奪目。那一刻,我的心里漾起了一種神圣的感動。我望著小被子上的花朵,對看不見的小可愛說,你要保佑媽媽,讓我們平安地從這手術室里出來。好像小可愛是個天使,好像她擁有膽小的媽媽也不曾有的勇敢和能量。我的眼眶濕潤了,在心里默默地和小可愛說話,并反復提到“媽媽”這個詞。過了這個上午,我就是媽媽了,我成為了一個新生命的母親啊。
膽小虛弱的我,在整個麻醉和手術的過程中都望著眼前的小被子,我從那一團鮮艷的顏色中獲取力量抵御劇痛和恐懼。醫(yī)生們按照程序捆綁固定住我的四肢,我所恐懼的事情應驗。麻醉對我依然無效,正如以前小手術時醫(yī)生們告知的那樣,這一次的麻醉已經加到了所能的最大量,但我依然有著敏銳的疼痛感,我緊張極了,不斷地發(fā)出凄厲的尖叫。醫(yī)生略帶責備地說,“要是其他產婦用這么大的量早就進入睡眠狀態(tài)了,可你卻還是這么清醒。不能再加麻醉劑量了,否則會傷到胎兒的大腦。”我覺得時間過得慢極了,那種疼痛的感覺深入了骨髓和心臟,鋪天蓋地向我襲來,我被擠壓的無處躲藏,覺得自己隨時都會失去知覺,散成碎片。我的忍耐已經超越了極限,意志和堅持的信念已經走到了邊緣。
忽然地,我聽到了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我的眼淚立即就出來了。是個小女孩兒,我知道小可愛是個小姑娘了。我掙扎著抬高了頭,大聲地問道:“醫(yī)生,她健全嗎?”
手術室的醫(yī)生們竟然不約而同撲哧一聲笑了。
“你是我們見過的麻醉最失敗的產婦。”一個醫(yī)生舉起嬰兒,血肉模糊的一團,我根本分不清她的四肢和五官。
“健全,也很健康,7斤3兩,而且很漂亮,是我們最近接生的最好看的一個寶寶。”
我再也懶得看小可愛一眼,那血糊糊的一團,讓我滋生不出半點憐愛和好感。我放下心來,咬牙聽著縫合的絲線和針在我的皮肉上拉扯的恐怖聲音,我覺得身體冰涼,開始發(fā)抖,并絕望地感到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當又一個早晨來臨,我發(fā)現(xiàn)我還活著。事情并未像我想的那樣糟糕,盡管傷口的疼痛,讓我冷汗淋漓,可我醒來了。我聽到了病房里此起彼伏的嬰兒的啼哭,不知道到底哪一聲是小可愛哭的。我被疼痛折磨的自身難保,已經不再關心她,甚至不想看一眼她的樣子。我左邊病床和右邊病床上各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他們都皺巴巴地皺著眉頭,像小老人似的,癟著嘴巴,閉著眼睛,小可愛無非也就是這樣吧,新生的嬰兒根本看不出美丑。
疼痛絲毫沒有減輕,并變本加厲,使得我不住要嘔吐,我眩暈的吞咽不下半口食物。氣若游絲的我只想閉著眼睛睡過去,只想再也不覺得疼。迷迷糊糊中,我的妹妹和我的母親來到了我的病床邊,她們不斷地逗弄著嬰兒,嘴里發(fā)出令人討厭的,讓我煩躁的聲音。我的母親喋喋不休地在我耳邊說,“看看吧,你一眼也沒有看她呢,沒見過你這樣的媽媽,連孩子也不愿看。”
我妹妹抱著小可愛湊到我的眼前,對我說,“睜開眼,看看你的孩子吧,你連她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呢。”
我煩躁極了,痛恨極了。誰也不知道我的全身有著怎樣難以忍受的疼痛,這全都由那個可惡的小家伙而起,她居然可以如此安靜,悠然自得。哦,我聽到了輕微的呼吸聲,暖暖的,細細的一股熱氣,輕柔地吹拂在我的耳朵旁……
我睜開了眼睛,我的心被什么東西猛猛地一擊。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一個新生的嬰兒,卻睜著那么明亮,那么黑,那么澄明的一雙眼睛,深不見底,渾然無物,卻震撼人心。她不是皺巴巴的模樣,她的皮膚嬌柔白皙粉嫩,小嘴巴是半透明的粉紅。她被包裹在那條鮮艷奪目的小棉被里,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那么明媚地看著我……好像她什么都懂得那樣,那無知無畏純凈透明的表情……
“一個荷花般的孩子……”我妹妹說。
那是我妹妹形容小可愛的第一句話,那么準,那么恰當和貼切。我的眼淚慢慢地淌出來,小可愛啊,你到底用了怎樣的魔法?讓我忽然間,在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忘記了你帶給我的磨難和巨疼,讓我變得祥和安寧,樂意忍受一切苦楚,而心甘情愿?
