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是柔弱的。這不是我見到她后才有的印象,在網上,我們聊天時,我已感覺到了。那時候,她顯得很無聊,也很柔弱,因無聊而柔弱。她不告訴我在哪兒上班,也不告訴住在哪兒,即使我認為她應該告訴我了。她藏在網絡的一端,顯得異常神秘,有時也會傷感,問我許許多多簡單的問題,還會給我一些細節,讓我從這堆細節中得出結論。然后她會用熱烈的詞句夸獎我,說我是古希臘式的智者,還說我的話富于哲理,能幫她解決生存問題。她的話太大了,其實我只是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所說所想都是些沒屁眼的事情,和時代的主旋律也相距甚遠。我覺得這時秋雨肯定愛上了什么人,才會如此多愁善感,顛三倒四,她似乎特別衷情于男女之間的感情糾葛。她最多的話題是關于那個“他”的,她雖然結了婚,有了孩子,但好象沒有多少限制(這正是我要找的人),還一個勁地說著“他呀他”的,甚至在我面前也不忌諱——我沒有嫉妒,更沒有傷心,畢竟我們剛剛認識,有了一點感覺,這感覺在網上會經常碰到,有時是一打,不止秋雨一人。何況我還不知道秋雨到底長什么樣兒,只覺得她有某些性情,而這性情正是我喜歡的,或者說這個時代缺乏的,因此也是比較新鮮、刺激的。興許是吃錯藥了,我們在網上對罵起來(我想她可能失去了控制),我說她是典型的三八,飛短流長的潑婦;她罵我是混蛋,她啪地關掉了QQ,消失了,但只過了十分鐘,她又主動和我聯系了。你是個流氓,她補充說,不過我比較喜歡。她在打字板上打出了一個重重“唉”字,又在后面綴了一個紅紅的“!”號,然后提議說:今天好悶啦,我想喝酒去,你去嗎?
去!在哪兒?
她猶豫了一會兒,給了我一個酒吧地址。
我急沖沖的,摩托車在街上騎得飛快。當然我心中有了一股沖勁兒。說實在的,我是懷著某種愿望的,當然愿望后面還有欲望——它伺機而動,初次見面時是不會表現出來的。當然我還被一股好奇心主宰著。我想這么富有性情的女性長得一定不差,我甚至還臆想過幾種光明而曖昧的前景。我大概就是這號人,常常把沒影的事兒當真。
我足足提前了十來分鐘。我找了那家酒吧二樓的所有包間,沒見秋雨的影兒。我知道我來得太早了,于是便找了一個包間,要了點茶水、瓜子之類,坐在那兒傻傻等她。你可以想象一下當時我的樣子,肯定氣喘噓噓,冒著熱氣和傻氣,眼里懷著渴望,一副坐臥不安的神情。我都一大把年齡的人了,還改不了這樣的習性,足見如何頑冥不化了。對此我也若有所思,但從不幡然悔悟。在這樣的時代,我注定是受苦受難的料子,也只有在這陰暗的角落,等一兩個性情中的女人,登不了大雅之堂。
她來了,穿著一條灰白色的牛仔褲,上身是件齊腰肢的馬夾,里面是白襯衫,頭發染成了棕褐色,面孔也精心地化過妝,不過不細看看不出來,挺自然的。她是我認為的漂亮那種類型,有著清純的眼睛和富有個性的嘴唇,鼻子正好處于這兩者之間,雖然特色不強,卻恰到好處地充當了調和緩解的角色。我讓她坐下來,于是她便坐下來。我問她喝什么酒,她說不喝酒;什么呀,你叫我來不是喝酒嗎?她笑笑,淺淺地,我的確不喝酒,她說,如果你想喝你自己喝。如果你不喝我也不喝,我說,遞給她一杯菊花茶;她盯著茶看了看,又淺淺地笑了笑。我真沒有想到啊,我由衷地感嘆道;她說,什么啊;雙唇在茶杯上淡淡地抿了一口。沒有想到你這么年輕啊;她說,哪兒呀,我都快滿二十八啦。她說話的神情是羞羞的、怯怯的,聲音也是,這和她在網上的“胡言亂語”有天壤之別。我喜歡她網上的豪爽和奔放,更喜歡她現實中的羞怯和柔弱,也許這兩樣東西她都不具備,只是我的感官營造出來的幻像,不過這幻像卻迷醉了我。
我們談得不多,也不是什么也沒談,我記得她問我在哪兒工作,我給她報了一所大學的名字;她不相信;因為她不相信一個教師會是這副德性,在網上會說那么粗糙的語言;為了證實我是否摻假,她報了一個藝術系教師的名字,問我認不認識;我說不認識;咦,奇怪呀,既然你們在一個單位,怎么不認識呀,你該不是冒牌貨吧?我連忙解釋說,我們學校有十幾個系,一千多個教師,怎么可能都認識呢,好多人見過面,卻叫不出名字。對我的解釋她不動聲色,既沒說信也沒說不信,然后她又說起她曾到我們學校打過籃球,在籃球場上認識過一位男教師,說他的籃球打得特棒,是校隊的。
