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結記

一

生命里有很多事情，沉重婉轉至不可說。

7年不算短，7年以前，我們還只有20歲，如果那時我跟葉，我們有勇氣私奔，走得遠遠的，不再回頭，無所牽絆，我們也許就不會再分開。我們甚至可以生下一個孩子，7年，那孩子也有7歲了，7歲的孩子都可以看懂《小王子》——時間真是可怕。

7年前的秋天，現在回頭看去，已經發黃，淡出，失卻色彩，融蝕、風化。在化學系的實驗室里，沒有顏色的白墻，沒有顏色的玻璃器皿，幾個少年擺弄著一臺沒有顏色的果汁機。他們把厚厚一疊作業紙撕碎，泡入高錳酸鉀紫藍色的溶液里，然后倒入機器，打成糊。有一位個子小小的少女手執非洲菊，將花瓣拆下，一片一片丟入紙糊中——花朵是整個回憶里惟一的漏洞，因為那過于濃烈的紅色與憂傷的背景搭配得格格不入。

果汁機一直在嗡嗡作響，那個下午外面下著暴雨，樹葉的郁綠像是一場塵夢，雨水在上面反著白光。一碗紙棚打好，男生用濾網過濾，其實沒有人覺得通過這種方法可以做出一張卡片紙，堅持的只有那個少女。

那一年，她20歲，20也不算是少女了，可是20歲，做一個女孩太大，做一個女人又太小。也許是因為她長得太過矮小，他們總喊他，小孩，小孩，小東西。他們讓著她，不把她當回事——包括這場她做卡片紙的試驗。

只有葉，認真幫助她做這一切，天氣總是晴不起來，紙糊干不透，快要凝成槳。隔天下午，葉拿了風扇過來。化學教室，四壁雪白，永遠素凈沉默，只有一室的藥品味，在那里，靜靜揮發。硫磺，鹽酸，氯水，酚酞，硼酸……只有他和她。

二

葉端然把風扇對著濾網上的紙，她坐在他對面，風扇吹過那珊瑚色的紙又吹起她細軟的發絲。葉問她，你做這卡片紙干什么?

寫信啊，我寫信給一個人。

可以寫給我嗎?

不。

她的拒絕如此決絕，他不用猜想也知道。她從來都是這樣任性，所以他沒必要跟她爭明白。可是那天，他卻想要治治她這脾氣不可——你不能永遠將我視而不見，你必須知道我是以怎樣的方式愛著你，我的暗戀，我的態度，我的這個人。那天下午，風扇吹著一室的化學藥品，冷靜，素白，沉默，他站起來，走到她面前，左手勾起她的下巴，忽然低下頭吻她的嘴。

那個姿態如果拍成照片，你會看到男孩太過高大的身體盡量地彎著，因為對面的女孩一直拒絕站起來。

三

女孩是我，我與葉就是這樣相愛了。做好的卡片紙一直留在我的抽屜里，久而久之成為深褐色。

我一直沒有再寫信給任何人。本來我可能會寫信給S，S是我青春時代的偶像，遠在家鄉的報社，現在可能已經當上了總編了。或者我會寫信給小蘩，不過小蘩也許更喜歡同我打電話，小蘩說，我戀愛了，你呢?

我說我也是，心間不是不快樂的。

就是這樣，大三時我和葉開始戀愛，我們在一起過那個隆冬。大三的一整年，仿佛都是那樣的冬天，不下雪，總是落著小雹子，我撿回來咬在嘴里，因為我總是牙齒疼，葉告訴我這樣可以止痛。

冬天到了的時候，葉的生日，我買給他牛仔褲。事情有點蹊蹺，那天早上他腿上套著同樣一條新的仔褲，來找我，說要帶我去滑冰。

我說，好，告訴我你的新褲子是誰送的。

葉有片刻遲疑，然后說，是同班女生，他幫過她一個小忙。

我說，好，那么麻煩你等一下。我回頭鎖上了房門，然后找到了剪刀，三下兩下便把包好的牛仔褲剪了，葉敲門，大聲問，你在干什么。我平靜地回答他，我在換衣服。

我將剪爛的仔褲扔到窗戶外面。

剪刀太鋒利，我失手刺到了手心。血隱隱滲出靜默地流下。我捂著傷口，將血印在紙上擦一擦。我知道我是一個心脆如紙的人，不講理，沒分寸，易受刺激，這樣的我，誰也不要來傷害我，哪怕一點點。

那天我們分別被隔在房門的里面和外面，深黑的走廊，慘白的房間，黑與白是如此猙獰對照。直到黃昏，我打開門，我知道葉端然永遠會在門外等我。我又好顏好色地說，走啊，我們去滑冰。

這次，門外的葉卻說，算了，我走了。

他提腳向樓下走去，留給我一個無言的背影。我撲到窗邊看他路過那條我親手毀壞的牛仔褲，他頭都沒有偏一下，他路過那里，裝作無知無覺。

四

整個冬天我再沒有見到葉端然。只是某天收到他的信，信上說：“暢薇，如果你原諒我，我會打電話給你，前提是你要改改你的脾氣先打一個電話給我，告訴我你不會再這樣莫名其妙地發火。”

