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公園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每逢“五一”或“十一”這天,我都要隨學校組織的隊伍,穿上白襯衫,系著紅領巾,到興慶宮公園參加游園聯歡。這一天家里會給我帶上面包和買冰棍用的零錢,之后的時間更富有意義。
后來從記錄片電影上得知,北京、上海、杭州等全國的大城市都在搞這樣的集體狂歡,舉著紅旗,牽著彩球,演一些小節目,領導人陪著西哈努克親王或是賓努首相,還有到訪的恩維爾·霍查同志和朝鮮勞動黨的成員。
興慶宮公園于我就像是節日。
我就是夾在這一片熱鬧的聲浪里去的興慶宮公園。記不清楚是否看見過賓努首相,但因興慶湖的池水,我對當時園內高音喇叭說的“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至今記憶猶新,還能唱“長江滾滾向東流,葵花朵朵向陽開”。
在一個意識形態的感召力和統攝力空前的歲月里,興慶宮公園呈現出的激情和活力是前所未有的。以后恐怕也不會有。此后,我再也沒有看到它被納入國家的節日和儀式活動的范疇之內。這個與唐朝皇帝的一段風流故事有關的園子,恢復了它的平靜。
興慶宮公園就此在我心里播下了種子,成為我區別辨認自己出生地的地標。我從前以為興慶宮公園離我的住地距離很遠,隨著年歲的增大,我不這么看了,其中伴隨的個人在時間之中因成長而擁有的空間偏差感,也非常有趣。只是現在常從興慶宮公園的大門經過,自去年又免收了門票,而我像是被什么東西羈押著,沒有自由之身,更沒有閑暇進去,安靜地坐一會兒。
興慶宮公園有花前月下,亭臺樓閣,湖光山色,西安人在其中戀愛也正常不過。我的小舅自小由我母親撫養著,上世紀六十年代參軍到青?;匚靼蔡接H,帶著他的女朋友(后來我的舅媽),領上我去興慶宮公園劃船,盡管我玩得盡興,興慶湖水也美,那個時代戀愛的方式,使得他在二人之外多余地拎著我,為的是回家后向我媽證明他遵守著當時戀愛的基本規則。如今我的小舅媽已經過世,小舅也退休在家,興慶宮公園里的那段經歷還將留存下去。
工作之后,我去興慶宮公園的次數變得多了起來,因為同事的朋友在南薰閣做廚師長,三五好友,在湖畔的閣樓上小聚,甚是快慰。見我們到來,崔國興師傅會親自掌勺,每次少不了紅燒海參,三鮮小薈。海參細膩嫩滑,三鮮淡而別有意味,伴著湖上吹來的習習涼風,就像南薰閣的名字,能叫人迷醉。
我正是那個時候有了閑暇得以在園子各處隨便走,對它的了解才算更進一步。人們那會兒似乎將要把興慶宮公園遺忘了,除了住在附近的長者在園內散步。打拳之外,絕少有其他人來涉足,置身其中讓人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也是在這段時間里,我愈發對這座偌大的園子有了親近感。一座唐皇家園林,它的滄桑今昔均藏在了靜默之中,擁有的輝煌也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在興慶宮公園更適合對于歷史的憑吊,但誰都再也無法回到夢里的唐朝。
興慶宮公園也同我個人心靈的成長有關。當我獨自面對它的時候,我能察覺到我的心靈在經歷著它的撫慰,清晨或是黃昏時,這樣的感受更為真切,它還像是一位寬厚的長者,在不斷靠近我身體的另一側,接納我的方式,讓我只感到的是氣息。
不知阿倍仲麻呂紀念碑是哪一年建起的,周圍綠樹環抱,靜穆、素凈,園里的工作人員會定期清潔附近的環境,游人多數會在此駐足佇立。這位日本的留學生是幸運的,一千多年之后,異國他鄉的人們還記得他的名字。
西安是一座與心靈最直接貼近的城市,沒有戰爭紀念碑,也無凱旋門之類的建筑,但有興慶宮公園。王朝和皇帝的宮殿在它之上早已不復存在,現存在的古代建筑,如大雁塔、小雁塔等皆與信仰和心靈有關。碑林之中現存的關于景教傳播的石碑,說明了它骨質之內由來已久的氣度。
