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一

米可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每次江軒生一仰頭，一凝眉，她就會早早撲過來，嬌嗔著用唇捂住他的嘴，然后移至他耳邊，輕聲說，不不不，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其實軒生一開始是沒打算要問她的來處的。如是年代，男女相逢原本平常得不值一提，聊得投機，便可繼續，若然無趣，轉過頭走人就是了。誰還追著誰問，你叫什么?干什么的?幾歲了?以前交過男朋友嗎?軒生這把年紀，縱然談不上閱盡春色，鮮花也曾采擷過幾朵，更不用說這些年來因公因私總也混跡在燈紅酒綠里，看慣了溫情軟語里的虛情假意。所以，第一次見到米可，他不過也是想著進行一場萍水相逢的歡愛，天亮后誰管誰去處。

只是米可那看上去嬌小的身軀里，竟然掩藏了讓他驚異的熱情與奔放，情濃時，她卷起身，狠狠地在他肩上咬，呻吟像絕境里收獲重生的小獸，歡喜而慶幸。他突然就被感染了，惡狠狠地要了又要。沒想到床架突然間斷了，兩個人跟著床墊跌到地上，彼此都吃了一驚，他還沒回過神來。她已經再撲上來，咬他的頸。

清晨他先醒來，看到她散開的發，突然就好奇了，這是誰?他在茶幾上擱一沓現金，出門去。傍晚回來，看到米可盤膝坐在地板上，津津有味地啃一只青蘋果。茶幾上的鈔票，很安靜。

米可在他的房子里住了下來。每每他從公司回來，總能看到她穿著他的白襯衣，寬大的衣服下擺罩著兩條光溜溜的腿，她像只勘勞的小蜜蜂，煲完了湯，又切水果，心滿意足地撐了下頜，微笑地看著他吃。偶爾伸出手來，輕輕地為他擦拭唇邊的飯粒或是汁液。他像孩子一樣沖她笑，露出小小齙牙，她著迷地看著他，不自禁地趨上前去吻他，他想要推她，她卻不依不饒，他只得駭笑著，任了她去。

漸漸地就有點魂不守舍。呆在公司里也會想起她。續水時燙著了手，同事金笑，一夜春宵?他笑不語，金繼續說，晚上喝酒去?他搖搖頭，金便狐疑，改了性子了?莫非，戀愛了?他仍笑。金也笑，說，小心小心，兄弟。戀愛很危險，情人是把刀。

晚上伏在米可身上，想起金的話，忍不住再問，你到底是誰，你從哪里來?米可瞇縫著眼，輕聲呢喃著挺起身子，軒生，我愛你?

二

米可不喜歡出門，極有限地出去，不過小區附近的菜市場，再遠一點，也只為7軒生的一雙襪子抑或拖鞋。

許多時候她都呆在軒生的書房里，很認真地讀書架上的書。軒生覺得困惑，她只說，我想親近你喜歡的一切。他收藏的碟片，她也很耐心地一張張看。她抱著他的照相薄上床，撒嬌，給我講講你的從前嘛。他皺皺眉，我們不是應該談談以后嗎?她低頭吻他的眼睛，我想知道你的許多許多。這次她沒有說一切，可軒生突然覺得身上什么地方，輕輕一涼。

多少年了，他不習慣這樣一份太親密的感情。他一直覺得，戀愛也好，哪怕有一天結婚，那應該有的距離，還得有。

再說了，米可，她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無緣無故地就對他如此癡纏?她真的那么愛他，可是，那又是為了什么?

他記得初遇見她那一天，他剛獲得升職通知。他為之付出過許多努力。一時間很有揚眉吐氣的感覺。于是邀請同事們喝酒慶祝。他嚼了很多。幾次跑洗手間，最后那一次，她在外邊，亮晶晶的眸子瞪著他，不容置疑地說，你醉了。很自然地就伸過手來，攙住了他。

他那樣子應該狼狽且不堪，她會對這樣的男人一見鐘情?

他漸漸習慣用探究的目光偷偷打量她。原諒他的小心謹慎，實在是過了年少輕狂的年紀，愛情不再能讓他付出熱血，相反地，他害怕因為愛情而付出所有。從前的時光里，也曾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女孩很愛他，須臾不肯分離。然而太過癡迷的愛讓他感覺疲憊，他最終向她提出了分手。她答應得好好的，可沒多久就隔三岔五地打電話給他，跑去公司哀求他。他怕了，辭了職搬了家換了手機號。他理想中的愛情，要相敬如賓，要平和如光潔的湖面。

他刻意疏遠了米可。歡愛過后并不把她擁在懷里。對她煲的湯挑剔個沒完。又責備她老是忘了幫他熨襯表。還有，沙發上那么亂，為什么不收拾一下。

米可不以為意。她總是笑瞇睞地。孩子一樣纏上來，帶我去吃魚嘛，好不好?

他就心軟了。

帶她去紅盛魚館。她始終攙著他胳膊，喜滋滋地說個沒完。兩個人要了個小小格子問，吃到半，她用腳踢他，他抬起頭來，看到她目光閃爍。他說，瘋了啊。她嘻笑著過來，坐他腿上，把胸貼近來，她睜大了眼睛凝視他，眼神無邪。他的呼吸便急促起來。

等到出門，她臉上猶自掛著微薰一般的酡紅。他情不自禁捏緊她的手，心里突然就想，好了好了，愛她吧。

取車的時候意外地碰到了金。他上前去打招呼。米可停住腳步，說，我在這等你。

金的身邊還有好幾個人，叫嚷著一塊去桑拿，他笑，只說不。金便伸長脖子看一眼米可，然后沖他甩來一個理解的眼神。

回到家米可跑去上網，他開玩笑，不許網戀哦。米可回過頭來很認真地說，軒生，我只愛你。我在寫博客。你要不要看看?

