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屆工作已經到了梳妝打扮抬轎子走人的當口,突然有了個節外生枝的插曲。在一次會上,副市長韓夢潔向馬上就要卸任的人大主任提出一個問題,說自己當時考慮不周,四百多個人大代表怎么沒有一個下崗職工呢?渾江國企改制后成千上萬的工人沒了飯碗,總要給這些人一點話語權吧。市委書記認為這個觀點很好,就讓人大代表室抓緊調整代表分配方案,在領導干部下派指標中解決這個問題。所以說,蔡九夷的名字是和市級領導的名字排列在一起下到城郊區惠民選區。
蔡九夷是市針織廠的工會主席,是三屆省勞模,人厚道得像個窩頭,市總工會的老同志對他還有印象,這個人不管參加什么會議,都像一片葉子那么沉靜,從不惹事生非。
蔡九夷稀里糊涂地成了渾江市十屆人大代表,這好比懷里活脫脫撞進來一個林妹妹,擁之膽怯,推之不舍,兩只手中了風似的不知放到何處是好。
蔡九夷在位時,他是蔡家的驕傲,下崗后,蔡家的人誰也不愿意談起他。其他人斜眼看自己無所謂,讓他心酸的是自己的兒子也老是頂撞自己。兒子是針織廠職業中專畢業的,畢業后廠子就改制,工作沒了指望,原以為這個當工會主席的父親能撲扇幾下翅膀,幫助他找份工作,誰知父親也泥菩薩過河,自身先軟了架,兒子索性不找工作了,整天和一些騎摩托的小青年在渾江市的大街上飛來飛去。眼看著兒子的墮落,蔡九夷心里著急,勸兒子,兒子根本聽不進去,勸得急了,兒子會說:“你自己都沒混明白,還來說我,我要是學你,連口飯都混不上。”
管教不了兒子,蔡九夷很郁悶,他每天都靠忙忙碌碌來排遣內心的煩惱。沒有工作干,他就打掃社區衛生,在社區種花種草,社區的居民對他很好,許多人知道他的勞模身份,就稱呼他蔡勞模,時間一長,這稱呼就叫開了,大伙有個什么事都喜歡找蔡勞模來幫忙。
蔡九夷對當代表一事并不放在心上,惠民社區的居民卻歡呼雀躍起來,這個被戲稱貧民大樂園的社區,頭一遭出了個市人大代表,這可是惠民社區百姓臉上增光的大事。候選人名單是寫在紅紙上公布的,大家對蔡九夷的名字第一次有了深刻的印象。過去,大家都叫他蔡勞模,現在才知道他有這么個文縐縐的名字,便從此改了蔡勞模的稱呼,直呼他大名蔡九夷了。選舉的時候,街道的干部專門為他做了介紹,例舉了蔡九夷所做的許多好事,光他獲得的各類榮譽就念了七八分鐘。雖然蔡九夷總是為社區做好事,人們知道他是勞模,但很少有人知道他下崗前是工會主席。工會主席是老百姓的官,大家對他便多了一份親切。大家通過蔡九夷成為人大代表一事意識到,惠民社區原來還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很多人便多了份自豪感,出去的時候提到惠民社區也不再閃爍其詞了。惠民選區的選舉是在一個周六的上午舉行的,社區為了助興和點旺人氣,特意安排了一支老年秧歌隊在投票處撒歡地扭,鑼鼓嗩吶震天地響,像是提前過年了一樣。選舉十分順利,那個陪選的差額只得了可憐的一票,如果不是有一票棄權,蔡九夷就應該是滿票了。結果出來,有人議論那張棄權票,說是誰這么隔路呢?真是心眼瞎了,蔡勞模當代表,不是替咱這些老百姓說話的嗎?怎么能棄權呢?其實,蔡九夷心里明白這一票到底是怎么回事。
代表選上了,麻煩事也就跟著來了。在會前的培訓中,市人大的一位女干部找蔡九夷,說他作為一個階層的代表,要牽頭拿出一份議案來。蔡九夷懵懵懂懂地說,“我剛當代表,拿什么議案自己不明白。”這個染了一頭黃發的女干部說,“議案要十個人聯名才能提,你牽個頭吧,聯名的代表我們給你找,你負責整理文本,我們給你找另外九個代表簽名,這議案就成了。”還說,“你這份議案大會要重點宣傳,是個設計好的新聞點,所以要有高度,有質量。”