我們是靠切身經歷來對一個地方進行自我確認的。相同的經歷,一樣的地方,感受卻因人而異。興慶宮公園或許有著別樣的往昔,那些被載入史冊的風雅逸事,在我看來并不重要,當興慶宮公園被用作公共空間之后,它如何構成更多人群當下具體真實的生活。這些才是它更需要關注的部分。我到這座故園里來,并不是要尋找大殿宮柳,它的功能,切合了我身體的切實需要。
關于興慶宮公園,在我首先是個人對它的記憶,然后才是集體記憶。它讓每一位來者都擁有了不同的心情,接納了他們不同的感受。
興慶宮公園就掩映在這種寬厚從容的氣度之中,它無聲的滋養著西安人無法更改的氣質與性格,并安靜地保存著多少代西安人的個人記憶和經歷。生死離別,情愛煩愁,包括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在興慶宮公園里的價值已彌足珍貴,使它的歷史在今天得于輝煌,也讓今天的生命一代一代變得久長。
勞動路和湘子廟街
從城里去勞動路,要從西大街向西,出西城門,經過西關正街到了西梢門十字,才能看見勞動路自北朝南的牌子,十字路口以南叫勞動南路,北路位于北邊。
四路汽車在南路口上有一個??空?,但不叫勞動南路站,而叫西梢門站,此處上車下車的人大多去了勞動南路。607路由北向南穿過勞動路,開往高新區的電子城。還有許多沒有路號的中巴,也從勞動路上經過。
上世紀八十年代年初期,我到過勞動路,是去西關機場,那時還沒有勞動南路,北路則剛剛初具規模。南路很短,通向機場的東大門,周圍是零星的菜地,有幾家民航或空軍的單位。
在此之前,我一直住在西安,勞動南路則是絕少來去的。我印象中它是一個與飛機有關的地方,不等走近,已經能聽見巨大的引擎聲。
在西安生活,我先后住過的地方有:湘子廟街、北院門、大慶路。大學四年里住在翠花路的陜財院。工作之后,從蘭州調回西安,原單位在西后地有宿舍,也在那里短暫地住過一段時間。住地的變換,多與生活有關,于我自己實屬無奈。一九九三年底,我調進了勞動南路附近的一家單位,父母又住在大慶路,每天就在勞動路的街面走動,直到現在,一直沒有改變。
湘子廟街代表著我在這個城市生活的童年記憶。它是安靜的。沒有什么可以打擾它,像壇中封存的老酒;北院門處在浮動的狀態,已經印象模糊;大慶路則是老家與新家的標界,就此我離開了父母,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勞動路是我現在的生活,我每天要到那里去上班,隔兩天又經過它,到大慶路上去看父親。
地方對于人在意識形成的初期是重要的。個人的記憶需要憑借它作為依托和參照。我自己心里底色的元素卻是沒有勞動路的。也許是年齡的原故,在我開始踏上了勞動路之后,而它卻很少能夠形成為我主觀的加入。我在它的街面上。來了去了。去了來了。
西安城南和湘子廟街一帶仍然影響著我。我的記憶似乎永久定格在了那里。這些年,我內心潛隱的想往便是對它的不斷回溯。我在勞動路上每天重新開始,但卻依賴于對湘子廟街的不斷回溯。湘子廟街是始終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它給予我了在勞動路上行走的能力源。西安城就這么大,而我自己住過的地方畢竟更有限,真正能像種子種在我心里,成為我身體一個部分的地方,更是微乎其微,而我現在生活工作在勞動路上,也并不是對它缺乏情感關注。
我自己這些年在不斷改變。成家之后的生活壓力也隨之增大,少了清靜,多了許多無名的隱憂。從勞動路上經過,也都是來去匆忙。許多事情,于自己內心所想是本不可為的,但卻每天都在眼前發生,而我還明確地知道其中的曲直,卻依然順從著,年復一年,聽任著擺布,又無力改變。有時候走在勞動路上,我所經歷的陌生的事情,變得更加陌生,只有童年住過的湘子廟街,還能讓我感覺到平靜。