然后我們又陷入了沉默;我約摸計算了一下,沉默的時間多于說話時間,我發現她是個很靦腆的女人,雖然二十七歲了,但從體形和神情來看,完全像一個少女,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兒,翻著手中的雜志,甚至不會把頭抬起來,看我一眼,興許我就是她說的“恐龍”,嚇著她了;興許我們初次相見,她比較拘束;我也是這樣的:平日里,我說話有條有理,還能把什么都詩意化,但那會兒,我好象嗓眼里塞著某個東西,胸口也憋得慌。我問她是不是經常去見網友,她說沒有,后來又說見過兩三個;然后她又反過頭來問我,我沒有實話實說,只說在西安見過一個。只有一個嗎?她抬起頭來,盯著我,旋即又低下去。她當然不相信,要是我也不相信;她又開始翻閱那本帶有很多插圖和時裝的雜志,眼珠靈性地隨著每一張圖片轉動,黑黑的眸子,水汪汪地泊在眼眶里。她的面部端莊秀美,細膩清純,給人的影響既持久又強烈。
我又情不自禁地贊嘆她的容貌(無話找話),你真是太漂亮了,我這樣說。在說這話時沒有矯飾的成分,只是非常自然地把心聲道了出來。因為這個時候,我大概也不算緊張,盡管我見到所有漂亮女人心跳都會加速。我說呢,江城沒有美女呢,原來在這兒啊。我還想對她的美說點什么,但轉了幾圈,好象只有那幾個詞。是她禁錮了我,但你又很難說清她是如何禁錮你的。我指了指茶幾上擺放的花生、瓜子和咖啡豆,讓她吃,她抬頭看了一眼,什么也沒有吃。這和以后的情景截然不同。我知道她在掩飾什么——畢竟這是我們的初次見面嘛。
相聚的時間不算很長,有一點兒淡淡的遺憾!記得從酒吧出來后,我想騎車送她,她說不用啦,街上人多呢。我細細地品味人多的意思,就看見她轉過身,融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臀部很圓,富有彈性,不過腿有點兒輕微的羅圈,走路的姿勢也不太好看。
這個夏天是秋雨的夏天,也是我的夏天。我們一塊兒到黃洋河游泳,一塊兒到瀛湖釣魚,她坐在我摩托車后面,長發飄飄,我加大油門,瘋也似的向前沖鋒。她興奮地尖叫(似乎要把淤積很久的東西釋放出來),嚇著路上的人了。他們閃到路邊,瞪著驚恐的眼睛。秋雨笑了,同樣弄出很響的聲音,不停地用小手捶打我的后背。我美滋滋的,嘴角偷偷地笑,心也甜甜的。真不知道人一旦瘋起來會干出什么事兒。秋雨的柔弱不見了,羞怯也沒了。她會在我身后張開雙臂,發出“噢噢”的聲音,像一頭發情的驢子——如果這樣說形象的話,我并不在乎它不美觀。我想我會得到我想要的,就差一點點了。
我們下了車,把摩托車停在一家農院里,然后背著魚具,踏上了那條去湖邊的小路。小路扭扭曲曲,在一堆堆石頭和土堆間穿行,我走在前面,秋雨緊隨其后。她肩上挎著一只乳白色的小包,棕褐色的頭發隨著身體的上升和下潛而抖動,額頭自然冒出了汗珠,嘴里說著你干嘛呀,要帶我到哪里去呀?我一邊鼓勵她,說不太遠了,一邊看著前面的路。路好象有點兒長,總到不了湖邊,最初是下坡路,然后又是上坡,然后又是下坡;秋雨穿著高跟鞋,走這樣的路有點兒困難,難免要埋怨幾句:你怎么不早說啊,我該換上蹬山鞋的。前面是一道陡坡,秋雨停了下來,而我興沖沖地,直管往前走,走了老遠,才注意到秋雨沒有跟上來。秋雨,你怎么啦?我隔著遠遠的地方問她。她俯視著我,眼里噴著怒火。我覺得那樣子既好笑又滑稽。我一點兒也不怕她,把她當成了孩子。你該知道我怎么啦,秋雨氣咻咻地說,背過身子,不想看我。我笑了起來,折回身,把手給了她,沒想到的是,我的手剛剛碰到她,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緊緊拽住了。我害怕,害怕,你懂嗎?