蔡九夷感到自己就生活在惠民社區,社區的環境實在太差了,要是能解決了社區的環境問題,老百姓肯定會高興的。可是,那么多的下崗職工都失業在家,這個問題不是小事,自己在家這幾年,體會到了失業的滋味。窮倒是無所謂,要命的是沒了做人的尊嚴,怕和人接觸,怕見到熟人,怕水電氣的繳費單,連教育子女都不硬氣,這種生活太蹂躪人了,好人也搓搓毀了。就在前幾天,他看到有家賣藥的門市部在搞專家義診,人擠得厲害,他也上去湊湊熱鬧,過去一看,那個穿白大褂拿聽診器在那里裝模作樣的人不是自己廠子下崗的老莊嗎?老莊在廠子里是放電影的,不知什么時候成了老年病專家。他還聽說過去的同事有兩人得了癌癥,他到家里去看過,這兩個同事都沒有住院,說手術也是死,不手術也是死,還不如囫圇著身子死吧。其實,他們是怕花醫療費,怕讓本來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想來想去,蔡九夷還是覺得應該提一個再就業的議案。
蔡九夷在家里寫議案,他多年沒有動筆寫字了,拿著圓珠筆一點寫字的感覺也沒有,手里捏得好像是一根軟面條,寫出的字松松垮垮,沒什么筋骨。他想讓兒子代筆,兒子鼻子里哼一下,說寫了也是白寫,就別瞎費功夫了。一句話,差點把他氣死,他只好自己的夢自己圓。
蔡九夷在家里寫議案的事不知怎么被社區里的人知道了,他的家一下子門庭若市起來。他住在1棟1樓101號,像本樓的收發室一樣,兩居室的房子,客廳就是個小小走廊,他在走廊的一頭有一桌一椅,這就是他接待來訪和寫議案的地方了。家里沒有第二把椅子,來人的時候他就把兒子房間電腦桌前的小電腦椅搬出來,惹得上網打游戲的兒子好不高興。
第一個來找他的是社區主任樊大媽。樊大媽已經五十有七,當這小區總理不下二十個年頭,從風華正茂干到兩鬢斑白,可是待遇卻像個后娘的孩子,竄不起個頭來,每個月不多不少正好250元。樊大媽說起這250元很傷心,眼圈就有些濕。樊大媽說,“我們容易嗎?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什么事都壓到社區來,可是我們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待遇又這么低,沒人替我們說話,現在可好了,咱惠民社區出了個人大代表,我們的酸痛苦辣有人向上邊反映了。”樊大媽希望能通過蔡九夷的議案反映一下社區干部的待遇問題。
蔡九夷說,“你們的待遇應該是民政局管,找街道就找對路子了,還用往市人代會上端嗎?人代會是研究大事的,是研究一府兩院工作的,哪里能顧及社區干部待遇的事。”
樊大媽不這么看,她說,“我覺著人代會什么事都可以研究,今年全國的人代會還有人提了個學生要學繁體字的提案,我們社區是為政府干活的,社區工作者的事不比繁體字重要嗎?”
蔡九夷知道這個繁體字的提案,不過他記得好像是政協會上的事,不是人代會,但樊大媽舉出這個例子倒是讓他無話可說了,和繁體字比起來,社區干部的待遇的確不能說是小事。于是,他問樊大媽,“你認為應該提到多少錢才好?”
樊大媽說,“我也沒想好,街道有困難,咱不能獅子大開口,但250元不光少,數字也不吉利,我們每次領錢心里都不舒服,你剛當人大代表,也不能給你太大的壓力,能提高一點我們心里就滿足了。”
蔡九夷感到肩頭上沉甸甸的,像落了兩只逮兔子的鷹。自己原來小瞧了這個代表身份,擔心到會上無話可說,樊大媽這么一說,頓時感到代表這個活也不輕快,戴上這頂帽子挺壓人的。他認真地記下了樊大媽的要求,說一定把大媽的意見反映上去,引起領導的重視。250元這怎么能行呢?他這個下崗職工的補助還400塊呢,自己是不干活拿這些錢,人家樊大媽一天可要從早忙到黑,什么非典消毒,計劃生育,社會穩定,低保發放等等,比那些坐辦公室的街道干部還辛苦,待遇是應該提高一些,哪怕再提高個十塊八塊錢也比現在說起來好聽呀,拿250的工資,是有點寒磣人。
樊大媽看到蔡九夷認真記下了自己的意見后非常高興,說:“大伙沒白選你,你這個人本分老實,不會說假話,反映我們的意見也不會摻水分,我們終于找著個為社區說話的人了,你去開會那天我組織居民們敲鑼打鼓扭秧歌送你!”