自從我住在了勞動路附近,南段一帶先后建起了兩座過街天橋:西工大西門口的那座建的要晚,只因學校擴招,學生宿舍蓋到了東桃園村,才有了必要,主要是為了方便學生上課。我每天要經過的民航天橋,比西工大的天橋要早建許多年,它在民航大廈與我們單位的大樓之間橫過,我每天不得不從上面過,原先勞動南路的馬路中間沒有擺放鐵柵欄前,我一般不走天橋,而是橫穿馬路到單位?,F在的情況是:早上八點。從七樓下來。經過民航家屬院的大花壇到東大門。向右五十米上天橋。下天橋后向右再五十米。再走四層樓梯。
去年冬天西安也遭遇了罕見的冰雪天氣,下班之后,勞動路上的行人已經稀少,我在天橋上看見過一個中年男乞丐,低頭跪在天橋當中,面前的瓷碗放著零星硬幣和小面額的紙幣。有時候乞丐是一位婦女和一個孩子。我弄不清楚他們是不是一家人,他們乞討的時候同樣都跪著,同樣沒有言語。后來清掃積雪的工人以為有人在天橋上堆積起了雪堆,結果發現是凍僵的乞丐。聽同事說起這件事情,也沒有再問是不是一個中年男乞丐或是一位婦女和一個小孩。
我在西安的生活就是由路開始的。早先是湘子廟街、北院門、翠花路、大慶路。有一段時間是蓮花池街、蓮湖路。還有書院門、南院門?,F在是勞動路。自從高新開發區建成以后,勞動路的南端也被打通,相接著開發區里的主干道,這樣繞過科技路,從唐延路上還可以通向西萬公路。從西萬公路可以進南山。
這些年,我的生活變得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剩下了兩條路:湘子廟街和勞動路。我本以為曾經走過其中的一條或另一條,兩只腳能夠配合一致,步調統一。現在我時常還覺著,其中的一只腳其實一直朝前在走,另一只卻在往后退,不斷地朝著兩個方向相反的盡頭。
向后回頭的路應該是湘子廟街了。還要朝前走的路一定是勞動路。兩條路,一前一后,盡在眼前,原本又深不可測。這樣想并不見得有趣,在我也絕無只屬于個人的特殊用意。它們就是我現在身在其中的生活。
消 息
我與原先單位的聯系這些年里已經很少了。消息讓我在最初離開時與它依然能夠保持著聯系。我起先有空還去看以前的同事,也常在電話里聯絡,隨著時間的推移,往來減少,以至像現在一樣,變得多年音訊全無。
這不能算是人情冷暖使然。二十多年里,每個人都有要做的事情,大家在生活里奔忙,被驅使著與一些人事靠得更近,同另一些變得疏遠,其中都有各自的理由。
生活讓我自己在這些年里變得更加孤獨。我沒有理由埋怨環境和周圍的人,在一個功利和人際關系充斥的空間里,活著實屬不易。只是由于純個人的原由,我時常無法與這變化的節律合拍,不斷地萎縮于個人內心的空間,想尋求一點靈魂的安妥。我不是一個高尚的人,在生活里再普通平凡不過了,但我時常卻感覺到了痛,無法言喻的痛。它長在我身體之內最為隱秘之處,控制著我,讓我過著另一種與現實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在二十年前的那個時間點上與原先的地方脫節了。一些人在那里來了去了,或是春風得意,或是郁郁寡歡;還有人一直在心里算得仔細,在時間里枉費心思。
我慢慢養成的習慣,像是我身體的能動使然,它靠一點一點的壘積形成,讓我根本無法察覺和看見。我的眼力在增強,同時又衰微,這是各種功利誘惑長期熏陶的結果。我自己的身體也像是一臺機器,開始為我所想要的東西而不停地轉動。
我在自己潛意識里發現了一種被植入的根深蒂固的東西:一個被放大的自我。它只會通過對自身的辨認來確立自己。它看不見別人。這是一種不斷下墜的凝視,麻木、空洞,沒有任何參照。從起先的排他開始,形成視覺的盲點,到最后來依然能看,卻什么也看不見。
我已習慣于接受各種的安排,聽任擺布,心安理得,平心靜氣。一次次的放棄和退后,讓事情從身旁經過,然后自己也像是掉進了激流的漩渦。
那個像旁觀者一樣的人是我自己嗎。他看不見由于這樣的習慣對于別人造成的傷害。他潛意識中那些灰暗的東西,被拆碎化合到日常的行為中,已經日積月累地帶給了別人的不愉快。當他的同事痛苦的時候,受到不公而委屈的時候,他依然能夠快樂嗎。這當中或許還有合理的借口,有人情關系與同事情誼。正是這些東西滋養了愈來愈大的吃人的胃口。
充盈著這樣的“溫情”,忘記了李東于我是自然不過的了。
