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海粟,名槃,字季芳,1896年生。江蘇武進人。十七歲開始藝術生涯。早年在上海創辦上海圖畫美術院(即上海美專前身),并于三十年代末兩度出國考察,漫游歐洲,舉辦畫展。解放后,出任華東藝專校長。系國內外有廣泛影響的著名美術教育家、國畫家、書法家。著有《中國繪畫上的六法論》、《國畫源流概述》、《中國畫之特點及各畫派之源流》、《詩書畫漫談》、《黃山談藝錄》、《齊魯談藝錄》,并出版有多種畫集。
一
前年我在香港講學,有幾位同學在課余時間找我訴苦:“有位教授自己整天畫羅漢,還要我們跟他學,這些羅漢遠離現代人的情感,畫起來真乏味!”
我不懂梵文,僅知羅漢是Arhat的略稱,為上座部佛教(小乘)最高果位。這一教派以煩惱為賊,羅漢能殺妨害善法的賊,洗凈貪、怒、癡等情操,受人天供奉,免生死輪回,是成佛的過渡階段。要求斷絕七情六欲,恰好說明煩惱的存在與頑強,羅漢表情只能是人間煙火氣的再現,所以很可愛,否則渾身超然,與我們無干,何必去畫呢?學畫光靠完成課堂作業不行,教授講課,不可能十全十美,可以他教他的,你畫你周圍感動過你的世界。在生活中發現藝術,在藝術中發展獨創性。同學、親友,都可以當做羅漢的模特兒。精耕自有豐收日,功夫不負苦心人。這些話未必能解決青年們面臨的實際問題。這樣去做,不見得每位教授都給高分,只能說明在古代的繪畫和雕塑中,我喜歡羅漢的神態。
二
明代文學家王世貞說:“靈巖是泰山背最幽絕處,游泰山而不(至)靈巖,不成游也?!?/p>
近年兩次游魯,才有了機會體味一下李白、杜甫、王安石和蘇東坡吟詠過的名山。
晨霞給朗公石披上了大紅袈裟,綠的峰巒,系上一條紅綢腰帶,在云頭相迎。
比起齊魯諸峰,靈巖厚而不濁,秀而不纖,嵐光浮動,幽谷鶯啼?!疤煜旅缴级唷保糯藶榉鸾ǔ上删?,自己也獲得煙云供養。享清福的上層僧侶,雖然也有憂煩,總比日挑百余擔水的頭陀、推磨打碾的沙彌、胸肌上掛著鐵鏈云游募化的托缽僧幸運,不愁衣食。碰巧遇上愿在煙雨中制造四百八十寺的昏君,還可以教皇帝學佛,對戰爭勝負、年成豐歉、星象吉兇,可以信口雌黃。遇到朱翊鈞那樣愛同宮女們歡喜春禪的淫君,獻一秘方的和尚可以還俗當侍郎,大為市民艷羨。談房中術成風,影響所至,也給“三言”、“兩拍”、《金瓶梅》等小說,帶來一些很不純凈的筆墨。我對韓愈老夫子辟佛而遠謫潮州產生了同情,同這些方外俗物的行為不無關聯。
迷信產生諂媚,從而揮霍奴隸血汗,產生了宗教文化和藝術品。北魏太武帝之流看到社會矛盾需要調節,利用儒道來反佛,殺僧燒廟毀佛像,掩蓋自己的殘暴、貪婪和荒淫,騙取了老百姓若干好感。而封建社會本身就是阿鼻地獄,使人們產生逃避現實的幻夢,不用多久,名山大剎又擠滿了善男信女。
宗教也產生過優秀人物。法顯、玄奘、一行、弘仁、弘一等人,在科學、航海、文藝等各方面的業績已垂之史冊。宗教社會產生的歷史和文化,已經是中華民族歷史和文化的一部分。
寺廟的衰微,迫使建筑物集中,但靈巖還有氣勢,不是袖珍盆景。“片石含青錦,疎松掛綠絲”,“花將色不染,心與水俱閑”。李白歌唱過的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至今依稀可以感受得到。司空曙的詩使我們想象到靈巖寺昔日的繁盛:
春山古寺繞煙波,
石磴盤空鳥道過。
百丈金身開翠壁,
萬龕燈焰隔煙蘿。
云生客到侵衣濕,
花落禪房覆地多。
不與方袍同結足,
下歸塵世意如何?