蔡九夷一聽忙道:“別別別,你歡迎領導那一套我可不敢受用,咱就是一下崗職工,不是什么有頭有臉的人物,你敲鑼打鼓我就邁不開步了。”
樊大媽放低了聲音說,“迎接領導敲鑼打鼓,那是做做樣子,送你敲鑼打鼓,那才是真心的,你是為我們說話的嘛。”
“那也不成,”蔡九夷說,“不就是參加本市的人代會嗎,又不是去開十七大,別讓人笑掉了大牙。”
剛說到大牙,社區里有名的刑滿釋放人員魏大牙就來敲門了。魏大牙見樊大媽在這里,就站在一邊不說話,等樊大媽走后,魏大牙上來緊握著蔡九夷的手說,“你為我拿個主意吧。”
蔡九夷和魏大牙很熟悉。魏大牙五年前因為盜竊路燈電纜被判了兩年,刑滿釋放后一直東游西逛沒個立身的職業。四十歲的人了,連個媳婦也沒有,住在父母留下的一個筒子房里,拉一輛平板車靠早晚倒騰點水果為生。因為魏大牙有過手腳不干凈的前科,小區里丟了東西他便是首選的懷疑對象,魏大牙對此頗有不平,他對鄰居們說,我當年是偷大家的不是偷小家的,咱這個社區凈他媽窮人半斤八兩都不富裕,我能下得了手嗎?再說了,我要是真想偷,還用早晚拉個破車討生活嗎?說歸說,大伙對他的印象并沒改變。居民里只有蔡九夷了解他,蔡九夷有一次看到他從樓下撿起一件很新的夾克,那夾克是樓上晾衣服刮落的,蔡九夷以為魏大牙肯定要把夾克掖起來,但魏大牙沒有那么做,他停好平板車,站在樓下喊,一直喊到丟夾克的人從窗子探出頭來認領夾克。這件事讓蔡九夷對魏大牙刮目相看,認為這個人真是變了,那個時候天剛放亮,他就是拿走了夾克別人也看不到。從此,每次兩人碰面,蔡九夷總是對他笑一笑,魏大牙也還他一個笑臉,只是魏大牙笑起來很難看,滿臉就是兩個突出的大門牙。
蔡九夷問他遇到了什么事要他拿主意。
魏大牙說,“這可是個大事,我們一起蹲過笆籬子的幾個人湊在一塊扯淡,扯來扯去就扯到政府頭上了,說政府不給我們活路,連保安這樣的活都不讓我們干,我們像《水滸》里臉上刺了字的武松一樣,快逼上梁山了。”
蔡九夷一聽不對,問,“難道你們要重操舊業?”
“是啊。”魏大牙說,“這些人現在生活沒出路,心思就想著歪門邪道了。我不愿意干,我可不想再進去啃窩窩頭,那些人逼我,讓我也入伙,他們打算專偷馬葫蘆蓋子賣,說就是被抓住也沒有多大罪,頂多拘留個十天八天。你幫我拿個主意,看我該怎么辦?”
“當然去報警了。”蔡九夷這么一說,馬上又后悔了,人家道有道規,魏大牙是不會去報警的,他來討的也不是這么個主意。
果然,魏大牙搖搖頭:“出賣朋友的事我不干。”他說,“我在想怎么能阻止他們,馬葫蘆蓋可不是個小事,你知道,咱們社區的老李頭不是騎車子栽到馬葫蘆里了嗎?眼看著就大頭朝下翻了過去,脊梁骨摔斷了,送到醫院就不行了,這樣的缺德事怎么能干呢?我當年拿那點電纜,是化肥廠廠區的,你知道那個化肥廠倒了半年了,廠區的燈還亮著,那燈明晃晃地照鬼呢?人影也沒一個,我割了電纜倒為國家省電了。”魏大牙只要有機會就為自己當年偷電纜的事辯解一番,蔡九夷注意到他把偷說成了拿。他接著說,“可是,馬葫蘆蓋就不同了,馬路是大家走的,你偷了馬葫蘆蓋就等于在馬路上埋了些地雷,說不準什么時候就踩上了。再說了,倒霉的凈是騎車沒能耐的人,人家坐車的是沒事的,車子一沖就過去了,頂多顛一下屁股。”
蔡九夷聽說過魏大牙偷電纜的事,當年,魏大牙是化肥廠的一個工人,廠子倒閉后,他留在廠子打更,不知怎么鬼迷心竅就打起了廠區電纜的主意,出事后派出所的人也覺著可笑,廠區里值錢的東西很多,那些閑棄的設備哪一件賣廢鐵都比這電纜貴,可是他偏偏瞄上了電纜。審問他時,他說自己在門衛室看著廠區里明晃晃的路燈心里不舒服,廠子都黃了,燈還這么亮有什么可照的,想來想去,就生出了割了這電纜的賊心。當時,魏大牙割了電纜后,廠區一下子就黑了,亮慣了的廠區怎么突然黑了呢?巡邏的聯防員就起了疑心,到廠區一看,正好抓了魏大牙一個監守自盜的現行。魏大牙為此付出了兩年牢獄的代價,但只要有說話的機會,他都要解釋一番割電纜的理由,而這理由的關鍵是,那燈亮著也是白亮,倒不如割了省電。
應該向政府建議,給他們一個生活的出路。蔡九夷對魏大牙說,“有營生干了,賊心就少了。”蔡九夷認為,要想不讓這些刑滿釋放人員不操舊業,最好的辦法就是給他們找個合適的工作。可是,好人都沒活干,這些有了犯罪前科的人怎么安排呢?
