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假的記憶

母親病重的日子我正在解放軍某部華陰農場學生二連勞動鍛煉，和全國十多萬大學生一樣，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接受工農兵的再教育。學生連的“戰士”是來自全國各地幾十座大專院校的大學畢業生。只有連指導員、連長和各排的排長是真正的軍人。他們和我們年齡相仿，是管理、教育我們的人。而和我們相鄰的解放軍連隊則是清一色身著綠軍裝的軍人，頭上頂著紅五星帽徽的解放軍戰士。

農場位于西岳華山腳下，是黃河三門峽水庫庫區的一部分。這里沒有樹木，沒有村舍，只有一片望不到邊際的荒草灘。來到農場的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我們天天在比人還要高的荒草叢中撿拾先遣部隊割下的黃豆。

當西北利亞的寒流把冬天帶到渭河平原的時候，我們按照廠部的部署來到一條干涸的水渠旁。在這里我們搭建帳篷，安營扎寨。整個冬天的任務就是加固河堤。

這時我們在農場接受再教育已四個多月了。接受再教育的成果已顯現出來，大家的皮膚被太陽曬得黑紅；每個人的肩膀上都壓出兩塊桃子大小的肉疙瘩；手粗糙得像一把把銼刀……。

那天中午，突然有人告訴我，解放軍連有我的電話。我心里好生納悶，怎么會有我的電話，怎么會打到解放軍連隊？我急忙趕到與學生連相鄰的解放軍連隊連部。

電話是我的一位在縣郵電局工作的表姐打來的。她說，我的二哥有話要對我講。當時電話的信號一點也不好，二哥的話很難聽得清楚。后來還是表姐一句一句轉述給我的。二哥告訴我，母親病重，讓我趕快回家。晚了，怕就見不上面了。我記著，那一天是公元1970年的1月10日。

回到我們班的帳篷里，同學們一聽我母親病了，便督促我說，你還愣著干什么？不能耽擱，快去請假！我們幫你收拾東西，得趕快往回趕！

我馬上去學生連連部請假。

連長不在連部的帳篷里。我便去另一個小帳篷找他。連長的愛人來連隊探親，小帳篷是他們小兩口親熱的別墅。我斷定他在那里。

果不出所料，他就在那里。聽了我的請求后，連長沉思了半天，然后慢慢地對我說：“你們大學生，來農場接受解放軍再教育很重要。這是毛主席的偉大指示。”停了一下，他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最近，咱們學生連不斷地有人請假。不是父親病重，就是母親病危。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就是點子多，心眼稠。這是不是個新動向？”他好像在問我，又像是在問他自己。

我沒想到，這個和我們一起干活的連長，每晚都要到我們帳篷查房的連長，和我們一樣流汗，一起勞動的連長，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心里一沉，莫非他要抓階級斗爭新動向。在那個年月里，批判斗爭成了解決問題的萬能工具，我們連二排一位大學生一天晚上因沒有按時換崗，被作為典型在班、排連續批判了好幾次。弄得人人自危，恨不得多長出幾個心眼。我急忙申辯說：“可，連長，這，一定是真的。我媽身體一直不太好，有肺氣腫，都病危好幾次了。”

我想起了母親病重時的樣子，整夜整夜不能平睡，背后墊著被子一直坐到天亮。她大口大口地吸氣，卻依然缺氧。有時一口痰卡在喉嚨里半天咳不出來，臉憋得紫青，兩只干瘦的手不停地挖著胸口，似乎要將那口卡在喉嚨里的痰液挖出來。一想起她那種痛苦的樣子我就揪心的難過。

連長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也許是他那個身穿紅衣服的愛人在身邊，他沒有朝我發火，而是冷冷地說了一句：“你先去干活，下來我們商量后再說。”

下午，繼續干著加固河堤的活兒。肩上壓著足有一百多斤重的泥筐，我幾乎沒有感到它的分量，心里盡想回家的事。

向北望去，枯黃的渭河灘讓我無法看到它的邊際。但我知道，往北走二百多里，跨越洛河，爬上黃土高坡，在高原的一個褶皺里有我的家鄉。那里有我病重的母親，她正在盼望著自己兒子快快回到身邊。南邊是峻峭的西岳華山，那如刀劈斧砍的山峰永遠板著一副冷峻面孔。我想起那個動人的神話故事——劈山救母。想起那個為救母親不畏艱難的沉香。他手中有一把劈山的神斧，可以憑借自己的神力劈開山峰，救出壓在山下的母親。而我卻不敢違反紀律，回到病重的母親身邊。

我想起了母親。那許許多多有著母親身影的畫面重重疊疊地出現在我的腦際。

我從小過繼給人，把自己的親生母親反而叫干媽。上初中時，已是十六、七歲的小伙子的我，每每回到家里看母親，晚上總和她睡在一個炕上。母親總要將手伸進我的被窩摸著我的身上，口里說著，嗯，臉上瘦，身上還不瘦。她似乎是在對我也是對她自己說。我知道，這是母親的一樁心事，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我的健康，她唯一的希望是兒子能健健康康壯壯實實。母愛就是這么精細。

上大學那年，正趕上社教，學校進行憶苦思甜教育。那時我對養父家的上中農成份很不滿意，曾寫信抱怨父母將我過繼給人，讓我背上了高成份的思想包袱。后來讀了父親的回信后，我開始理解父母的用心。信中父親幾乎是用乞求的口氣要我以后不要再提這件事。他說，你媽看了你的信，總要哭一場。孩子，那是出于無奈，也是為了你好。過繼給人總還活在世上如果當了兵，我們也許會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兒子。