她說,臉都漲紅了。我不懂,或者似懂非懂,覺得秋雨太夸張了,這只是一條普通的山路而已,沒多大的危險,即使不小心滑上一跤,只可能在屁股上蹭點泥,傷不了要害。這才像男人嘛,被我拽住后秋雨又說,情緒有些緩解。我嘿嘿地笑。覺得她的手很小,手指纖細,比較柔軟,一點不像開機器的。現在我已經知道她在一家機械廠工作,是個很辛苦的工種。她經常在我面前訴說她有多么辛苦,工作環境有多么差,人際關系有多么復雜。我無能為力,根本幫不了她。只能看著她被轟隆隆的大機器摧殘。我曾經說,你真是小姐身材丫環命哪。她說是的,有什么辦法呢,還不是為了掙幾個錢。她說這話時有點兒沉重,也很無奈。我的確不想讓這么重的東西堆積在她的身上。
湖已經不遠了,透過高高的樹枝,能看到它藍盈盈的身影了。不過后面的路愈法難走,簡直就沒有路了,偶爾在草叢深處,閃出一點路的蛛絲螞跡。周圍到處都是野草、荊棘、矮樹叢,稍不注意,就會被重重地絆扯一下,或者飛出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蟲子,對你的臉孔發動突然襲擊。秋雨嚇得尖叫起來。因為她看到了一種軟體蟲子,緩緩地,縮頭縮腦地在地上爬行。蟲子的身體有小手指那么粗,肉奶奶的,有著紅黑相間的顏色,看起來怪嚇人的。你,你,秋雨說,把剩下話卡在了喉嚨里,她神色驚恐,身體完全變了形。我一把拽過她,沒等她說什么,把她放到背上了。秋雨的體重不是很輕,不過我還能承受,大概不能承受也得承受。秋雨死死地抱著我的脖子,指甲也摳進了我的肉里。我汗流浹背,脖頸生生地疼痛,上面還掛著一個十來斤重的魚具包呢。我們終于“柳暗花明”了,一轉眼,已到了湖邊。放下秋雨后她沒說謝謝,嘴里卻不停地喊著徐遠君,徐遠君,我恨你,下次我再也不會跟你出來了,你是個騙子!我當然不是騙子,我說你如果想釣到魚,就得到這樣的地方來,憑我的釣魚經驗,只能到這樣的地方來。因為好去有魚的地方,早都被別人占了。她還在氣啷啷地埋怨時,我已下到了山崖下面,在臨近湖水的地方操作起來。我先從魚具包里抽出魚竿,綁上魚線(鉤早就綁好了),然后把裝著“速滅殺丁”的紙盒打開,取出了六支淡黃色的小瓶子,再用石頭把瓶口砸碎,然后貼著湖崖把瓶子沉進湖底。這是釣紅尾魚的常見套路,我輕車熟路,像吃飯一樣容易。現在的問題是,天實在太熱了,陽光刺得我渾身冒汗,把雙眼也蒙住了。我盯著面前藍盈盈的湖水,心想湖這么深,如果秋雨掉下去,肯定會一命嗚呼,即使像我這樣的游泳健將也無能為力。我又回望了秋雨一眼,發現她已撐開了陽傘,雙眼瞪著我,似乎對我的所作所為無法理解。約摸過了十來分鐘,“速滅殺丁”起了作用,昏頭昏腦的蝦開始上涌了。我拿起抄網,抄住那些個頭比較大的。蝦只是誘餌而已。同樣在水里到處躥動的蝦,又會把大群大群的紅尾魚招引過來。而掛在魚鉤上的蝦,無論如何,紅尾魚是無法識破的。何況這種魚生性兇猛,喜歡在懸崖峭壁邊覓食,只要碰到蝦,幾乎沒有任何試探,狠狠咬上一口,扭頭就走。因此紅尾魚是我們這伙釣魚人最喜歡釣的魚種。當漂子嗖地一下沉進水中,那種強烈的快感是無法言喻的。十拿九穩,鉤上肯定有條紅尾魚。
我沒有讓秋雨失望,一會兒功夫,一條紅尾魚就上鉤了。從手感和魚竿彎曲的程度來看,魚的個頭不會太小,大概在兩斤往上。看啊,魚已上鉤了,我回身對秋雨說,雙手緊緊拽著魚竿,生怕稍有閃失魚就會脫鉤而去。站在崖上秋雨這時手舞足蹈地叫了起來,看來她比我還要興奮,你快拉呀,快拉呀,她喊道,一看就知道沒有一點常識。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急于求成,否則不是拉豁魚嘴就是繃斷魚線,魚自然就會脫鉤。我屏住呼吸,轉動手腕,很耐心地溜著那條魚,而這時秋雨卻不干了,非要從山崖上下來。你故意玩我,玩魚,她怒氣沖沖,似乎要俯沖下來,給我幾個耳光。你給我站住,我大聲喊,這兒太陡,你掉下去就沒命了。但秋雨不聽我的,繼續往下爬,她貼住石壁,身子縮成一團,像一只滾動的籃球。