魏大牙樂了,一雙發黃的大門牙齜得老高。他說,“給找個營生干,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呀。你是人大代表,我們可是都投了你一票,你也代表我們這些人呀,我們這些人的想法也該讓政府知道呢,要知道,滿城的馬葫蘆一夜之間都張了嘴,那可不是小事情。”
蔡九夷心里很不舒服,自己是下崗職工代表,什么時候成了魏大牙這些人的代表,想了想,一時又沒法反駁他,就說,“好了好了老魏,我把你的想法帶到大會上就是了,不過,馬葫蘆蓋無論如何是不能偷的,你要勸勸那些人,傷天害理的事不能做。”
蔡九夷被魏大牙這么一攪合,這議案更沒法寫下去了,他覺得魏大牙說的事情確實很重要,這是一個從根本上解決穩定的大問題。全市的兩勞釋放人員有多少?有多少得到了安置?有多少重操舊業?這個問題必須調查清楚,渾江的社會治安這幾年不如以前了,是不是有這個原因?他想了許多,感到很有必要就這個問題寫個議案。他記得當年一個偉人說過:穩定壓倒一切。既然是個壓倒一切內容的議案,肯定是有高度、有質量了,自己這份作業也就及格了。
蔡九夷決定做個調查,找惠民社區所有兩勞釋放人員做個調查,看看他們的生活狀況到底怎么樣。他找到樊大媽,讓樊大媽給提供個名單。兩勞釋放人員的日常管理在社區,社區里有他們專門檔案,所以這個忙樊大媽很好幫。蔡九夷不看不知道,一看還真嚇了一跳,自己生活的社區八千余戶居民三萬五千人口,竟有一百零八個兩勞釋放人員,這個數字和梁山好漢一般多,只不過這些人可不是什么武松魯智深那樣的英雄,多數是時遷之流的雞鳴狗盜之徒。
樊大媽問,“你找這些人干嘛?這些人最讓我們頭疼了,連衛生費都不交,找他們,他們把門一開,就兩個字:沒錢。我們是沒轍,他們進去勞教勞改,倒像是山林里的野豬,滾了一身松油子,變得皮糙肉厚起來。”蔡九夷越發覺得這個群體需要關注,這些人數量可觀呢,單一個惠民社區就一百零八個,全市會有多少?一百零八個真要是私下組織起來,就是一個兄弟連了。他越想越擔心,就越想親自摸摸這些人的生活底細。
他來到的第一家是一個姓岑的師傅家。岑師傅別人叫他師傅,其實也沒什么手藝,就是天天賣狗肉。他賣狗肉從來不怕城管,也沒什么證件,將一把長長的剔骨尖刀往案子上一插,就粗聲大嗓地吆喝。他賣狗肉不去別的地界,專到市政府機關干部聚居的小區,很多市領導都買過他的狗肉,可很少有人知道他殺的狗都是從農村偷來的。岑師傅打出的廣告就是“鄉村笨狗”。
蔡九夷來到他家的時候,岑師傅正在烀狗肉,滿屋子肉香撲鼻,兩個大白鐵盆里盛滿了熱騰騰的狗腿狗排。岑師傅以為蔡九夷是來買狗肉的,就說,“我認得你,咱小區的人大代表,你買狗肉,八折”
蔡九夷說,“我不是來買狗肉的,我來做個調查。”
“什么調查?”岑師傅有些警覺,一臉的絡腮胡子有些發硬。
“也沒什么,”蔡九夷說,“既然你們都抬舉我,選我當了這個代表,我總得聽聽你們大伙的意見,好到會上說點什么吧。”
岑師傅的胡子軟了下來,他用刀在砧板上剁開一截狗脊骨,道:“我們這些人,混不出個人樣來,就像塊滾刀肉,誰見了誰躲,怕沾了腥膻,我殺狗賣肉,也是逼不得已,我想來想去,自己還算是條好漢,至少沒像母夜叉孫二娘那樣去賣人肉包子。”
蔡九夷心里打了個寒戰,這岑師傅當年就是故意傷人被判的刑,聽樊大媽說,他在街道城管科長的屁股上捅了一刀,結果被判了三年。有了這個動刀的前科,派出所工商所稅務所的人都不愿意搭理他,任他沒證沒照的賣狗肉,派出所長說過,反正這小子偷狗也不偷人,多大個狗卵子事,由他去吧。
岑師傅說,“你別費勁調什么查了,沒有誰會為我們說話,換句話說,就是你真的說了,也沒有人在乎,我們知道我們是誰。對于我們來說,這世界上,沒什么救世主,也沒什么神仙皇帝,我們只能靠自己養活一家老小!”
