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婦日記

桂苓，1972年生于山東菏澤，現居北京。先后供職于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北京師范大學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澳門中文大學、香港中文大學、山東理工大學、天津工業大學等多所院校客座教授（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代表。作品入選一百余種選集，十余次獲獎，部分文字譯為英、日、德、法文等。

一、書桌（書桌是書吃飯的地方）

書桌是書吃飯的地方。我趴在臺燈下吃書，一串串文字像一瓶稀里嘩啦的小藥丸，治我的饑渴、疲乏與大腦空白。我吃書，書也吃我，然后消化、重新整合一個別樣的我。書改變我，就像母親改變兒女，盡管生來脾性已定型了，但能一點點一點點修正生之初的缺點。與其說我們在“吃書”，不如說文字如狼似虎吞吃我們，使我們從垂髫小兒到耄耋老者。

書桌上的書堆成小山，我是愚公，從書桌移至書櫥，又從書櫥搬回一座更大的山，搬來搬去，我也成了子子孫孫無窮匱的白發老嫗。

書桌是書吃飯的地方，晚飯后的我們渾身散發著土豆、毛豆、鹽煮花生的香氣，書們氤氳在暖光暖香里，像靜等催眠曲被母親輕輕哼起的小兒女。我讀書是想哄她們入睡，結果卻是自己越來越入迷，越清醒，這樣一夜不眠，又到天亮。

書櫥才是書睡覺的地方。一本本書靜靜壁立，像醫院的新生兒同樣的小床小被挨挨擠擠在一起。多少年的舊書在書櫥里，像喜好藏酒的人，一打開櫥門便是久遠的醇厚的香氣。有些書自己會成長，一本當時不甚注意的書，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越來越有味，讓成長中的我們視之如友朋，如父執，如師尊。

因此，我可以沒有梳妝臺但不可以沒有書桌，可以不要衣櫥但不可以沒有書櫥，人安居方可樂業，書也一樣。灰頭土臉滿床底搗騰找不到一本急需的書，在我是不敢想的事。書沒有了吃飯睡覺的地方，和我自己沒有了房子一樣感同身受。這在別人看來肯定是不可思議的事，那是些沒有愛心的人。現在滿世界都是沒有愛心的人。

二、臺燈 （臺燈的暖色故事）

桌子的最好陪伴不是椅子而是燈。我喜愛的女作家杜麗這么說。一張桌子和桌子上的燈所構成的親密關系比在桌前說出的更為長久，比燈下兩個靜靠床頭的讀書人更長久。蛋黃的燈光照得兩人像比頸而憩的疲倦的小瘦驢。我喜歡“東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的意境，簾內人、簾外雨，構成極為諧和的人與自然的關系。“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亦如是。

人更多的時候，不是被某本書感動，而更是被當時讀那本書時的意境感動。一本好書是需要好的氛圍烘托的。臺燈的溫馨使我們在冰冷的世間暖意滿懷。

臺燈一般是用來造就氣氛講求情調的，因此它很奢侈。早期的電影，一盞15瓦的光腚小燈泡，無遮無攔地把它的赭黃燈光散發出來，電壓不穩它便時亮時昏，耷拉著眉眼像個蔫蔫的茄子，照得房間的一切黃澄澄的。

頭頂上的燈總是君臨一切的架勢，這讓我不喜歡。而某些臺燈我也不喜歡，像那些絲綢的、錦緞的燈罩，底座是厚重的白陶瓶，有點虛張聲勢，占滿了小小的床頭櫥，使夜讀的小書、筆、茶杯無處可棲。當然，用這種不合用的臺燈的人多是不讀書的人。我見過不少人家的新房，一邊一個一模一樣的挺招搖的臺燈，照著新婚的床。有時我不明白，夜那么長，真的有那么多覺需要從黑到明地長睡嗎？為什么我卻夜蝙蝠似的思緒亂撞？1997年的冬夜，母親講過的在老家所親見親歷過的神秘故事一一在眼前閃現，我講給他聽，想著關于靈魂、輪回、命運、時光的大神秘，思路清晰極了，就想一一寫下來。或許身在蒲松齡故居，他那魑魅魍魎的“場”影響著我，撥弄著我，使我渾身充滿鬼精靈怪的巫性。那一夜我們說到天亮，隱隱聽到郊區人家的雞叫了，似乎真有探家的女鬼幽幽怨怨而匆匆奔赴荒冢的涼意，客廳里大掛鐘嘀嗒地響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清泠味道。“秋老山高萬木凋，一程行過一程遙，荒郊猶記來時路，流水依然過小橋，殘月半鉤寒雁過，疏星幾點白云飄……”說的是閻惜嬌活捉三郎……我突然有一種身在荒郊野嶺的荒寒感覺，加之又餓又渴又累，這樣長話天明，掙得一盤蔥花炒雞蛋吃。