在小可愛一天天長大的日子里,她不斷地使用著她的魔法。她溫柔精細的呼吸,她純凈的微笑,她透明的眼淚,她溫柔的小手,她目不轉睛地注視,她叫我的第一聲“媽媽”……
小可愛就像一個天使,她給我的生命帶來莫大的喜悅,讓我的眼睛隨時欣賞到最美、最動人的圖畫。每當我看到她,我的心就變得溫柔慈祥起來,我在她的注視和擁抱下日漸變得勇敢,不再懼怕病痛,不再懼怕任何困難。
在小可愛11個多月大的時候,我被迫出了一趟差,離家半個多月的時間里,我煩躁不安,氣惱又無計可施。我無時無刻不牽掛著我的小可愛,沒有她躺在我的臂彎里,我無法入睡,她細小的呼吸聲比搖籃曲還甜美,我想念她,依戀她,魂不守舍。
當我匆匆結束行程,終于輾轉到家鄉(xiāng)的車站,一路小跑往家趕的時候,我忽然想起那么小的一個小人兒,該會把我給忘了吧。她已經快20天沒有看到我了,她還能記得我嗎?她大約還不懂得想念是什么吧。
她突然離開了媽媽,現(xiàn)在會是怎樣的呢?雖然我的母親一再在電話里說,小可愛表現(xiàn)的很好,吃牛奶也吃得很香甜。母親說小可愛一直把一件我穿過的沒有洗的秋衣抱在懷里睡覺,只要不從她的鼻子跟前拿走那件秋衣,她就睡覺也睡得好,可我還是那么擔憂她。
我竟然有著絕好的運氣,當我跑進我家住著的那條小街,竟一眼便看見我的母親抱著小可愛在小街上行走,她們大約剛剛出來買完菜。母親一只手里提著菜籃子,小可愛的下巴抵著我母親的肩頭,手里握著一個棒棒糖,她正面朝著我這個方向。我惡作劇地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們。我提著碩大的旅行包,裝作不認識小可愛那樣,跟在我母親的身后。我的心怦怦跳,假裝淡淡地看了小可愛一眼,便迅速地挪開了視線。小可愛似乎認出了我,但她似乎并不確定。她疑惑地睜大了那雙黑亮幽深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呆呆地,緊張地,她的小臉上全是驚異,好像受到了驚嚇,挺直了脖子,掙扎著想要將頭探得更高一點。然而她并未出聲,只是一直一直地看著我。
母親并未察覺我跟在她們身后,我就那樣傷心地,甜蜜地,沉默地走著。時而用余光看一眼楚楚可憐的小可愛,我在期待她先作出認出我來的表示,我想驗證那個小小的可人兒,在這分開的20天里,并沒忘了我。
然而我有些失望了,小可愛沒有絲毫的表示,她除了目不轉睛,除了驚異,再無多的表情,她甚至沒有歡呼一聲。
就在我打算放棄這一惡作劇的驗證,準備叫住母親的時候。我清晰地看到小可愛的眼眶里流出了淚水,兩滴大大的眼淚順著她的眼眶滾落。她在無聲的哭泣,她的眼淚一滴接著一滴地往下滴落。她那么委屈,那么傷心,那么無助和可憐……淚水驟然模糊了我的眼眶,在淚光中,小可愛伸出了胳膊,將手中的棒棒糖舉過了我母親的肩頭,朝著我伸過來。
我抹一把眼淚,上前幾步,小可愛把那根棒棒糖舉到了我的嘴邊,她的嘴里發(fā)出了一聲呼喚,她說,“媽媽,吃……”
我扔下了旅行包,一把從母親的手中接過了小可愛,將她緊緊地摟進了懷里。我們在小街上相擁,她胖乎乎的小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的脖子。她不再流淚,開始笑,使勁地將棒棒糖塞進我的嘴里……
我的小可愛,我荷花般的孩子,我的天使……她一直在使用著我所不能掌握的魔法,一次次給我驚喜,將我孱弱膽怯的生命和她強大飽滿的生命緊貼在一起。她用她天使般的臉頰碰觸著我心中最柔軟的感情,時時激勵我要堅強、上進,要敢于不畏懼迎面而來的一切困苦和磨難;她一次次動用魔法,督促我,感染我,那幼小的人兒純凈的愛和忠誠的依賴,督促我成長起來,直到把一個弱小、自卑、膽怯、多病的平凡女人變成了一個堅強的母親……
7年過去了,當我以小可愛家長的身份走進小可愛的教室。當我看到小可愛的繪畫和手工貼置在教室的后墻上最顯眼的位置,當我看到光榮榜上第一名寫著小可愛的名字,當我聽著小可愛在舞臺上沉穩(wěn)地開始朗誦,當我聽見她清脆的聲音,深情而真摯地念出:“我愛我的媽媽……”我潸然淚下,是因為感激,謝謝小可愛動人的魔法,讓我這個平庸的母親在那眾多的母親中感到了光榮,讓我感到牽著她的小手帶領她來這世界的美好和驕傲……
責任編輯 劉亦群
周玉潔 現(xiàn)居湖北,愛好小說、散文創(chuàng)作,曾在《小小說》、《小說月刊》、《短篇小說》、《讀者》、《青年博覽》、《青年文摘》等多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六七十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