離開了岑師傅家,蔡九夷又按照樊大媽的地址找到一個叫六子的人家。六子是個三十多歲的殘疾人,跛腳,典型的小兒麻痹后遺癥。因為猥褻女學生被勞教了兩年,勞教期滿后一直閑在家里。蔡九夷來的時候,六子正在家里忙著刻橡皮章,聽到有人進門的聲音,頭也不抬地問:“取貨?”
蔡九夷疑惑地問:“取啥貨?”
六子這才抬起頭來,一雙綠豆眼眨了眨:“不取貨你來我家干什么?”
蔡九夷說明了來意,六子還算配合,就指了指一邊的馬扎說,“坐吧,我知道你,咱社區的活雷鋒,人大代表。”
六子這么一說,蔡九夷倒不好意思了,就說,“我哪里是什么活雷鋒?我是失業后沒事做,閑著也是閑著,就幫社區搞搞衛生什么的,舉手之勞吧。”
六子依舊在刻著他的圖章,他刻章很在行,一把刻刀在手上繡花般靈活自如,一看就是久諳此道。他說,“你干的是幫助人的事,我干的也是幫助人的事,咱倆半斤八兩。只不過你是人大代表,我是個勞教過的殘廢。”
“你在刻圖章?”蔡九夷看他桌上有滿盒子大大小小的紅橡皮印章模子,猜測他的身份。
“確切地說是辦假章假證的。”六子一點也不隱諱,他說,“很多人升官、就業、評職稱都需要這個,我就算幫他們個忙了。”
“你這是政府不允許的呀。”蔡九夷天天在小區的墻上看到辦證的野廣告,好端端的白墻,被這種牛皮癬弄得一塌糊涂,沒想到,小區里辦證的源頭就在自己的鼻子底下。
“不允許的事多了,誰管了?”六子滿不在乎地說,“政府還不讓賭博呢,你到大大小小的棋牌室看看,哪一桌不動個輸贏?再說了,政府發彩票那是什么,不就是賭博嗎?這年頭上面總吵吵思想要解放,啥意思,就是讓人少在乎什么綠燈紅燈黃燈,要妹妹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回頭,你沒聽說嗎?這年頭兒,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可是,你這假證是騙人的。”蔡久夷覺著這個振振有詞的六子思想出了問題,明明是騙人的把戲,還這么有道理。
“唉,你這個人真是死心眼。啥騙人呀,周瑜打黃蓋的事你知道不?我發個證書,就百八十塊,你要是到大學里拿一個,時間長不說,學費就要幾萬塊呢。反正就這么一張紙,只要管用就行唄,又不是拿著它去當先生。我告訴你,從小里說,我給他們省時間、省錢;從大里說,我這也是給國家省資金呢,你知道報銷幾百塊和報銷幾萬塊有多大的區別。”
“這假的東西,不好用的。”蔡九夷知道六子這是在胡吹亂泡,給自己非法的行為找依據。
“不好用?”六子抬起頭,瞪著一雙綠豆眼說,“你啥文化?我猜你也就是個高中,你要是早到我這里來辦個碩士、博士證,你還能下崗嗎?就是下崗了,也會有單位用你。告訴你吧,咱渾江市有不少干部都要感謝我呢。”
六子真說對了,蔡九夷心里咯噔一下,自己的學歷還真是個高中,在針織廠時曾想學個電大什么的,但因為工作忙沒學成。
“不怕有人來抓你嗎?這么干可是違法的。”蔡九夷和這個六子的對話有種找不到焦點的感覺,六子的話他一時沒有更好的理由來反駁,就只好又搬出法律規定來說話。
六子笑了,一雙綠豆眼瞇成了一道縫兒。他說,“我讓人貼了半個渾江市的小廣告,也沒見誰來抓我,來嚇唬我的就是你這個剛選出來的人大代表。不瞞你說,有的警察也是我的常客呢。”