我把那封信細心放好，一心一意操練打電話的語氣。我原來也可以是這樣柔軟，我原來也可以是這樣聽話。晚上我哪兒也沒有去，坐在床上打電話，可是電話響了又響，響了又響，總是無人接聽。夜已經盛大地來臨，冬季的月亮顯得特別的凍黃，有一絲絲淡薄的光暈水一樣流離，我打了個寒噤，轉過身，那一夜我一直看著窗外藍色的大雪，心中感覺到累累的疲倦，還有委屈。

我在床上淚流滿面，而后就病了，葉來看我，告訴我我得了肺炎，我一直咳嗽，我一邊咳嗽一邊與葉接吻，那點病沒有傳染他，是他的幸運。

我又覺得快樂了，因為我病了，他還來看我。20歲的人沒有腦子，我每天吃一杯藥水混合的水果罐頭，校醫院的病房，我喜歡，那么小，那么干凈，陽光好的時候我倚在窗邊看樓下打羽毛球的人，我看到一條相似的牛仔褲，而它屬于一個女生。

葉與她，打著球，情侶裝。

后來，葉來看我，我便看到那牛仔褲站在窗外，靜靜等著。葉下樓，她便追上去，她跟在他后面。

我忽然覺得很無趣了，那時我最愛圍城里的唐小芙，唐說，我愛的那個人，我要能夠占領他整個生命，他在碰見我以前，沒有過去，留著空白等待我——

他要沒有歷史，干干凈凈在等我。我說，葉，我離開并不是因為你不好，而是你已經不夠純潔。他說，你說什么?我便把病房的門關上，不再允許任何人進來。

沒有辦法，我是一個有潔癖的人。而且，我對別人與對自己的標準不一樣，我對別人，沒有愛心，要求永遠嚴格過對我自己。

那時，我便想起S。S一直沒有結婚，他那么親厚，我忽然很想見到他。

病好后便放了寒假，我在家鄉與S一起。有天走在街上，忽然看到了一個身影，那身影靜靜站立，看著我們，一動也不動。我要張口喊他一聲，馬路上有車開過，然后，那身影已經消失在傍晚的車流人海里，我知道，那是葉。

五

很快我畢業去了北京，S也轉移到那里。后來他帶我去看他開的公司，我沒想到S的公司原來已經這樣壯觀。書生S，他竟然可以開一間這么大的公司，他原來不再清秀儒雅了，他早已經不是了。那晚有人請客喝酒，S將我介紹給朋友，酒氣氤氳中我忽然想吐，沒喝酒，我吐出清水。

平凡女子，不適合與S交往，交往一年已經夠多，他遲早會拋棄我，因我不思進取，因為知道我不思進取又不肯改變。

S買了戒指給我。好璀璨的鉆，而我忽然想起了葉。我與葉兩年沒見了，他現在還好嗎?如果沒有那些偏差，葉也應該向我求婚的，他也會送我鉆石戒指。但是他離開了我。

我忽然無法自抑，我要瘋了。我在夜色里狂奔。我逃，大雪無聲打濕我衣服，我哭了眼淚凍在臉上，結一層殼。我的面孔失去了表情，正如我的心布滿冰紋，碎裂。

不知何時，雪已經停了，干凈至極的街道行人寥寥，我躺在公園的椅子上，椅子是冰冷的，但是我躺了好久，沒想轉動身體。

那夜我發高燒，有人將我送進醫院。在病床上我似乎看到了端然的臉。端然的手，正輕輕撫我額頭，我撲向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緊緊抱住他，可是轉眼我發現。我抱住的人是S。

隔一日我離開醫院，我對S說：“對不起，我不能和你結婚了。”S低低地安慰我：“暢薇，我沒有怨你。”

六

感情總是令人不如意，我想在工作中尋找安慰。沒有什么比想要忘記一個人而不能忘記更痛苦更艱難的了，但是我要我自己做到。

我對自己不夠好，沒有一點娛樂，沒有一點休養，沒有一點閑適時光，哪怕只是充足的睡眠。下班就直奔30平米小公寓，改我的方案創意，做我的生之苦疫。我像一只軟體動物最怕的就是離開殼。或者也許我太過自戀了，世間并沒有誰愿意理我，只是我一廂情愿活在被害妄想中，怕了與人接觸。

大學畢業后我迅速老去，臉色灰白，白頭發都長出三五根。

可是有一天，真的，有那么一天啊。下班的時候，有人在后面叫住了我。

“S告訴我，你在這里。”

“暢薇，他說你對自己不好。”

“暢薇，你過來。”

一聲聲喚我的人，是葉，葉來找我了。葉向前探過身子，細細打量我。我看到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系著領帶，他成熟優雅，人好英俊。他把我手一牽，帶我去吃東西。一起吃東西，一起走路，多像那些在學校無所事事的日子。