廟里的高塔、佛像、古殿、石、泉、云、樹,各有其美,使歷代上百位作家留下了遺著,剔除色空宣傳及官場應酬之作,尚有很多佳篇可讀。
古代藝人已不可見,我想表彰的,還是同時代的匠師
們,維護文物的群眾。
三
去年我在國賓館作畫,張愛萍同志幾次來探討書法藝術。我曾提出:希望表揚“文化大革命”中駐扎在靈巖寺內的空軍某部,由于他們堅持保護,這批“海內第一名塑”(梁啟超語)方能春風吹又新??梢詫Ρ鹊氖俏丛v軍的辟支塔,大柱上的十二處佛龕,塔外十一處假門,內壁許多小龕中,宋明兩代鑄造的大小銅佛,全部在劫難逃,損失無法彌補。
靈巖所在的省、市、縣文物與旅游等部門,在中央主管單位具體指導下,做了兩件大事:
將唐建慧崇塔所有石塊編號,繪制詳圖,用機器妥善吊下,重砌基腳,淘汰風化舊石,按圖重砌??捎玫呐f石,各返原位,沒有走樣子。
這座方塔建于貞觀年間,內部長寬高皆二點二米,單層,全用石砌,造型穩厚。頂部斜收如斗底,南翼是真門,對著石像底座。像已不見多年。余三面皆半掩假門,上刻門釘,上檻之頂為半圓券,券腳刻橢圓旋紋頭,更上有獸面,石板層層疊砌挑檐,檐上塔身收成細腰,挑出二層檐,上安塔剎底座,塔剎尚未見。
從六朝的塔、墓葬,到宋代同類建筑,唐人承先啟后,新規舊范并存,加以比較,文獻價值自明。一位老工人說:“我們抬石板,緊張得像抬玻璃,四角落實,才能松手。文物逃過了大劫,要是毀在咱們手里,對后代怎么說呢?真同重裱古畫那樣仔細。”
第二件事是對羅漢體內作了加固,殘缺部分,盡力按照原來面目,適當修復,化新為古,基本一致。每尊塑像,修復前后均拍有照片,填了表格,建了檔案,記下體內外特征,作為后代維修的依據。
我不了解工作過程,塑像防濕通風方面,還未達到理想要求。僅僅是讀了一些論文,聽聽實干家們的介紹便獲得很多教益。
羅漢制作年代,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很正?!,F在有了“蓋忠立,齊州臨邑,治平三、六”這十余個字,中國美術史上又多了一位巨匠的名字。還有鐵佛從羅漢體內取出,壇座有熙寧三年鑄文。實物最有說服力,從前我曾將羅漢塑制時間定為南唐李煜時代,錯了九十多年。對于羅漢的下體感到不夠自然,現已知有十三尊是明代作品,塑像多從他處遷來,下體有損傷。
做學問終生不錯的人是沒有的,將來也不會有。文章有錯才要改,以永遠正確自居,拒絕作自我批評,凌駕于群眾和真理之上,總會成為悲劇人物。史書上的例子太多了,現在只講二例:唐代僧人齊已作《早梅》詩,得句“前村深雪里,昨夜數枝開。”鄭谷改為“一枝開”,齊已下拜。大詩人楊萬里談《搜神記》,誤記干寶為“于寶”,有一小吏當場糾正,萬里大喜稱謝。兩個故事,分別見于陶岳所著《五代史補》卷三及羅大經《鶴林玉露》卷十三。外國也一樣,德拉克洛瓦說:“大師有時候也犯錯誤?!膘扯ㄕf:“大師們的偉大不是沒有錯誤,而是終生堅定地和自己的錯誤作斗爭?!?/p>
誰的本領最大?
山東諺語曰:“眾人大似圣人。”
何謂圣人?
《書經·洪范》說:“睿作圣”。孔傳疏曰:“于事無所不通謂之圣”??鬃右簧t虛,從不以萬能者自居。他才說“圣人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君子者斯可矣?!?/p>
知識無涯,活上千年,也研究不完世上的學問。我們用唯物主義的解釋,說圣人是品學兼優高出一般人的杰出者,總不致大錯特錯。圣人都不如眾人,何況我們凡人呢?
四
唐代大書法家李北海六十五歲時寫的《靈巖寺頌碑》是他成熟期的代表作之一。行文駢散隨意,運筆行楷兼施,同類作品很少。從風格上看氣象超逸,不失渾凝,現藏魯班洞中,已斷為兩截。李邕自己說:“學我者死,似我者俗。”后繼者寥若晨星,加上洞中陰濕,碑上著墨后難干,攤上紙迅速漫漶,故拓者不多。為延長國寶壽命,還是要放在合適地點保護起來才好。
隨著人類勞動時間的減少,讀書機會的增多,科學的發展,總有一天,世界大同,文字語言隔閡削弱甚至消失。中國的優秀文化,必然會成為全世界人民的驕傲。那時西藏山村里會有人欣賞菲底亞斯、米開朗琪羅、羅丹的雕刻,南非的礦工、智利的漁民家中會有李北海的法帖,將不足為奇。說不定識中文將成為衡量學者知識水平的條件之一。我們應當有這樣的信念,做起事來才會熱情不懈。
憑吊墓塔林,心情復雜:人的一生真應當像石塔所紀念的人們那樣度過么?他們都自命為獻身真理的人,有的絕頂聰穎,有的斷指苦修,有的行程幾萬里,有的舍己愛人,有的剛正不阿,有的舍身護法……如果他們的才智和奮斗精神不是獻給宗教,而是獻給科學,憑著九死不悔的決心,會不會出現李時珍、愛因斯坦式的人物?