我已顧不上水中的魚了,只能把魚竿撐在手中,死死地盯著秋雨,準備隨時做出撲救動作。但秋雨是靈巧的,安全地下來了。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實在的,我嚇壞了,全身都濕透了。我實在弄不明白,秋雨那么害怕草叢中的蟲子,怎么不怕從山崖上掉進水中呢。她是個旱鴨子,還沒學會游泳,這樣深的水無論如何會淹死她的。秋雨想抓我的魚竿,我擋住她。你怎么啦?什么意思?秋雨問我。我能感覺到她嘴里噴出的氣體,也能感覺到她身體的熱量。你什么也不懂,靠一邊去,我粗暴地說,一手提竿,一手拿住抄網,很容易把那條沒勁的魚引進網中。釣魚就像打仗,既要有持久的耐心,又要眼尖手快,還要有最基本的技巧,像秋雨這樣火燒火燎的人,大概只能看魚了,連個魚毛也抓不著。我提起抄網,秋雨馬上撲了過來,恨不得也鉆進網中。好大的魚啊,秋雨說,手指不停地撫摸魚背,像摸著一個孩子。還有比這更大的,去年夏天,我釣過一條十八斤重的草魚,我喜滋滋的,順便把過去的戰績說給她聽。你就吹吧,秋雨說,抓住那條魚放進了魚護。是啊,在你面前,我好象是牛皮大王,這樣行吧?我不再搭理她,繼續往魚鉤上串蝦。秋雨的聲音突然小了起來,小得有點兒怪異,也不是啦,秋雨說,若有所悟的樣子。這會兒,我就給她講起了釣著大魚時該如何溜魚,千萬不能一蹴而就。她認真地聽著,點著頭,后來又長長地“噢”了一聲。她總算明白了。
我是不是很傻啊,秋雨問我。
不是呀,你只是沒有經驗嘛,我說。
秋雨望著湖水,不說話了。
太陽偏西了,已經下午四點了。我牽著秋雨爬上山崖,然后去取我們的戰利品:紅尾魚。我看著它們在魚護里掙扎,很快就會氣絕身亡——我沒有一絲兒憐憫,只想趕快離開這個危險地帶。人的確是感情動物,但可能只對令人感動的人和事有感情。
我們來到湖邊一塊草坪上。總算能休息一下了,吃點兒干糧,補充點水分。釣魚時我特別投入,幾乎心無旁騖,如果旁邊有人弄出響聲,肯定會遭到我的怒斥。秋雨是個乖巧的女人,在我身邊一動不動,有時會緊緊盯著湖面,有時又會看我如何操作,想學上兩手。她曾拿著魚竿試了幾次,但效果并不太好。她現在還不知道如何抖動手腕,如何迅速提竿。
我把浴巾鋪在草地上,秋雨從一只大塑料袋里拿出了一袋袋小吃。當時我也不知道秋雨喜歡吃什么,只是胡亂地采購了一些,什么火腿腸啦、蛋蛋卷啦、水晶餅啦。秋雨看來餓極了,撕開塑料袋后就往嘴里塞東西,還不停地說著這樣好吃那樣好吃,我想著我們初次見面的情景,想起了茶幾上那些絲毫未動的花生和咖啡豆,嗬,那純粹是浪費嘛。這會兒的秋雨似乎不像過去了。
我也吃了一些,然后把浴巾圍在腰上,換了游泳褲衩。秋雨不會游泳,只能眼巴巴地坐在岸上。你看起來挺瘦,脫下衣服后其實蠻結實的,秋雨評價說。這叫真人不露相嘛,我喜滋滋地說,一個魚躍跳進湖中。這地方是游泳者的天堂,去年十二月天氣最冷時,我還在這里搞了一次耐寒試驗:在冰冷的湖水里持續浸泡了四十五分鐘。四十五分鐘啊,這可是我的冬泳史上的奇跡啊。
我在水中變換著各種泳姿,一心想給秋雨展示一下。一會兒是自由式,一會兒是蛙泳,一會兒又是仰泳。當我仰泳時,我看見頭頂的天空特別高遠蔚藍,云也格外純潔白凈。我想著如果秋雨會游泳該有多好,我們會像兩只鴨子——如果鴨子這個比喻不好聽的話,就像兩只水鳥——并肩而游,追逐嬉戲。我想“游泳”是接觸她最好的機會了,可非常遺憾,我只帶她到黃洋河游過一次,那是條小河,比較適合初學者。
也許是特別愜意,我張大嘴巴,“噢——噢——”地喊了起來,我的聲音傳到了很遠的地方,當然也傳到了秋雨的耳朵里,秋雨應和著我的喊聲,也噢噢地喊了起來。后來她干脆唱起了歌兒。我已游到了離她相當遠的地方,聽不見她唱著什么,只覺得那曲調兒在不停地變換。秋雨一支接一支地唱著,唱得既投入又興奮。我在水中跳起了舞蹈,一會潛入水中,一會浮出水面,一會兒又用雙手和雙臂,使勁拍打湖水,讓浪花升起來,然后覆蓋我。我覺得既是快樂的,又是幸福的,因秋雨而快樂和幸福。我沉浸于湖光山色中,覺得一切十分美好。當然這種美好的感覺,主要來自于秋雨。她是個自然的精靈,在我周圍制造著種種快樂的源泉。