端然的眉宇間有淡淡溫柔，他的身體語言告訴我：我仍愛你。吃過東西我對端然說，我要回去休息了。他送我。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后我主動拉了他的手。一路上沒有再放開。我說：“端然，你不要走。”

清早的太陽射進房間里。照到了端然無名指上的戒指。其實我早已猜到，端然結婚了。但是這不能阻止我愛他——我終于明白，如果很愛一個人的話，除了任性地愛下去，那簡直沒有別的辦法，而愛，其實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

端然忽然一把抓住我，眼睛濕濕地看我，說：“暢薇，當初我與那女孩真的沒有什么。我現在的妻子也不是她，是畢業后父母給選的。”

我把頭別過去了，不想聽他繼續講。

七

端然走后，我打了電話給他，告訴他我就要離開北京，并且，永遠不會告訴他我將去往哪里，永遠不再見他。是的，這次重逢，距離我與端然的初識已經有六年之隔，流光飛舞中，我們的人生早已有了迥然的差別，他應該抓住屬于他的幸福和責任，而我，愛他愛了這么多年，人生最豐美的時光都已耗盡，現在，我應該為自己的未來打算一下了。

離開北京，該去往哪里我并不知道，收拾一個小皮箱，最底里是一片褐色的卡片紙，因為年頭太久，紙已經松散，我把它拿出來，輕輕地捧在手上，終于又輕輕地揉爛，丟入門外的廢紙簍。

這張紙片是六年前，化學實驗室里生產出來的，過了這么多年，原來美麗的珊瑚色已經褪去，而它仍舊空白，不曾寫字給任何人。它被揉爛后，我拿到了另一張紙片，128K薄薄的粉紅的紙，是去往桂林的火車票。立在那個炎熱的下午，電器都關掉了，門窗也合好，家具都用布蒙上，我的一切，進入暗淡的蜇伏期。

火車未開，開始下雨，雨下得真暴戾，一會兒就把整個城市都下白了。在雨里，這火車長鳴一聲，我忽然流了眼淚，車窗外我看到奔跑的男子，雨已經轉成冰雹，男子一邊奔跑一邊打電話，我的手機便響了。

“暢薇，下車，暢薇，你回來!”

“葉，別來找我，這樣忘記我!”

“你去桂林是嗎?我馬上去找你，暢薇，你不要離開我。”

我掐掉了手機，到了武漢我下了車，轉另一輛車去了揚州。

八

我來到揚州，用平時的存款盤了一間茶室，做起了清淡的生意人。揚州一直游客不斷，我的茶館經營尚好。

漸漸地我會講一些南方話，偶爾天氣晴好，還去聽戲。北京早已是舊城了，我在那個城市銷聲匿跡，如同關燈后熄掉的影子。我的生活，一切都好，只缺煩惱。

時間過得很慢很悠閑，父母催我早點成家。好心的鄰居都為我這個“大齡女子”熱情地操著心。我見了幾個男子，有一個看上去很實在的，我便與他交往著，過了一年，他娶了我。

這已是兩年后的某天下午，一位客人失手打碎了店里的茶杯，店伙計叫我出來過問，那人已將碎片一一拾起，然后抬頭說：“對不起，我賠吧……”那熟悉的聲音，那張熟悉的臉，我又一次遇見了葉端然。

這一次的端然和十年前高中生的端然相比，已經算是一個滄桑的中年男人了。我注意到他神情中那哀哀的暮氣，還有憂傷。他皺皺的舊風褸，疲倦至極，穿著不合時宜的牛皮鞋。我重新遞一盞茶給他，他緩慢飲下。然后他把眼睛看向遠處，說：

“那年，接到你的電話，你要我珍惜婚姻生活，但是，我還是離了婚。

然后我辭職，到處找你，在很多城市停留過，我一直保持著原來的手機號，期待有天你會打來，可是，你一直也沒有打來……”

他看了看我，對我笑了笑，然后放下茶錢，推門離去。

我低頭看到桌上，錢幣之下，是一張棕黃的卡片紙，已經很皺了。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20歲的我，20歲的葉端然，我們之間浪擲的10年時光，以及10年間閃躲又追逐的游戲。我曾經與他共制一張卡片紙，而我告訴他，我將寫信給另外的人；我曾為他揉爛這張紙，丟入門口的廢紙簍，希望可以從此忘記他。可是，紙片輾轉又回到我的手中，如今已經10年——原來10年不過是一眨眼，原來地球不過是個小村莊。

我追出門。葉看向我，微微搖頭，微微擺手。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站在原地再也沒有動。

我知道，在我們的世界里，時間是經，空間是緯，細細密密地織出了一連串的悲歡離合和極有規律的陰差陽錯。總有些不被料到的安排、瑣碎的錯誤朝我們迎來，就這樣，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我終于明白，端然，其實，無論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編輯：凌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