墓塔石刻藝術水平之高,數量之多,只有河南開封少林寺可以與之相比。
這是一個現實的神話世界,哪座塔不引起人的幻想和疑問?
這里埋葬著多少不朽的夢!
當宗教的靈光褪色之后,藝術的異彩就迸射出來,阿旃陀石窟,羅馬梵蒂岡教廷壁畫與雕刻,云崗、麥積山、龍門、大足、敦煌,數不清的石窟,靈妙的藝術之宮,莫不如是!
迷信短暫,藝術永恒。這是歷史、智慧、正義的判決書。
塔下的力士,是自由被束縛的吼聲,還是工匠們希望主宰大自然的獨白?神能主宰宇宙么?工匠們能造出神,人民能孕育工匠,哺育藝術!
塔林,追悼逝者的碑群,沒有金字塔炫耀權勢和愚蠢的陰森,沒有茂陵、始皇陵的蕭瑟,它們以平凡的個體構成橫亙古今的大“我”!
求為羅漢,求升西天,和尚得到的是空虛。
為了糊口,為了父母妻兒活下去,一鑿一滴汗,變作一個音符,寫入總譜,傾吐寂寞悲憤,化成大歡喜與大解脫,不求不朽、不盼永生于西天,受盡折磨,名不見經傳,成為創造了美,超越了生死的真正“羅漢”。這是歷史的嘲弄,還是藝術的辯證法呢?
山上有名的風景之一是鐵袈裟。一塊巨鐵,上有斷紋如水田方格,因而得名。青州貢生楊和有七絕兩首題詠:
有人曾制此袈裟,
拋向空門歷歲華。
自是爭端應忘卻,
單傳人已去天涯。
紅爐不記是何晨,
長短誰能量此身。
莫道至今披不起,
只求豎得脊梁人。
詩不算好,對于作者,我們也無所知。他提的問題,文輝試作了回答:
石匠脊梁石鑿成,
頂天立地但無名。
袈裟不入凡夫眼,
百指托山化塔林。
文物的創造和保存至今,千難百劫,實在不易,毀了一件就再也造不出來。這點常識,常常為人們忘記,往往不當一回事。
文物保護包羅極廣,對靈巖的保護要辦的事情很多,隨著旅游事業的發展,如果不和文物保護相結合,也可能會發生不愉快的事情。我們是外行,無計可獻,希望早作預防,讓眾人出出點子。
五
隨著四化事業的發展,跨行業跨省以至跨國的研究項目日增,打破地方界限,拋開個人利害,爭著為祖國服務的高風格也會增多。老專家教學相長而不留一手防一手;新手關心前輩,虛心在實踐中積累感性知識,在使用中提高。真誠交流資料,不封鎖,不攫取,是改進工作的良策之一。在增加業務骨干的寫作時間,減少事務,根據項目必需,有針對性地安排參觀,爭取專家指導等方面希望山東省、市文物部門做出樣子,創造并總結出一套完整經驗來,將有廣泛的指導意義。
領導者是專家當然很好,即使不是專家,能把手下人的特長都發揮出來,也就了不起。蔡元培任北大校長兼國史編纂處長,講唯物論不如李大釗,論文學不比魯迅高,英文程度不如辜鴻銘,治元史不如屠寄,但他能把這么多看法不同的人團結在一起來辦學,才會在“五·四”運動中有那么大的功勞和威望。這也算一條真理。
坦率指出:書中的文章,大體都有兩個缺陷:
第一,考古和藝術二者有點各干各的,反映出兼通二者的人才不多,要重點培養。假如文物干部更懂藝術,藝術家的歷史知識更淵博,美術史家有更多創作甘苦和觀賞名跡的機會,評論家更有文采,毫無疑問,讀者會受益更多,書中的材料也會用得更活。
第二,研究的范圍似乎狹小了,還可以擴大到斷代藝術史、宗教史,剖析源流,并且結合作品產生時代的社會生活來看問題。
雕塑、建筑各有自己的規律,先學技術,逐步提高為藝術。冷門的東西,老師不能留一手,防一手,幾代留下去,一個指頭也沒有了。學生要尊重師長,過河拆橋,怎成大器?
文化發展,不斷出現高峰,文藝復興,啟蒙運動,馬克思主義,流派眾多的十九世紀文藝……國內春秋戰國時代的百家爭鳴,漢魏風骨,唐詩,宋元詞曲,明人小說,清代樸學,“五·四”時代的新文藝運動,都是整個歷史的產物,而不是孤立的現象,作為中國人,只要想到《楚辭》、《史記》、《本草綱目》、《通志》、《通典》、《文獻通考》等書的編著者,就會感到自豪。
我們的研究結構、大學,要有讓中青年深造的機會,要抓急需解決的課題,也要有遠大戰略目光。一個高材生大學
畢業,跟一位終生不寫小說的教授三年,然后就當評論家,說長道短,你全聽他的,能成為優秀小說家么?厚積薄發,晚一點再去指導別人,沒有壞處。
我的話離題很遠,只算是一陣炮聲,為巨人催生!
(選自《齊魯談藝錄》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