我回到湖岸,和秋雨坐在了一起,我們咫尺之遙,幾乎要挨上身體了,我卻沒法動彈,心里不停地鼓搗著,也只能這樣,只能這樣了,她不會讓我接近她的,我在心里說,向外移了移。然后我掏出手機,為秋雨拍照。這時秋雨又興奮起來,看來所有女人面對鏡頭時都會興奮的。她為我擺出各種各樣的姿勢,有坐式,臥式,微微屈膝式,模特兒造型式,然后又撐開太陽傘,象征性地伏在上面。這樣好看嗎?她問我。美極了,再來一張!我激動地說。
我想尿尿!秋雨跳了起來,突然大聲說。
我被她的直接性嚇了一跳。這兒光禿禿的,除了一寸多高的野草以外,沒什么遮掩物了。但秋雨靈機一動,立刻想出了辦法。你背過身去,她命令我,我要就地處理。我背過身去,不過仍用眼角的余光瞄向后方。她拉過那把太陽傘,藏了進去。一會兒,我就聽到小鳥的“歌唱”了。真夠刺激的!
我大聲地、幾乎無法控制地笑了起來。
你像個流氓,秋雨說,一手提著褲子。
我仍然笑著,沒有作答。我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像流氓,流氓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的,我甚至沒有一點兒流氓的沖動,更不要說舉動了。天快黑了,我們得回家了,我對秋雨說。
我們騎上摩托車,天完全黑了,我開了車燈,告訴秋雨要坐穩,注意安全。秋雨說,你走啦,我會小心的,她的聲音小小的,倦倦的。走了一會兒,秋雨就睡著了,她把頭很重地頂在我的后背上,汗津津的。我又一次減慢了速度,生怕她從車上掉下來。我想了一會兒我們之間的事情,覺得真有意思。
秋雨的聲音傳了過來。那是傍晚,城市已點燃了燈光,透過酒吧的窗簾,可以看到梧桐樹枝后面夜空的星星。
我們面前是張茶幾。秋雨要了兩杯咖啡,一個水果拼盤,還特意要了兩根蠟燭。她把蠟燭點燃后立在茶幾上,不說話,很靜地看著燃燒的火焰。
迷茫——我想到了一個詞,它非常清楚地寫在秋雨的臉上。她用勺子緩緩地攪動杯里的咖啡,若有所思。我試圖笑一笑,但笑得一點也不舒暢,我說,秋雨,你真有小資情調。她說,她就喜歡這種情調,離開了轟鳴的機器聲,她感到了靈魂脫殼。我不明白“靈魂脫殼”是什么意思,不過秋雨就是這樣說的。她還說,她永遠不想回到那樣的工作環境去。
她講到了如何操作機器,講到了一次事故,差點把她的手指夾斷了,講到了迸飛的鐵屑,如何很痛地刺進她的胳膊,她給我看遺留的疤痕,然后痛斥了她的師傅,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女人(不知道是嫉妒她的年輕貌美呢,還是在男人那兒碰到了軟釘子),如何故意刁難她,在她沒結婚的時候,如何給她制造緋聞,說她懷了孕有了孩子。我的小肚子是有點兒大,可那是自然現象啊,我也不想讓它長那么難看,可你聽聽她造謠說了些什么。我當時氣得眼冒金星,差點暈倒在澡池里。我真想當著車間所有人的面質問她,又覺得不能這么做,她畢竟是我的師傅啊。
她仍然攪動著咖啡,眼睛時而盯著蠟燭,時而緩緩抬起,看我一眼。我變得沉重了,或許面部有了凝固的表情。我不善于處理這樣的場面,尤其不善于面對一個女人憂傷的訴說。如果我想安慰她,也許語言會顯得生硬,如其這樣,還是默默為好。我盯著燃燒的蠟燭,發現它也流淚了,淚水在根部聚積,有一種澀澀的不好聞的氣味。這個時候,要阻止秋雨的訴說有多么不易。
我結了婚,有了孩子,但沒想到的是,老公卻是另一個孩子,他被父母寵壞了,什么也不會做,什么都要我操心,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我來做主。我害怕暴雨,尤其害怕雷電。有一次,窗戶開著,一聲炸雷,把我嚇哭了,我要他去關窗戶,沒想到他跑到另一間屋里躲了起來。他比我還害怕,要我自己去關。你想想,這樣的男人有什么出息呢?都怪我,當初急于堵住師傅的嘴,把自己害了。他爸媽都是國家干部,自認為高人一等,而我的父母只是普通工人。他們家看不起我家。他爸他媽也看不起我。我們還沒有結婚,他媽就對我說,我們家的孩子從小什么活兒都沒有干過,結婚后也不會干,然后又告訴我應該如何如何。
