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歸于平淡

我曾為李志明的第二本詩集《流水穿過菜園》作序，題為《讓智慧的想像飛起來》。我是這樣寫的：“他的構思、他的敘述、他的語言都有很聰明的技藝在內，讓你覺得新鮮、精巧、風趣、耐人尋味。我把這種技巧稱為‘智慧的想像’。”那是2002年6月，到今天已有6年，這之間他還出過一本詩集《幸福在玉米地里傳遞》，內容和風格大體上與《流水穿過菜園》差不多，以寫富有濃郁泥土味的鄉情親情為主，佐之以靈動貼切的想像元素，調制出散發泥土芳香而又情味十足的詩品佳肴。可是，擺在眼前的李志明的詩與這兩本詩集中的詩似乎不太一樣，這種不一樣的感受我用“絢爛歸于平淡”來表述，也不知道是否合適。我的意思是眼前的詩與他以前的詩相比不那么追求技藝強調想像了，他更看重事物的原委本相，想著牢牢抓住事物留在心中的第一印象。

如《記憶是一段鄉村沙土路》這首詩，就像一張發黃的老照片，背景是“灼熱的太陽”、“無精打采的白楊”、“坑洼的鄉村沙土路”，近景是開著24馬力拖拉機的女拖拉機手，她“辮子粗長”，“臉膛黝黑”，“手握方向盤 / 神氣地目視遠方”。這就保留了詩人幼時羨慕神往的原始記憶，在那時這無異于中了狀元衣錦還鄉的榮耀。理想的貧乏源自鄉村的封閉與貧窮，你說不清那時的向往如今看來是苦還是甜？再譬如《那點甜》，為了讓我“喝下一大碗苦得透心的湯藥”，母親拿出一顆糖讓我舔一下，“喝一碗 / 舔一下”，把我肚皮都喝青了，那顆糖還沒有舔完。以至于“三十年過去 / 我早已忘記藥湯的苦 / 舌尖卻依然殘留著 / 那點甜”。誰都能體會到這“甜”中包含著多少農民生活的辛酸。《真黑》也是寫記憶的，我和父親一起走夜路，我在前面用手電照路，父親推著一車木柴跟在后面，天黑極了。就像喝湯藥只記得那點甜，那一晚我也只記得那個手電照不亮的黑，“三十年過去了 / 那個夜的黑慢慢 / 濃縮成一塊堅硬的鐵 / 擱在我的心頭”，揮之不去。詩人在他一再提到的“三十年”里一定嘗到過更甜的糖，經歷過更黑的夜，為什么留在記憶中的就是喝湯藥時的那點甜，和父親一起走夜路的那天黑？這是連詩人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詩也不需要說清楚，讓讀者自行去琢磨其中蘊含的意味，詩人只要還原產生原始印象的事情本相即可。因而，同是寫農村寫鄉情親情，這種寫法就和原來的寫法有了區別。

詩人在他第二本詩集的后記中寫：“海德格爾說‘詩人的天職是還鄉’，我無法忘記群山環抱中的那個小山村，無法忘記生我養我的那片土地。”“還鄉”是李志明寫詩的動力和永恒的主題。從狹義的角度去理解，那個“鄉”就是他在前面詩中寫到的曾經生活過的記憶中的小山村；而從廣義的角度解釋呢，正如他在第三本詩集中說的“事實上，所謂鄉土，就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這片土地”，那就不只限于那個小山村了。從擺在眼前的這些詩看，他寫到城市中的清潔工、農民工，寫到城里人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說明詩人已走出那個小山村，視野更加廣闊了。不過，詩人的身份沒變，他牢記自己仍是農民的孩子。他的中學語文老師倫欲蓁在評他的第一本詩集《心旅》中提到“李志明說：‘我是吃地瓜飯長大的山里娃子，我的骨子里烙印著一種無法抹去的平民意識。’”這平民意識就是詩人心中衡量事物的尺度和看待人與事的眼光。于是在《蛇皮袋》一詩中詩人這樣寫：“它們被扔在行李架上 / 它們被裝進行李倉中 / 被高貴沉重的皮箱擠壓著 / 不斷縮著身子 / 直到縮到不能再縮”。作為農民工標志的蛇皮袋和作為城里人身份的皮箱放到一起，在現實中后者是壓著前者的，在詩人情感的天平上，則是很自然地向著前者傾斜，這就是詩人骨子里的問題，雖然他的身份已完全等同于城里人。對于農民工在城市中的遭遇，詩人是很同情的，也為之不平；但他沒有像有的詩人那樣，以代言人的身份為他們大聲呼吁吶喊。他只是把自己所見所聞客觀紀錄下來而已，一切由讀者自行判斷。像蛇皮袋被擠壓是親見，而勞動力被低估也是目睹，這才有《在勞動力市場》中對于農民工被歧視境遇的如實描寫。招工的人用“挑剔的目光”“像挑選牲口一樣看他們”，把工錢壓得很低很低，汗珠子像糧食一樣不值錢，你若是要吐口痰表示不滿，那對不起，罰款五元。詩人調侃地寫這罰款“是他為這個城市第一筆貢獻”。 原來所謂“黑色幽默”不過是對社會不合理現象的照實道來。詩人需要的不是什么技藝，而是發現，從人們習焉不察的身邊事物中去發現美，發現詩，發現意義。德國詩哲施勒格爾曾說詩人“他的職責就是使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件發出光輝，賦予它們以一個較高的價值，一個較深的涵義”（《文學史講演》）。至于價值的判斷和涵義的體會，詩人可以完全交給讀者。我們再看《生詞：孤獨》一詩，它用一個孩子的口吻詢問老師什么樣才算孤獨，從問話中我們知道她媽媽在遙遠的城市打工，她只能抱著媽媽托人捎來的玩具狗，“一個人躺在黑乎乎的屋子里”，自言自語地和媽媽說話。她明明正體驗著孤獨的具體真切的滋味，卻難以理解孤獨一詞的抽象含義。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留守兒童的心理悖論，在不該成熟的年齡卻過早地成熟了，其中意味也是令人深思的。