這也是一種愛呀！我多么悔恨，恨自己說了讓母親難過傷心的話。這次回去一定要給母親道歉，讓她不要再為那件事遺憾難過。我理解他們，也讓他們原諒我。

同學們看到我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紛紛安慰我說，別急，連隊準會給假的。這點人之常情還能沒有？

晚上，我又去了連部。連長、指導員都在那里。

連長見我進來，不等我開口便說：“我們已經研究過了，你的假不能準。”

“那—為……？”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意思。

這時，個子比連長低一頭的指導員走到我身邊，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含笑地說：“同志，你們大學生是來勞動鍛煉的。這是一個難得的機會。對你們來說，這是件大事。再說，你家完全能離開你。你想一想，是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號召接受再教育重要呢，還是回家看自己的母親重要？再說，‘三訴三查’正在關鍵時刻，這是你們接受教育的最好時期。這是戰前的思想準備，蘇修亡我之心不死，……”于是又從蘇修炸我駐蘇使館說起，說明加強戰備的重要性，把報上的新聞語言全背了出來。最后他加重了語氣：“這是對你們知識分子一次嚴峻考驗呀！同志。”

我的心一下子涼了。我回不了家了，見不上病重的母親了，我無法向母親說明我的心事，母親也聽不到兒子對她的道歉。難道讓她帶著遺憾永遠地離我而去？奪眶而出的淚水模糊得讓我無法看清站在對面的連長和指導員的面孔。

“哎呀，臭知識分子就是這樣！哭什么哭？這正是你們要改造的地方。”連長顯得不耐煩了。“回班里去，不要再磨了。連部已經定了，不會再改變了。”把這幾句冷冰冰的話甩給了我，連長做出了讓我離開的手勢。

這就是我們尊敬的連長，教育我們的教育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回帳篷的。同學們聽了我的敘述，個個感到憤憤不平。勞動鍛煉也不能沒有人情呀。這把人當成個什么了？又不是勞改犯！……

我嘗到了接受教育的真正滋味。

那一夜我幾乎沒有睡。透過帳篷的縫隙，我看著烏藍的天上那些閃爍的星星。我不知它們是眨動著眼睛嘲笑我，還是吞吞吐吐想對我說些什么。寒風在渭河灘上吼叫著，制造著難聽的噪音。帳篷堅守著它的職責，與風抗爭著，發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在這一年中最冷的月份里，它努力庇護著我的勞累了一天已沉入睡夢的“戰友”們。而我，還在思念著母親，淚水一次又一次從眼眶里涌了出來。

我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冬夜。

第二天早上，出完操照例是連隊點名。我完全沒有想到指導員卻在全連面前表揚了我。說我能顧全大局，以革命事業為重，母親有病，家里來電話也不回去。并得出結論，這是“三訴三查”的結果，是知識分子接受再教育的偉大成果。最后還號召全連學生向我學習，認真接受再教育。

天哪，真沒想到我竟成了接受再教育的好典型！

我還有什么話可說！我還能做些什么？無奈，無奈的我想不出任何辦法。只好給家里寫了一封信，說明情況并寄回去幾十元錢，算是我對母親盡的一點孝心。

日子在對母親的牽掛中流過。我盼望著，母親和過去那幾次一樣，能夠挺過來。我期望著，在我勞動鍛煉結束后走進家門叫一聲“媽”時，能聽到那熟悉的答應聲。那時，我要將心里話全對母親說出來，我要解釋，道歉，寬慰，我不能讓愧疚再撕扯她的心。

半個月后，我收到了一封家信。信是二哥寫的。信上說，你寄的錢已經收到。母親已離開了人世。他告訴我，母親在昏迷中，還不停地掙扎著坐了起來，做著挽袖子、洗手的動作，口里不停地說著，娃回來了，我給娃做飯。……家里一切都好，不要再掛念，好好接受解放軍的再教育……我不由得心里一酸，淚水掉落在了信紙上。

我的母親，她惦著自己的兒子，在她神志不清的時候，想的是給兒子做一頓好飯。我想象著當時的情景，一張發黃的瘦臉，一雙失神的眼睛，兩只干瘦胡亂舞動的手……做一頓可口的飯，這是昏迷中的母親唯一的心思！

我永遠也吃不上母親做的飯了，那融入母愛、親情的飯！

我怨恨自己，為什么這么懦弱，為什么不果斷地離開農場見上母親最后一面？

我對不起母親，我悔恨自己過去在信上說的那些讓母親傷心的話。我遺憾自己沒能當面給母親說清那件事。我讓母親是帶著遺憾離開了人世。如今晚了，一切都晚了，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永遠無法向她解釋。

母親，你的在天之靈能原諒兒子的糊涂嗎？

這件事刀刻般地留在我的記憶里，任憑時間流水的沖刷，卻依然是那么的清晰。它留給我的是一段永遠無法抹掉的苦澀的記憶。在那個只講革命不講親情的荒唐年代，人們的心被完全扭曲了。我不怨恨，也沒有理由怨恨那些年輕的軍人。是時代，是那種冷酷充滿欺詐的思想政治工作把他們塑成那個樣子。但那份遺憾，那種苦澀卻永遠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責任編輯 劉亦群

武振華 曾發表散文、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