還有更氣的,我們要買房子,想在他媽那兒借點錢,她媽說,借錢哪,不行,即使我們有錢也不會借給你,你有那么多親戚,為什么不去找他們?我一氣之下,摔門而去,誰知他爸跟了出來。他跟蹤我,你知道為什么嗎?他懷疑我拿了他們的存折,非要檢查一下我的包。
秋雨眼里有了淚花,鼻翼也抽動起來。我的心頭泛起了酸澀,我實在沒聽說過這樣的家庭——那是非理智的,也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它建立在對別人的懷疑、不信任和鄙視上。我不知道像秋雨這樣的女子為什么會遭到如此對待。你只要看一眼她的眼睛和面孔,就會從內心深處生出一股愛憐。看來人和人是多么不同,我是從一個理想主義角度去看秋雨的,而她的公公婆婆,大概用的是“實用主義”。我伸過手去,捏住秋雨的手指,我想我應該給她一點兒安慰。
其實也沒什么,一切都過去了。秋雨推開我的手,又看了我一眼。等兒子長大了,我們就能完全擺脫他們了。你還不知道呢,當初他們還竭力阻止我們結婚呢,他媽說,看我那個瘦樣子,肯定不會生孩子;結了婚后,我很爭氣,生了兒子(是剖腹產);他媽又說,這孩子不能讓我帶,只能放在他們家里,說我沒知識沒文化,孩子帶大了也沒什么用;我的工作的確很辛苦,下班后像散了架似的,就依了他們。但他們命令我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他們那兒看孩子,然后才能回自家吃飯。如果一次不去,他們就會怒氣沖天、大動干戈。我忍著,有時淚水漣漣,我想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原諒他們。
到此為止,秋雨的形象才比較立體地建立起來,她不止只有漂亮、好玩、脆生生的聲音,還有苦難、哀怨和憂傷。不過秋雨的憂傷像夏天的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之后,秋雨的臉上就掛上了笑影。
從世外桃源回到現實的路上很近。秋雨依然漂亮,只是越來越貼近我認為的生活的本質了——不是什么浪漫,也不只有甜言蜜語,更多的是平凡、尖銳、殘酷、以及揮之不去的無聊和倦怠。我離不開她,是因為我珍視她身上我最喜歡的部分。她曾問我喜歡她什么?我回答說:聲音、容貌、肚子上的疤痕(最后一句當然是玩笑話)。
我們每個星期都會聚上一次,有時去吃飯,有時去按摩,有時去洗腳,無論做什么,秋雨都很興奮,似乎要把過去錯失的東西補回來(每次當然都是我掏腰包)。她經常對我說:你真好玩,或者是:你真會享受。也許她認為我有點兒錢,其實我只有一點工資而已。不過在秋雨看來,我的工資很高,是她的三倍。她經常說:如果我像你那么高的工資,會存很多錢的。我相信她的話,她是那種會過日子的人,每次外出吃飯都要把剩下的菜打包。“我把工資都還住房貸款了,現在只能這樣過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她問我。
“大家都這樣吧,困難也是暫時的。”
她喜歡吃火鍋,喜歡得忘乎所以。我恰恰相反,甚至有些討厭火鍋(我常說,吃火鍋的人肯定是沒有創造性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把“火鍋”和“創造性”扯在一起)。你想想,天氣本來就熱得要命,面前還擺著一個燃著煤氣、冒著熱氣的盆子,是不是滑稽透頂?因此在秋雨吃火鍋的時候,我便成了十足的看客。她不管我,只管往自己的碗里挑這揀那,快速地磕動牙齒,呼啦啦地吞咽著,臉龐像發光體似的。看她吃火鍋簡直特別過癮,也特別刺激,有時也會生出莫名惆悵,覺得自己太微不足道了,只有買單的份兒。說實在的,若是換了別人,我早就逃之夭夭了,哪還有閑情雅致陪吃?