李志明的這些詩中讓人另眼相看的是《敘事：釘子與子彈》、《發誓做一棵樹》、《路過狗肉館》、《吃火鍋》、《小松樹》等與愛護動植物愛護環境有關的詩。因為這是越來越迫切地擺在每個人面前的關系到整個人類生死存亡的問題，你不能不有自己的態度與回答。為什么自然災害頻頻發生？為什么發生的頻率越來越高，災難越來越大？答案就在人類自身，要問問我們究竟對大自然做了些什么？恩格斯說過：“不要過分陶醉于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直到最近的現在我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把自然由對手變為伙伴，提出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環保理念。在人和自然相處方面，農耕時代比工業時代做得好，農村人比城里人做得好，這是生存條件使然。作為“時常沉迷于家鄉的山水田園”的李志明對此自是更有體會，對自然的賜予更有感情。因此，他才能從身邊的這些小事入手對人類的不良行為進行反思：從吃火鍋時蟹在沸水中掙扎，“突然想起了古代的一種酷刑 / 感到一陣顫栗”（《吃火鍋》）；從被剝了皮的小黑狗的“鮮嫩光潔的肉體”，想到它“像一個熟睡的嬰兒”而“突然產生了抱起它的沖動”（《路過狗肉館》）；從“一棵樹上落幾只鳥”的“幸福”，想到“孵出一群嘰嘰喳喳小鳥”的“神圣”，于是為自己曾經打過鳥而發誓“下一輩子做一棵樹”（《發誓做一棵樹》）。詩人寫詩時的口氣應該是平靜的，但我們還是可以想見那極力抑制下的對無辜動物的痛惜與愛護之情。1854年印第安部落首領希爾斯曾致信美國總統富蘭克林，信中說：“要是沒有動物，人會怎么樣？假如所有的動物不存在了，人會孤獨而死。因為發生在動物身上的事很快降臨到人身上，所有的生物都互相關聯。”在自然災害面前人和動物何異？植物也一樣，它也是有生命的。所以，當父親鋸樹被卡，發現樹干深處藏著一枚釘子時，詩人就聯想到從電視上看到的醫生從一位老太太頭里取出的一粒折磨她七十年的子彈，而不禁發問“一棵樹的痛苦與一個人的痛苦 /有什么區別”（《敘事：釘子與子彈》）。對于暖氣管旁的小松樹，詩人更是直接用擬人手法寫它“口渴難耐，嗓子冒煙”，“想逃跑，卻邁不動步 / 皮膚慢慢干裂 / 嫩葉漸漸變黃”，幾次昏死過去，“它想哭，已擠不出一滴淚”（《小松樹》）。如果，這是人，我們會無動于衷地讓它這樣痛苦下去直至死亡？我們沒有把這些生物看作人，只有把這些動植物當人來看的詩人，才能寫出那些詩。

從農民感情到平民意識再到環保理念，對于李志明來說，這三者既是一脈相承的，又是不斷升華的。他的心態則是漸趨平靜、平和、平常，這體現在詩上就是平淡，像《在水泥廠所想》那樣大聲疾呼“我要替它們控訴”，“控訴吐著黑煙的大煙囪”的詩不多，大多是不露聲色的敘述，感情不外露，意志不強加，有的詩幾乎看不到詩人的意向之所在，如《生芽的土豆》，你不知道詩人對它是哀其不幸終至干癟老去呢，還是贊其不甘遺棄堅持發芽。前一首詩少顯直露，后一首詩略顯晦澀。我欣賞的是于平中見新、見奇、見深的那些詩。那些詩看了眼亮，讀了心動，而且你越讀越有發現，越琢磨越覺得有味。希望這樣的詩在李志明的筆下越來越多。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在《抒情歌謠集1800年版序言》中說：詩人應該“比一般人具有更敏銳的感受性，具有更多的熱忱和溫情，他更了解人的本性，而且有著更開闊的靈魂”。詩人只有這樣不斷地要求自己，才能在詩歌領域里不斷地攀登，從一個高度向著另一個高度。詩無止境，人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