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狗肉館等

李志明，六十年代出生。曾在《詩刊》、《星星詩刊》、《綠風(fēng)》、《詩歌月刊》、《詩潮》、《山東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中華散文》、《散文》、《讀者》、《大眾日報》等全國近百家報刊發(fā)表詩歌數(shù)百首、散文隨筆二十多萬字。作品多次入選年度中國最佳詩歌等選本。著有詩集《心旅》、《流水穿過菜園》、《幸福在玉米地里傳遞》，散文集《彎月鐮刀》。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散文學(xué)會理事。

路過狗肉館

我走過去的時候

一只拴在木樁上的小黑狗

有意無意瞅了我一眼

黝黑的眸子閃過一絲溫馴

我從集市回來的時候

（其間大約兩個小時）

它已經(jīng)赤裸裸躺在地上了

身下墊著它被剝開的皮

鮮嫩光潔的肉體

散發(fā)微微的熱氣

像一個熟睡的嬰兒

安詳恬靜

做透明的夢

一陣冷風(fēng)吹來

我突然產(chǎn)生了抱起它的沖動

發(fā)誓做一棵樹

道路兩邊的樹光禿禿的

線條簡潔

樹上的鳥窩

清晰可見

一棵樹上落幾只鳥

就很幸福了

如果再托起一個鳥窩

天天與鳥相伴

讓鳥兒孵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

那是很神圣的事

我是一個曾經(jīng)打過鳥的人

發(fā)誓下輩子

做一棵樹

敘事：釘子與子彈

父親埋頭在鋸一截老樹樁時

手臂突然震動了一下

像牙齒嚼到一粒堅硬的沙子

鋸被卡住

父親鼓搗了好久

才發(fā)現(xiàn)樹的身體里藏著一枚釘子

父親驚訝地說，釘子藏得這么深

外表看不出一絲痕跡

看來是有些年頭了

我突然想起，前幾日

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幕——

醫(yī)生從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頭里

取出了一粒折磨了她七十年的子彈

那是一九三八年

被日本鬼子的三八蓋射進去的

當(dāng)時她只有十二歲

樹不會說話。我不知道

一棵樹的痛苦和一個人的痛苦

有什么區(qū)別？

生詞：孤獨

她還小。還是一個讀村小的孩子

此時，老師正在黑板上講生詞

——孤獨。這兩個字真難寫

她怎么也寫不好

寫了十幾遍還是歪歪斜斜

老師解釋說，孤獨就是獨自一個人

和孤單是同義詞

她想問老師，一條找不著家的小貓

算不算孤獨？一只失去了媽媽嘰嘰喳喳哭的小鳥

算不算？夜晚和她眨眼睛的那顆星

算不算？她還想問老師

她一個人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

抱著媽媽從遙遠的城市捎來的玩具狗

自言自語和媽媽說說話

算不算？她早晨眼角的一滴淚水

算不算？

那點甜

我記住了那點甜

那點被花花綠綠塑料紙

包住的甜

只要我聽話

喝下一大碗苦得透心的藥湯

母親就讓我舔一下

那點甜

喝一碗

舔一下

喝青了我小小的肚皮

那點甜還沒舔完

三十多年過去

我早已忘記藥湯的苦

舌尖卻依然殘留著

那點甜

真黑

真黑。大山浸在夜里

更增加了黑的濃度

我的手電像一粒螢火

為父親搜尋蜿蜒在山谷里的小路

推著一車木柴的父親

跟在我的后面

呼哧呼哧喘粗氣

像在無邊的深海里吐出一串串氣泡

我把手電偶爾射向大山

為自己壯壯膽

一棵松樹或一塊巨石

猙獰現(xiàn)身

三十年過去了

那個夜的黑慢慢

濃縮成一塊堅硬的鐵

擱在我的心頭

蛇皮袋

在車站

在街道

在廣場

總能看到一個個蛇皮袋

這些顏色不同的蛇皮袋

從鄉(xiāng)下

坐火車來

坐汽車來

坐輪船來

它們被扔在行李架上

它們被裝進行李倉中

被高貴沉重的皮箱擠壓著

不斷縮著身子

直到縮到實在不能再縮

當(dāng)它們下車時

像一個個泄氣的皮球

一肚子鼓鼓囊囊的希望

全被擠壓掉了

有了比翼雙飛的快樂

一棵白楊

一棵垂柳

被一根晾曬衣服的鐵絲

連在一起

許多年過去了

鐵絲慢慢勒進它們的肉里

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甚至已經(jīng)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此刻，我坐在書房窗前