吃完火鍋后,我們會去飆車、游泳,空氣是熱的,風也是,柏油路上的熱氣會從車輪處打上來,噴到臉上。不過我總算逃開了由火鍋和汗水交織的氛圍,漸漸步入了一個舒適之境。我喜歡帶著秋雨飆車,那是心醉神迷的感覺,不知道是她靠著我的身體帶來的,還是因為她的年輕、美貌。穿過熱鬧的市區,我們來到郊外,拐過幾處難走的路段,就會來到黃洋河邊。我們找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脫下衣服,換上泳裝。秋雨的泳裝是玫瑰色的,上面綴滿了柳葉形圖案,是我送給她的禮物。如果力所能及,我還想送她更多的禮物,只要她高興就好。可我手頭并不寬裕,大概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秋雨學游泳時顯得較笨,反復練習也沒有多少進展,搞得我也七上八下,懷疑自己是否講對了要領。她不是屁股下墜就是頭部下沉,好象這兩樣東西在她身上特別重似的。我一再鼓勵她(我本來是教師嘛,這點耐心還是有的):不錯,真不錯,再練習幾次就學會了。秋雨聽后更加興致勃勃,還要試上幾次,我則游到離她較遠的地方,想自己的事兒——這事兒肯定與秋雨有關,但又不能明白地告訴秋雨。我想我是愛上她了,但又不知道這愛到了什么程度,到底有多深,會不會遇到一點困難就退縮不前或抽身而去。“愛”是一個沉重的字眼,在我這種年齡,應該知道意味著什么。
說真的,我不能說對她沒有渴望,因為我已觸到了她的身體,無論這種“觸碰”以什么形式出現的。我實實在在牽過她的手,甚至就在剛才,她沉到較深的水底時,我還沖過去,摟住了她的腰肢,把她像一條濕麻袋似的提了起來。她被水嗆住了,劇烈地咳嗽著,我扶住她的肩膀,關心而體貼地問她,沒事吧,沒事吧?目光深情地看著她的身體,看著她水淋淋的長發。她的皮膚并不很白,甚至有點兒咖啡色調,不過相當細膩、嬌嫩。我看見一顆顆水珠滾落下來,從她的臉頰滑下脖子。順著水珠流動的線路,我看到了她胸前深深的乳溝,我真想在里面插上手指。
我聽著秋雨攪動的水聲,看著她一遍又一遍地練習。我想這樣的時刻對我不會太多,雖然不會天長地久,卻會成為我生命中最珍貴的記憶。那畢竟是由快樂、新奇、渴望構成的。畢竟我們曾經有過這樣的時刻,相互快樂著,彼此欣賞著。我懷著愛、歡喜,懷著對這個軀體的最高崇敬。我不想貶斥肉欲,既然它與生俱來,我不覺得有什么可恥,我很理解自己的渴望。
我游到秋雨身邊。現在怎么樣哪?
還是那樣子,我太笨了。
我覺得你一點也不笨,你是個有靈性的女子。
也許只有你這么看我,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她提到了“情人”二字,我知道到目前為止,它只有字面意義而沒有實際內容。
秋雨,我很喜歡你,我鄭重地說。
我知道,她回答,有很多人喜歡我。我相信自己的魅力。
我靠近她,抓住她的胳膊。她身體僵硬起來,像立在水中的一根柱子,你想干什么?她問我,神情明顯有了變化。
我不想強人所難,也沒有那個必要。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我想抱抱你,只是抱抱,沒有別的意思。
不行!她果斷地說。
我們踏上了回家的路。這一路并不輕松,在繞過一個農舍時,一條狗突然從房子后面躥了出來,秋雨在后面尖叫,我加大油門,想用速度擺脫險境。沒想到的是,前面是個很大的彎道,摩托車拐彎太急,徑直地沖進了路邊的花生地里。
我和秋雨都摔倒了,摔得轟轟烈烈,把那條狂吠的狗也嚇跑了。我沒來得及關心自己,急沖沖地走到秋雨跟前,檢查她傷了沒有。好在她坐在后面,我的身體擋著她,什么地方也沒有摔傷,而我的肋腔狠狠地撞在了車把上,腿上和胳膊上都劃出了擦痕。血自然流了不少,否則還有什么悲壯意味。我看著胳膊上的紅色,在汗水的攪混下慢慢變淡,在夕光照射中閃閃發亮。我沒有疼的感覺,可能心里并沒有想到疼。
秋雨哭了起來,抽泣一會兒,又哭了起來。她掏出手機,打起了電話,邊打邊哭,這個時候她還想著給對方打電話,可見對方在她心中的地位了。我不知道對方說了些什么,只見秋雨一會兒就不哭了。她站到了公路上。而我獨自吃力地要把摩托車推上田坎。秋雨沒來幫我,甚至沒有問我一聲,傷到哪里沒有?