蔡九夷心里像壓了塊石頭,感到呼吸極不舒暢,他告別了六子,告別了滿屋子的橡皮圖章味道,腳步沉重地往回走。原打算還要去走訪幾戶,但他在六子這里似乎遭受了打擊一樣,沒有興趣再走下去。六子能把一個非法的勾當干得轟轟烈烈,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自己落伍了,還是社會改變了?六子有一點說對了,假如自己當時有個大學文憑,他可能就到輕工局坐機關去了,和自己一樣身份的針織二廠工會主席,不就是弄了個研究生學歷才調到了市總工會嗎?人家現在已經是個響當當的科長了,管著全市的職工維權工作。可是,學歷這個東西真可以這么辦嗎?寫滿大街小巷的辦證廣告似乎已經說出了答案:不僅很多人辦了,而且還有更多的人正在辦。如果沒有人辦,這些廣告早就銷聲匿跡了。
蔡九夷回到家里繼續思考他的議案,很顯然,這議案由一個已經變成了三個。他在稿紙上列了一下:
1、下崗職工再就業問題;
2、社區工作者的待遇需要提高問題;
3、兩勞釋放人員的社會管理及其生活出路問題。
看著以上三個題目,蔡九夷的腿有些發脹,覺著這每一個問題都是組織上說的有高度、有質量的問題,可是,這議案怎么來組織,他還是心里沒底,自己沒寫過這樣的文書,應該找個范文來學習一下才對。
他乘公共汽車去了趟市人大,找了議案委的那位黃頭發的女干部,說明了來意。黃頭發很驚奇地打量了他半天,才說,“你這個代表太負責任了,應該表揚你,一般的代表就是隨便寫寫應付一下,來找范文的你是第一個。”蔡九夷說,“我是第一次當代表,不會就該學嘛,別寫的驢唇不對馬嘴,讓人家笑話。”女干部笑了,說,“議案這個東西,還真不能驢唇對馬嘴,要一是一,二是二。”她給蔡九夷找了好幾份議案的樣本,塞進一個寫著市人大字樣的大信封里交給他,然后安排了一個順路車把他捎了回去。
次日一早,蔡九夷起來在小區里遛彎,他昨晚睡得晚,花費了很大精力來研究女干部給的議案樣本,他對這些樣本不太滿意,明明是說問題,非要在開頭用大量的篇幅來擺成績,結果要提出的問題就少了許多文字,只是蜻蜓點水,浮皮潦草。他想,自己的議案不能這么寫,要寫就把問題寫透,這樣才能引起領導的重視,不痛不癢,提了也是白提。他這樣想著,甬道上突然有個年輕人攔住了他,一看,原來是住在小區的中學教師小羅。
蔡九夷認識小羅,這個從華東師大畢業分配來的大學生在渾江二中教學。他散步時發現小區上班最早的就是小羅,通常是一手拎著個皮包,一手捏著個面包,便走邊吃,到馬路上去趕公共汽車。小羅近視,眼鏡片很厚,一圈圈旋著,把他的眼球從眼窩里旋出來,外凸的似乎要鼓破了一樣。蔡九夷這才想起今天是周六,小羅不用起早上班。
“早,羅老師。”蔡九夷習慣這么打招呼。
“早,蔡主席。”小羅知道蔡九夷下崗前的職務后,把蔡勞模改成了蔡主席。
看小羅站在那里沒有躲開的意思,知道他肯定是有事找自己了。蔡九夷也站下來,在凜冽的寒風中搓著手,說,“有事嗎?”
小羅說,“聽說你正在搜集議案,我想和你談談教師待遇的事,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蔡九夷說,“好吧,我們邊走邊說吧。”這樣,兩個人就在樓宇間邊走邊聊。
“渾江市教師的待遇太低了,留不住人才。”小羅說,“我們一屆分來的大學生,十有八九都走了,原因就是工資少。國家有《教師法》,明確規定教師的工資應該不低于公務員的工資,可是現在的情況是,教師的工資連公務員收入的一半都達不到,這是個不正常的現象。”
蔡九夷不知道國家的規定,也不知道教師的工資情況,但小羅這么說,他還是相信的,按勞動量來說,老師確實辛苦,早走晚歸,而公務員卻是踩著早八晚五的鐘點上下班。看來,國家制定法律是有依據的,付出的勞動時間多,得到的工資就該相應的多一些,怎么能不到公務員收入的一半呢?