欣賞院中正在曬衣服的妻子

一陣風(fēng)吹來

衣服飄成五彩的翅膀

兩棵樹相互點頭致意

像一對恩愛夫妻

有了比翼雙飛的快樂

記憶是一段鄉(xiāng)村沙土路

一輛24馬力的拖拉機

經(jīng)常突突突闖進我的記憶

吐出一股濃濃的黑煙

濺起滿天塵土，空氣中飄蕩

好聞的淡淡汽油味

我粗糙的記憶，是拖拉機

必經(jīng)的一段坑洼的鄉(xiāng)村沙土路

灼熱的陽光下，路邊的白楊樹無精打采

沙子閃著白光

辮子粗長的女拖拉機手

臉膛黝黑。她手握方向盤

神氣地目視遠方

二爺看到了火車的尾巴

二爺年輕的時候，搭一輛拉貨的拖拉機

到五十公里外的地方看火車

時值寒冬，差點凍掉了耳朵

其實，那是一條無關(guān)緊要的支線

每天只跑過一列火車

二爺?shù)降臅r候，一列火車

恰好鉆進了隧道。他只聽到一聲長笛

看到一股黑煙

二爺回來炫耀說，火車

像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蟒

尖叫著鉆進了大山的肚子里

跑得楞快

他看到了它的尾巴

后來二爺再也沒有機會去看火車

后來二爺慢慢老得走不動了

如今，每當(dāng)電視上響起火車的長笛聲

二爺昏睡的眼睛

一下子變得明亮

小松樹

馬路邊，一個蛇一樣的彎鉤

從小松樹的身邊拱出來

嚇了它一跳（它不知道

這是地下暖氣管道的出氣孔）

這硬邦邦的東西

竟然把大口大口的熱氣

噴在小松樹身上，讓它天天洗桑拿

小松樹口渴難耐，嗓子冒煙

實在地熬不住了

它想逃跑，卻邁不動步

皮膚慢慢干裂

嫩葉漸漸變黃

好幾次它都昏死過去

它艱難睜開眼睛望一望藍天

長成一棵大樹的夢

被烤得一片焦糊

它想哭，已擠不出一滴淚

吃火鍋

蟹很肥。每只背上

都清晰烙印著“澄湖閘蟹”

這既是它們的身價

更像死刑犯的“亡命牌”

蟹子一個一個被扔進開水中

它們短暫的掙扎徒勞而可憐

有的爪子拚命扒住鍋沿

又被筷子敲下去

我突然想起了古代的一種酷刑

感到一陣顫栗

一桌食客期盼的目光

將水迅速煮沸

生芽的土豆

一個土豆，被遺棄在廚房的角落

整整一個冬天，它身上的水分

慢慢失去，密密的皺褶

像老人滄桑的臉

春天剛到，它拚盡全身力氣

從身體內(nèi)部伸出

兩條細長的手臂，試圖

抓住什么

一直掃到天堂

沙沙沙——

她這樣掃呀掃呀

一遍又一遍

掃得耐心而細致

落葉越掃越多

好像那些高大的樹

故意欺負這個比掃帚

高不了多少的女人

可這個女人

比街道兩邊的樹更有耐心

許多天過去

地上的樹葉沒有了

枝頭的樹葉沒有了

連天堂都掃得干干凈凈

不留一絲云茬

在勞動力市場

那么多人

有的站著，有的蹲著，有的坐著

有的三五人聚在一起看一張招工廣告

有的獨自看天空變幻不定的云彩

那么多人

轟地擁向一個招工模樣的人

像一群饑餓的鳥看到了一粒米

那人像挑選牲口一樣看他們

挑剔的目光如鋼針，刺疼他們的心

那人把汗珠子的價格壓得很低很低

像農(nóng)民不值錢的糧食

那副愛干不干的表情令人生厭

還是有人跟著那人走了，盡管滿臉不情愿

大部分人又慢慢散開

一個中年模樣的人，望著遠去的那人

狠狠吐了一口痰，一個紅袖章

像從地里突然鉆出來

遞上一張罰款單：五元

這是他為這個城市第一筆貢獻

在水泥廠所想

今天，我要替它們控訴

以小樹徹夜的咳嗽

以小草板結(jié)的塵肺

以小花失明的眼睛

控訴吐著黑煙的大煙囪

堅決要求

把這傲慢的陽物徹底閹割

把慘遭強暴的藍天解救出來

給太陽恢復(fù)名譽

還白云以純潔

還月亮以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