我們重新騎上了車。路邊有西瓜和草莓,我為秋雨買了幾斤草莓,又在路邊吃了一個西瓜。我有些失落,可能也生出了一些憂傷。我的肋腔現在痛了起來,但我沒有告訴秋雨,我想那兒肯定淤了血。
我把自己鎖進書房,覺得不能再這樣墮落下去了。我可能是寫作的料子,因為除了寫作,我一無是處,也不想在別的方面有所發展。
胸腔總是隱隱作痛,上半身彎得久了,就痛得直不起腰來。我體味著這一時刻,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么清醒。疼痛給了我思考和感悟,也讓我覺得生命到底該處于何種狀態。我沒有后悔,只有那種美妙得無法表達的欣喜。我做了我能做的,付出了,也就沒有什么值得遺憾。也許在別人看來,我是傻子。但從自我角度來看,我就是這樣的人。我欣賞自己,沒有誰能改變我。
自從那次摔跤后,我沒再給秋雨打過電話,甚至也沒發過信息;她也是的。除非萬不得已,她是不會主動和我聯系的。她的電話費也是我給她交的。她心疼錢,就是心疼我。
妻子出差去了,我難得清靜,按理說也是我“大展宏圖”絕佳機會。但除了想著秋雨,我沒想過別的女人。我撥響她的電話,還沒說什么,她先說話了:我早就想給你打電話了,剛要打,你的電話就來了。
我老婆出差去了,下班后你直接到我家來。
我把她讓進客廳,然后又帶她進了臥室,因為只有臥室才有空調。我為她拿來了小吃、飲料、洗好的蘋果和梨子。她先吃了一個蘋果,然后又去啃那只梨子。我從床頭柜的抽屜里拿出一頁手稿,交到她的手里。那是我寫給她的。理應讓她讀到。我在向她表白愛情嗎?
表象和真實的世界到底隔著什么?
為什么秋雨喜歡和我在一起,又不承認愛我?如果你從我這兒打發了光陰,得到了快樂,是因為我的什么讓你得到了快樂?我很想找到問題的答案,因為沒有答案的生活是混亂的生活,我極力拒斥的生活。
天啊。
當生命中好不容易出現了奇跡,為什么我不能真實地擁有?為什么秋雨總是站在我夠不到的地方,讓我渴望、憧憬又無能為力?我真的要永遠忍受這樣的磨難嗎,像那個整天滾著石頭的西西弗斯?
真正的生活并不是你現在過的生活,而是你想要過的生活。它雖然沒有表象的真實,卻有內心和靈魂的真實。這應該是人活著目的,因為除了那點真實的自我以外,我們到底還剩下什么呢?
秋雨是個有靈性的女子,她總能給我生命以驚奇。
我還能在哪兒找到這種生命的驚奇呢?
她看著那些文字,手顫抖了。你的文字很美,秋雨說。
僅僅是美嗎?我把手搭在秋雨的肩膀上,她沒有閃開。
我不知道,秋雨說,我是文盲,只念過技工學校,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也不懂,我說,嗓子特別干澀,我想我有點情不自禁了。我扳倒秋雨,讓她緊緊地貼住我的身體——這太自然了,似乎也太容易了。床就在后面,我們倒了上去。我沒有吻她的臉龐,而是吻著她的脖子,大概避免著嘴里難聞的氣味,讓她反感。我還動用了手指,去撫摸她的臉龐,去捏她的肩膀、乳房。她的乳房很小,沒有多少彈性,但那是她的乳房啊。
你知道我找你干嘛嗎?秋雨問。
不知道,這會兒不想知道。
但你必須知道,秋雨說。
你說吧,只要我能做到。
即使你做不到,也要極力做到。我們廠要搬到西安去了,我要在那邊買房子,你要借錢給我,我給你打欠條。
我沒有錢——真的沒有,我也剛剛買房,今年又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但我不能這樣說,尤其在這個關節點上,我解開秋雨的乳罩,但她非常堅決地推開了我。她的力氣很大,讓我有些措手不及。
等你把錢湊齊了,我再把一切給你,秋雨說。
我一聲不吭,失去了動作,我躺在秋雨旁邊,甚至想把臉孔藏進枕套。秋雨直挺挺地平躺著,我能看見她肚皮上一道很長的疤痕,那是她生小孩時剖腹產的留下的。
我站起身,離開臥室,然后悄沒聲息地溜進書房,我坐在那把快要塞進儲藏室的藤椅上,想著秋雨剛才說的話,淡淡笑了一下。
我湊齊了錢,給了秋雨(有一部分是我向朋友借的),我沒讓她打欠條,也沒有要求兌現她的承諾:等你把錢湊齊了,我再把一切給你。我們仍然是很好的朋友,有時也一塊兒出去。不過感覺在慢慢變淡,至于說到愛情,我想,也許它在很遠的地方,我這輩子也找不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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