“這個問題你們沒有反映過嗎?你們教育界應該有代表的。”蔡九夷不想接這個活,自己不懂教育,教育的事還是由教育的代表來談比較妥當。
“蔡主席,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呀。我們教育系統的代表被告知在會上不許提待遇問題,局長反復強調了,誰提這個問題,就追究誰的責任,怕的是影響教育界的穩定。”
“怪了。”蔡九夷說,“提個待遇問題就影響穩定?我想待遇不解決才容易出問題。”
“這事也是有原因的,關于渾江教師待遇低問題,有不少老師向上級寫信,據說都寫到了教育部,這些信返回來,都到了市政府,市長批示教育局,說待遇問題是個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大事,不是說提高就提高的,要根據財政狀況、社會發展來綜合考慮,誰再往上胡亂寫信,就追究誰的責任。老師對此意見很大,網上的帖子擠爆了渾江貼吧,說兩會期間要到市政府上訪,市政府察覺了這個苗頭,通知教育局,兩會期間嚴禁就待遇問題做文章,說誰觸及這個敏感問題誰就負影響穩定的責任。這樣一來,教育界的代表誰還敢抻頭?我想來想去,覺著這個事老是捂著也不行,老師的積極性受影響,還是早點有個說法好,就來找找你,看你能不能把我們的意見帶上去。”
蔡九夷犯難了,自己已經弄了三個議案,再弄就太多了,便說,“不是我不想替你們說話,關鍵是教育界的事我是外行,自己不懂的東西怎么提呀?你最好還是找找別人。”
小羅哀求說,“我們幾個老師反復想了,代表里就你沒有工作單位,沒有領導,用不著顧及那么多,提上去也沒誰批評你,其他人不行,其他人都是有單位的人,有單位的人都要看領導眼色辦事的。”
蔡九夷停下來,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們一起來寫,寫好后開會我帶上去。”
小羅樂了,“太好了,我幫你打字,你就不要手寫了,打出來的議案還規范。”蔡九夷心想,要打字,就把前面的三份議案也打了,自己的字那么難看,交上去人家一看就不像個有高度、有質量的樣。
小羅利用周六、周日兩天時間,用自家的電腦幫蔡九夷打議案,還幫助修改一些文字的措辭,蔡九夷憑空多了這么一個秘書,自己心里也有一種晴空萬里的感覺。
蔡九夷回到家里,兒子正在那里上網,兒子整天除了飛車摩托,就是上網打游戲,很少和自己說話,現在,自己當了代表,社區里地位高抬,他覺得有了和兒子對話的資本,就訓斥兒子說,“就不能干點正經事,打那個游戲有什么用?”兒子不買賬,說他:“啥是正經事?你整天和那些沒本事的人搗鼓什么議案就是正經事?”兒子這些天受他的影響,也知道了議案這個名詞。
“議案不是正經事,還能有正經事嗎?”蔡九夷很不高興,兒子小瞧了議案,就等于小瞧了他這代表的身份。
兒子在電腦前頭也不抬,撇著嘴道:“別扯了,你弄那些東西還不如我這游戲呢。我打游戲還能掙點游戲幣,你那東西都是廢紙一張,不信你試試看。”
蔡九夷覺著還是沒法和兒子溝通,這小子是徹底的破罐子破摔了,就不再搭理他,和老伴到廚房里吃飯。老伴身體不好,有糖尿病,最近迷上了一種什么香功,像個受戒的教徒那么虔誠而著迷,對他當代表的事從來不管不問。但今天老伴破天荒求了他一件事,說和她一起練功的一個姐姐有事要找他,請他無論如何要接見一下。蔡九夷剛才因兒子的數落而消沉的情緒頓時復燃,他說,“還什么接見呀,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事盡管來家里說。”
第二天一早,那個練功的姐姐來了,是個年齡不小的老太太。老人懷抱一只金黃色的貓,頭發花白,臉色灰黃,一身舊衣服很是邋遢,十個手指竟有六個纏著已經發黑的創可貼。蔡九夷心想這樣一個貧困的老太太還練什么香功,對香功的看法也隨之大打折扣。
老人說自己是個低保戶,平時靠收點廢品為生,在惠民社區享受低保的人當中,她的情況還算是好一點的,因為她沒災沒病,就孤身一人,而且還有老伴留下來的一處房子。可是,最近社區樊主任找她了,說她的情況不能再享受低保,因為她養了寵物。老人不理解,家里的貓是她唯一的伴,就像自己的孩子,為什么有這么一只可憐的貓就不能享受低保呢?