他當然不看。他先睡。迷糊中感覺米可鉆到被子里來，像是說了句，軒生，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他吃一驚醒來，米可躺在身邊，發出均勻的呼吸。他想，是夢，一個夢。

三

下來她會告訴你，她懷了孩子，你就等著吧，麻煩多著呢。

他笑著回辦公室，事實上，心有點亂。

他花了一點錢，找了個人，很快地就了解到了她的一些情況，她從來就沒有正當職業，有一個姐姐，兩年前突然瘋了。她一直周旋在各種男人當中，果然，許多人力證她，在網上甜言蜜語。等到見面時使個詐，比如在飲料里擱一點使人昏迷的藥物，又或者剛脫下衣服便有人敲門之類，輕易地擄走錢財。總不是什么光彩事，也沒人真正追究她。

軒生渾身冰涼。他也曾設想過與她有關的許多版本，但無論如何不是這一出。他寧愿她，出身貧寒，以至于不得不到酒吧里討生活。而事實上，她在酒吧，只為尋找獵物。

這一晚，他獨自在酒吧喝得爛醉。手機不停地響，他看也不看。深夜才回到家，米可迎上來，嗔怪著說，怎么喝得這么醉，電話也不接啊。

他推開她，兀自躺到沙發上。米可像往常一樣靠上身來，聲音里無限歡喜，軒生，我懷孕了。

猶似平地一聲驚雷。他驀地張開眼睛。米可在眼前微笑著。他抓住她的手，問，米可，你愛我嗎?米可說，當然，很愛很愛。他說，那么米可，你從哪兒來?米可豎個手指在唇邊，軒生，你醉了，別問我從哪兒來。

陡然醒來時，天仍漆黑，米可靠在沙發邊上睡了。他踱到陽臺上。吸煙。裊裊煙霧中，他的心臟抽縮著疼痛。

幾天后，他陪她去醫院。等她從手術室出來，他竟比她更蒼白。晚上，他幫她洗腳，一遍遍地掬起熱水，溫柔地覆過她腳背。

整整一個月，他一下班就陪在她身邊，話不多，只抓了她的手在掌心里。米可有點擔心，軒生你別這樣，好像我們要生離死別。

軒生把她手貼在面頰上，輕聲說，對不起米可。米可的眼睛濕了，不不不，軒生，你永遠不用對我說對不起。因為，我永遠也不會責怪你。軒生說，無論我做錯任何事?米可溫和地說，我確實愛你，軒生，比你能想像的多得多。

軒生微微牽動嘴角。米可，明天，明天我們去樂滿地吃飯，好嗎

四

因為做頭發，米可遲到了，勿勿推開軒生定好的包廂門，里邊靜悄悄地空無一人。米可坐下來，給軒生打電話，軒生的手機卻一直占線。米可打開電視看，一瞥眼間看到沙發上擱著軒生的黑包，半敞著，露出一個精致首飾盒。一顆心頓時砰砰跳起來，原來所有付出都是值得的，他終于要向她許下終生。

坐著便急切了，打算偷偷看一下。于是拿過包來，取出首飾盒。打開來，果然是一顆耀眼的鉆戒，米可滿心歡喜，嘗試著戴到無名指上，卻是有點緊，塞半天。

驀然間房門被推開來，幾個陌生人跟著保安闖進門來，有一個像是在哪見過的男人，指著她，又是你，上次騙了我的錢，這次又騙到我朋友的頭上來了，我告訴你，這次可沒那么便宜你!

米可愣住了，沒戴穩的鉆戒骨碌碌地滾到地上去。她彎下腰去揀，有人上來扭過她的手，她的頭發散開了，嘴里只懂得慌亂地叫，我的戒指，軒生他送我的戒指……

這一夜軒生喝了許多許多滔。他盼望可以這樣一直醉到死亡來臨。他不知道米可會不會流淚，但他捂著面孔，嗚嗚地哭得像個失去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他到底還是知道她從哪來了。在一張花錢買來的照片上，他看到了兩張熟悉的臉，一張屬于過去的女友，一張屬于如今的米可。

原來，她果真一早預謀。那么，原諒他對她也不能手下留情。

從此再沒見過米可。

軒生不知道冬天是怎么過去的。春天來的時候，他認識了公司老總的侄女，兩個人頗有點情投意和，決定住到一起。

軒生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收拾屋子。這么長時間了，屋子里仿佛處處還留著米可的氣息。軒生打開電腦，哪怕是米可曾經在此登錄過的痕跡，也得刪除。

在收藏夾里，他看到了米可的博客。她說，她竟然與他重逢了。她記得初初見他。他是姐姐的男友，而她也暗地里愛上他。姐姐為愛發了瘋，她只得尋找一切可以掙錢的手段。可是從頭至尾，她從不曾對他心懷怨恨。她知道，愛，只隨心。無庸責怪誰。擔心他心有余忌，她不肯坦明身分，她想要一種全新的生活，一個全新的自己，這些，全部都是為了他。

她把博客這樣堂皇地擱在收藏夾里，等待的也許就是他發現的這一刻吧。

軒生捂住嘴，窗外大雨傾盆。

編輯：凌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