臺燈發著瓷白的光。我吃著炒雞蛋，手里捧著的黃黃白白似乎也成了黃金白銀——一夜的好時光以好故事汩汩流淌的方式也成了黃金白銀。這樣的日子便也無價起來。

那是1997年冬，我在家的日子。在山東的日子。但都成過去了。

三、稿紙（初婚的處女作）

稿紙的比例有點像雙人床的比例。因此一頁頁稿紙像潔白的床單，而床單在我們熟睡的時候便變成了飛毯，用于寄托夢想的。因此睡夢里總是在飛，和快樂著、歡笑著。也有淚沾巾被哭醒的時候，那是飛毯失重了、落地了，夢想成一地碎瓷。

美妙的文字是絢麗的花朵圖案，我們常常說“處女作”，寫第一篇文章不亞于初婚——欣喜、幸福、脈脈含情。文章是我的女兒。是我安放在床上的女兒。是靜臥的安然入睡的女兒。有時她也嘰嘰喳喳，像鼓翼待飛的鳥，那肯定是因為我有話要說，要爭論、反駁和對抗。

稿紙又像三五分莊稼地，一個格一個格待我們間行間距地插禾栽稻。只是，我們能種下些什么呢？種些汗水收獲什么呢?

面對一摞潔白的稿紙，我取出一把不同的筆，寫下第一個字有初探的驚喜，像初戀少年，像驚魂的幼鹿。面對稿紙，總有些許忐忑、躊躇和心怯。我像個磕磕絆絆上路的孩子寫下一行字， 便越來越大膽，越來越順利，迎風奔馳，快意滿懷。至今記得1993年冬，一個雨雪霏霏的凄冷寒夜，我寫下的第一行字：將年少滴落，我拿它作為一篇文章的題目，也將用來作為我第一部書的名字。盡管朋友說這名字不適宜暢銷。我本是不暢銷的不合時宜者。不過，后來我又喜歡另一句話并想以此做書名：吹滅讀書燈。這說明我即使不足以算喜新厭舊、見異思遷，至少也是個還沒定力的人。而如今，前兩個詞所劃定的人是很多的。

將年少滴落。是了，年少是一夜一夜滴落的。那時才多年輕呵。而今天，我廿八歲了。再有十一天，又是往老里過的一個生日。

現在我同樣對一頁稿紙拉拉雜雜訴說，像個絮絮叨叨、話說從前的老婦。三囤兩擔的豆和谷不算收獲，它僅僅使人活命，和懷種念想活下去。面對稿紙我寫不出一個字，有種晚景凄涼的擔憂。

四、床

說到稿紙比例有點像雙人床的比例，不由得對床也寫一筆。

在中國家庭里，床歷歷在目，隨處可見，沒有專門的起居室，因此客廳里猛可地橫了張床，赫赫然堂奧在焉。一個家庭里平均一間房子一張床，讓您不由想到這個家庭有男有女有長有幼兒孫滿堂人丁興旺。

但我的小家一度冷清得像墳墓，這么說是把自己也當成女鬼了。那段時期，房子的空蕩蕩與我心里的空蕩蕩相互輝映，走動在很空的房子里，空氣都是凝滯的。我一天當中與床在一起的時間不低于20小時，茶杯、梳子、餅干、筆和紙雖不像彩電音響一樣可遙控，但密密地在床周圍擺了一圈，我像個過家家的小人兒，把杯盤碗盞調弄得熨熨帖帖。當時，床是我的地上天堂。

是挪亞方舟，渡我們去新世界，新世界多草多夢。

在新世界睡在草地上做夢；吃草做夢。

吃草時間久了會變成小羊。我愿意變。

五、鋼筆（鋼筆的經典話語）

我不知道鋼筆算是我們的另一張嘴呢還是另一條腿？鋼筆是我們的另一個“代言者”。但它在紙頁上行走的樣子像一個大步向前的行者。我喜歡它游走時發出的沙沙聲。有一個詞叫筆走龍蛇，那可能是它揮灑的極致。我們聽農家老太太紡車的嗡嗡聲可能和老太太聽我們寫作業時的沙沙聲，其中的“神圣”與神秘一樣。打鋼筆水像搖著轆轤深井里汲水一樣，都成經典話語了。兩種水都是我們生命的基本元素。