蔡九夷在社區里也屬于貧困階層,對政府低保的政策有所了解,其中確實有一條規定,就是家里養有寵物的,不能申請低保。政府這么制定政策是有道理的,要知道,在一些家庭,養寵物的成本高得嚇人,那些狗和貓過著養尊處優的好日子,比為生活忙碌的窮人要滋潤得多。蔡九夷早晨遛彎偶爾來到城市中心廣場時,每次都能看到一些為狗和貓如何減肥而頭疼的人,這樣的家庭的確不該申請低保。可是,他們的寵物和老人懷里這臟兮兮的貓怎么能比呢?老人懷里的貓和老人一樣只能是粗茶淡飯,被稱做寵物實在是奢侈了。
“既然政府有規定,這貓就別養了吧。”蔡九夷勸她,“政府的規定不好改變,我們的生活習慣改變一下不就與政策對接了嗎?再說,貓又不是非養不可的東西,有沒有它影響不了生活。”
沒想到老人不同意這種觀點。
“這貓雖說不是名貴的貓,可它是我的伴呀,我們一起吃飯、睡覺,沒有它,我不知道怎么去熬過一個個冷清的日子。我老伴死得早,我又沒有兒女,這個貓陪了我三年了,它是自己到我家的,來的時候瘦得像一根魚刺,滿身的跳騷,我可憐它就收留了它,它也可憐我,每天晚上都偎著我睡,和我不離半步。我日子雖然苦,可有我一口吃的,我也要分給它半口,我們倆簡直就是相依為命啊。”說到這里,老人流下了渾濁的老淚,懷里的小貓像懂事一樣,仰臉看著她,喵喵叫了幾聲,這聲音讓蔡九夷很揪心,他頭一回感覺到貓的聲音原來這么通人性。
“你給想個法子吧,大伙都說你是好人,是我們的代表。”老人擦了一把淚,一雙祈求的眼睛紅紅的,似乎要滲出血絲來。
蔡九夷對此事也感到愛莫能助,規定就是規定,不是說改就改的,可這個小貓對于孤寡老人來說,是唯一的精神支柱了,讓她為了每個月200塊的低保而拋棄這只曾經的流浪貓是有點殘忍,可是留著它又與政府的政策不相符。蔡九夷想了半天也沒有個好法子。
老人看蔡九夷不說話,以為他不肯幫這個忙,很失望地嘆了口氣,懷里的小貓見狀又喵喵地叫了幾聲。老人哽咽著說,“你別為難了,大代表,我不要低保了,就是沿街討飯我也不會拋棄這只可憐的貓。”說完,老人把臉俯下來,在小貓的頭上貼了貼,說,“乖乖,咱回家。”蔡九夷聽出老人的話帶著顫音,她是哭著說這句話的。蔡九夷感到自己身上的血突然涌了上來,一股豪氣油然而生。
“老大姐你別難過,要不,我為你寫份議案吧。”老人聽到他答應幫忙,頓時一臉的燦爛,撲上前要給他跪下來,他急忙扶住老人,這么大年齡的老人,要是真的跪下來,他會折壽的。在扶住老人的同時,他也近距離地看到了這只金黃色的小貓,小貓很乖,目光柔和,一副不設防的樣子。他很奇怪,一般的貓見到生人都很警覺,但這只貓卻像認識他一樣,向他表示出一份親熱,這只貓甚至用毛茸茸的臉在他的手背上蹭了一下。
“真是一只懂事的貓。”他摸了摸小貓的后背,喃喃地說。
幾乎是一個通宵,他寫完了這個關于低保的議案,這是六份議案中唯一一份手寫的議案,他找到了裝樣本的那個大檔案袋,鄭重地寫上市人大議案委收的字樣,仔細地封好,便洗了把臉,出去趕公交車上市人大。到了市人大,才發現機關還沒有上班,他頭有些暈,不想在這里等下去,就敲開了大門口門衛的小窗,把檔案袋從窗口遞進去,請他們轉交人大的議案委。里面的保安冷著一張睡意尚濃的臉說,“上訪去找信訪辦,這里不接待。”他急忙說出了自己的身份,說通知今天交議案,他忘了機關是八點半才上班,來早了一步。保安這才接了檔案袋,他心情愉快地回到了家。
回到家,墻上的鐘表的時針才指向八點正。老伴已練功去了,給他準備的早點在桌上放著。他哼著小曲,進完餐后,又向公安系統、勞保系統、勞動部門的幾個人大代表分別打了電話,說明自己的提案,希望他們認同,在上面簽字,他們都一一地答應了。蔡九夷興奮極了,打完所有的電話才九點。他毫無睡意,推開窗戶,外面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世界。
蔡九夷相信他的提案,一定會被采納。這些社會問題,一定會得到解決。生活一定會變得更加美好。
責任編輯 常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