回想那時與他的相處,已超出下屬與上司的關系,還成為了朋友,這在我隨后的工作經歷中已絕無僅有。我的婚事,是他來操辦的,完婚的前一天,他還拎來了兩只大暖水瓶。許多事情他不說,內心有對我的期許與愛護,像月光一樣柔和明澈。我們的相處不在功利層面,他對我一無所求,只因內心的想法相近,彼此就有了牢靠的感覺。
他接納了我身上的缺點。我是在同他的交往中逐漸學會了對自己的確認,之前我只是一個關注自己的人,是他讓我明白了這樣的關注,絕不意味著自我的封閉,還需要對于別人的容納作為支撐,牽涉到對待他人的態度。
這二十多年里,我干過不同的工作,到過許多地,也見識了不少的人事,每天都能聽到各種的消息,唯獨沒有關于李東的。
昨天,我陪女兒到政法學院參加專業課初考,李東的兒子在電話里找到我。說他爸爸前天去世了,并說之前,他爸爸要求他一定要把這消息告訴我。
冬夜的花
我在這個冬夜里想起了阿青。
雪花在廣闊的黑暗中綻放,使曠野有了灰暗的閃亮。唯獨在寒冷的時節里開放的雪花,落在我皮肉上猶如芒刺針扎。阿青大約也是在這個時節里離開的,他會走得很遠,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回。對于他的離開,我未有絲毫的察覺,只是過了許久聽人說起來,才感到沒了他的蹤影。
我在城市的高樓里又晃過了八年,其間早已習慣用冠冕堂皇的話來敷衍自己的人生。虛假的事情做習慣了,也養成了不少的壞毛病。我學到的本領,多為動物本能般的討生活,謀營生。乖巧曲逢所帶來的那點虛浮的名利,常讓我暗地里沾沾自喜。我有時甚至不懂得了信任。人情薄味,讓我在無意間也將阿青忘得干凈。
阿青離開單位被當成了平常的事,隨處可見,每天都會發生。誰會對一個普通人的自尊真正給予注意和尊重,誰又會對熟視的平常背后隱匿的是非對錯,道義公正,認真深究過。阿青只是不屑于充當自己個人私利的幫兇或幫閑,他內心的承受與不安是可想而知的。
有人在樓上笙簧弦管,有人夜夜都在推杯換盞。阿青的音訊是聽不到的,他離開單位先進了一家工廠,兩年之后就沒了去向。
在我看來阿青只是不會逢迎,不做假。他憑對工作的尊敬,用無聲的努力來維護自己的自尊,這不僅不易被人看見,還有可能帶來無法想象的兇險。許多像阿青一樣畢業分來的大學生,對工作起初還存有幾分崇高的浪漫,躲在那些不切實際的大話里著實安生過一陣子,后來便在謀生的層面取舍,選擇各自的安生。阿青沒有這些想法,他只是盡力去做事情,把自己的愿望,盡量呈現在干事情的具體過程中。他能給予的,也不期待收回,在有些人眼里,這叫涉世不深。
有一年,我倆同去西安附近的山區調查,順道去了他家,他父親有肺心病,是為了掙錢供他上學,在煤礦打工吸入了煤塵落下的根,已經失去了勞動能力。他母親操持著家里的一切,一個妹妹還在念書。家里的情形,我從未聽到阿青對誰提起過。有些人平時活得安穩,一旦牽涉到名利,就變得什么都不像了,根性里會源源不斷涌現出對別人的憎恨和兇狠,又在外表上表現得和顏悅色。阿青有他的尊嚴。
我與阿青的錯過,也是很久的事了。我們在單位里原本有許多深交的機會,但終因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坐在一起無拘無束交談過。我知道阿青心里有過這樣的期待和信任,后來也因我的粗疏,又都各自忙了要忙的事情。
雖說阿青出身鄉下,卻活得朗凈,就像是走在月光下面,心里沒有芥蒂,帶著鄉下人的厚道和本分。我看見他總是行色匆匆的樣子,提早趕來上班,忙自己手里的事情。他總是穿著與自己身量不相稱的衣服,過腰的長衫掩不住他心里的倉皇和局促。
關于阿青的沉默和他最終離去的原由,對我而言至今仍然是個謎。之后,我也離開了那個單位。今夜,我想到了阿青,看見了冬夜的花在空中散落,不懼怕落在最低微的地方,也不害怕被融化。
而我所擁有的感受,我生命的無力與無助,對我已經沒有了意義。包括這冬夜里的花。
責任編輯 苑 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