從在白紙上劃拙劣的道道到寫出一手很帥氣的鋼筆字，其間的歲月也印證了我們對于文字的熱戀。直到2000年了，我才不再堅持給編輯寄自己謄清的稿子。我對自己一手小字的喜歡，那種感情就像自戀。一個女人愛自己，和一個女人愛她同類相類的女人，是與愛一個男人不一樣的愛法。

從前的孩子寫大仿，后來不寫了，使毛筆字成為一種書法藝術。再過去幾十年，燈下有一個女孩子敲打鍵盤出來這樣一句——以前的孩子寫鋼筆字，后來電腦普及了使鋼筆字成為……電腦會再發展，無論怎樣發展電腦字不會成為藝術。因此鋼筆是劃時代的，它啟示一個文明的終結。

現在的孩子手下“啪啪啪”，像隨手甩了一串爆炒豆似的小爆仗。屏幕上的世界光怪陸離，也有愛情，愛人什么都往上貼，就是不出現他的高鼻梁大眼睛，我不明白沒見過一個人單憑虛擬怎么會愛上一個人。總之，我肯定不要一個靠電腦混飯混愛情的女兒。

我現在就得買成打的鋼筆留給她，以防那時鋼筆脫產。或許那時鋼筆又成了過時的古董——新的時髦，像懷表一樣，裝在鍍金的盒子里，作為禮物送來送去。或許她會把我好意買給她的鋼筆——送給她虛擬愛情中的戀人，既然虛擬，便不可避免“濫情”，天哪，我不敢想象我的女兒不像我，不像我又會像誰，是誰，和愛誰。

那好，我不生她。

還好，詩是我的女兒。

六、油鹽罐

油鹽罐是另一種墨水瓶。墨水使文字顯影，油鹽使生活有味，舌燦蓮花。

七、未來的孩子

談論未來的孩子，是假想虛構一個自己想要成為的可能。我生下她，我孕育她，我擁有她，同時我生下我自己，擁有我自己——生了孩子的女人，自己也得到新生。一定程度上，也使得我們更加擁有“配偶”，因此談未來孩子使我們關系親密諧和，這種關系利于我們使未來孩子的將來式轉為現在時，更愿此時此地創造那個未來，使未來成為現實狀況之一種。

八、兒時玩具

一個有心的母親該把兒時玩具留下來留給自己寶寶用，給寶寶講樸素的道理和社會發展的進程。踢瓦兒的碎瓦算玩具嗎？抓石子的一把石子算嗎？扔沙包的小沙包算嗎？跳房子隨意畫在地上的線與格算嗎？不算的話，它帶給我的快樂遠遠超過現代高級的電動玩具之于孩子的。快樂是實在的，那時的滿頭大汗上躥下跳笑語喧嘩也是實在的，只是石子墊馬路了，碎瓦墊豬圈了，沙包讓老鼠拉走了，畫在地上的線給塵沙卷走了，風化了，雨浸了，而快樂，快樂卻喧嘩著一路飛騰了。

我想起一只舊椅墊的故事。舊椅墊是用塊塊角角的碎花布拼成的，是我們姐妹四個裁新衣剩下的邊邊料料，二姐能拼成一只舊椅墊算很奢侈了，她同齡的孩子，一塊花布得掂掇著綴補丁呢。二姐剛學縫紉機那會兒，整天轟轟轟地踩著做衣服。她拼舊椅墊的事至今看起來像一件行為藝術。

兒時玩具，兒時從小穿大的舊鞋子擺成一串，眼看著像一個小兒啪嗒啪嗒沖你走來，走近了一下子撲你懷里你才有了“魂”了。留舊東西是給靈魂安妥的一種可能，不想長了，不想奔了，前路艱難了，沿著來路亦步相隨，舊事舊物總給我們一種喜悅，一種力量。

