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的老家在關里。太爺過世得早,太奶就一個人拉扯爺爺和爺爺的一大幫兄弟姐妹。十七歲那年,爺爺一個人外出逃荒,來到這片黑土地,于是就在這里安家落戶,后來就有了我們這些孫男弟女。爺爺是個十分孝敬的人,他經常找人代寫書信寄往關里,每隔幾年還會趕在臘月里生產隊算完工分、發了錢回去看看。
那個年代,對于祖祖輩輩生活在農村的人來說,出門坐趟火車是件極其稀罕的事,更不用說坐臥鋪了。爺爺的一路上可苦了——來回都要坐幾天幾夜的硬板兒,途中還得倒車,餓了就啃兩口隨身帶的硬邦邦的干糧,困了就在冷冰冰的票房里蹲一夜。
從我記事時起,有好幾次爺爺臉色煞白地一個人扛著大包小裹奔進家門,坐在炕沿上一邊把我這個大孫子摟在懷里往嘴里塞吃的,一邊給家里人講關里老家和出門坐車的事。不一會兒,爸媽就會把我從里屋抱出來,讓爺爺在熱乎乎的炕頭上好好睡一覺,烙一烙老寒腿。這時候,都會聽到爺爺自言自語地說:“啥時候咱也能坐回臥鋪嘛,該有多好啊!臥鋪是個啥樣子呢?”不經意間,爺爺的這番話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等我稍微大一點的時候,有一天家里突然接到關里的電報說太奶病逝了,急盼爺爺回去。當時正值青黃不接的季節,家里一點兒積蓄都沒有,一大家子人的口糧都犯愁,哪里會有出遠門的路費呢。鄰里親戚們也窮得叮當響,想借錢都借不到。我清楚地記得那段時間,爺爺都很少言語,年邁的他整天叼著煙袋吧嗒吧嗒地抽個不停。后來聽爸爸說,爺爺曾帶他和叔叔們到村東頭僻靜的路口給太奶燒了很多紙錢,他們大哭了一場,尤其爺爺哭得特別傷心。
打那以后,爺爺就再也沒有回過關里,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癱瘓在炕的他直到咽氣前還不停地念叨著這件事,令全家男女老少都黯然落淚。就在馬上要分田到戶的時候,爺爺永遠地閉上了雙眼。
多年以后,我通過自己的努力考上了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工作,成了家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女兒。如今交通便利了,不用說火車臥鋪,就是乘飛機也是常事,可每次躺在火車臥鋪上,我的心里總還是酸酸的。
現在真是不像從前了,農村的日子也富裕了。要不是前年我和妻硬把爸媽從農村接到城里來住,他們還真舍不得鄉下的舒適生活呢。
剛到城里沒幾天,他們呆不住,聽說關里老家那邊變化也挺大的,便打算回去看看?!熬唾I硬座票吧,現在火車快了,還是直達,一天一夜也就到了?!卑謰屧偃谖?。我知道,雖然現在日子好了,但一輩子生活簡樸的他們還是舍不得坐臥鋪。
那天,當我將背著二老偷偷買的兩張軟臥票塞到他們手中時,爸爸的牛脾氣上來了,“你呀,就是有主意!知道你不差這點兒錢,其實爸媽也不差這點兒錢,可咱們家多少輩都是貧農,到啥時候也不能忘了節省啊!趕緊退了!當年你爺不就是因為……”“爸!我就是不想這個遺憾繼續留在你們身上啊!”我的聲音有些哽咽?!昂冒?,就坐這一回!”爸爸還是揣起了車票。
列車馬上就要啟動了,前去送站的我們一家三口把吃吃喝喝一大包遞到媽媽手里準備下車時,爸爸從包里拿出了爺爺的遺像,顫抖著雙手輕輕地放到鋪位上,道了聲:“爸,咱們坐臥鋪回老家了!”
直到列車完全消失在視線中,我和妻才抱起女兒向出站口走去。
“爸爸,你怎么哭了?我也要坐火車!”女兒頑皮地撒嬌。
“傻孩子,你趕上好時候了,不正坐著一輛幸福的列車嗎?”
編輯 楊紅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