九、午飯和午休

在小城、小鎮，午飯、午休具有一定的私密性，尤其午休。只要是沒有工作和事務性應酬，回家吃的小午飯總是油煎火燎充滿小日子的噴香、喧鬧與興頭。而午休則是一天當中的一個小休整。尤其乍暖和乍涼季節春乏秋慵的困人天氣，那么美美的十分鐘一小覺，亂了頭發也亂了衣衫，下午再上班已又是一身新衣。因此，如果一間辦公室里多是女性，嘰嘰喳喳的一般就沒有男同事說話的份兒，加上小城小，那么三兩圈人碰頭磕腦的大家都成了熟人，同事當中誰誰的妻子、丈夫、三姨子二舅的說起來都差不離認識。男同事便憨憨地厚厚地笑著讓出地兒給女同事做嘰喳場所。那時我在一家電視報社，大家也沒多少學問和品位，加上職業性的敏感，湊在一起也不外乎就是影視歌明星的閑散瑣事和又臭又長的電視劇。但那樣熱鬧的嘻嘻哈哈的氣氛填充了我們多少長長的下午時光呵。那時還時興夏時制，長長的午休從11:30直休到下午3:30，在大城市一般4點左右該下班了，而小城才剛剛開始漫長的后半天。那時不知為什么總有那么長長的似乎永遠也過不完的好時光，大大的太陽投著花和樹的影子，而黃昏的時候，我走在小街上，踏著自己又細又長的麻桿身影，總想踩它一腳又總踩不上，弄得步態也一沖一沖的，偶爾有法桐樹的毛毛球被風吹散瞇了眼睛……那二十一二的年紀，那對未來也充滿瞇眼般惶惑的歲月呵。

未來是歲月所放的蠱和施的魔法。

現在想來那時的自己很矯情似的，月亮好得不舍得睡，陽光好得也不舍得睡，而冷雨敲窗呢，又是空階滴到明的境致，想想，都是因為年紀，那尋花捉月的小小年紀，在那時愛恨歌哭一切都是真誠的，不像大了的自己，看什么都是撇嘴“矯情”。那時的午休，我記得全是在曬棉被、曬米給米挑蟲、曬棉鞋給鞋打油……懶洋洋地曬自己，曬自己一冬一夏的霉，瞇上眼想事，滿眼似乎都開滿牡丹花——是陽光把眼皮都曬透了……

十、衣服

衣服是我們與外人交接的另一種語言。它以色調、質地、做工和樣式為載體，向人傳達更豐富的個人信息。一身合適的衣服，是我們自小而大的母語，巧妙而貼切地反映我們個人的來處與出處。說衣服合適、合意，不僅是衣服合“我”意，更是我合“衣”意，俗語說人是衣服馬是鞍，這似乎不對，《秋菊打官司》中秋菊進城大紅西服內套花棉襖的穿法遠遠不如小棉布花褂和笨棉褲更好看。衣合我意，使我增色，而我合衣意，則形成一種良性循環，我與衣一起增輝，彼此相映照耀……是的，一件我合意的衣服是有“光”的，就像相愛的兩個人，愛人是有光的。耶穌說，讓愛人們有光。

一件“場合”上的衣服，便是脫開家鄉口音而普及的普通話，它僅僅證明我的“在場”、“在此”。

女人們做朋友，好到拉開彼此大衣櫥欣賞、贊嘆、試穿的程度，到這份上已是無間、無猜和無忌，已是佳景，極致。

女人之間四目相接的剎那，彼此的欣賞、贊嘆、驚艷，彼此的一見如故更多是源于衣服所蘊涵的個人素質。女人在衣服上密密麻麻寫滿自己，情趣、好惡、素養、氣質……它使我們在行色匆匆的人流找到同類、同好，甚至是至愛——我是相信女性之間那份“至愛”的。

我的衣服是我的又一組小鼻子小嘴，我的代言者。善待它們，猶如花朵。

十一、金錢

一說“金錢”，大名大號似的，像一個學名姓金的主兒，在家里，父母兄弟親戚朋友都叫“錢”。我對于錢，是既不知道它的好處，也不知道它的壞處，因為我的好多“得到”不是以“錢”為途徑。

小時候的錢很叫“錢”。父母給同樣的零用，與我一起在同一家寄宿中學讀書的三姐會說：“妹妹，咱沒錢了”，她和我兩個人花我一份的錢，當然差不多每到周末會“咱沒錢了”。她的，一點一點攢著，到了五·一，到了十·一，學校放假的時候，與女友結伴去一次大商店，便有了時髦光鮮的衣裝。不過到了二姐這兒，自己喜歡的留下來，有的哄著分給我，三姐只有委委屈屈地“獻寶”——現在想來，少年時代的三姐肯定活得挺壓抑的。那是錢帶給她的。不像我，不多的零用錢拿來共用，用得燦爛而明快，不因為藏著掖著而心生憂慮。

一度與錢打交道頗多，先生辦了一個廣告公司。那時我幾乎每個周六下樓買菜時去社區儲蓄點存上不小的一筆錢。但心里似乎離錢很遠，加上不上班總在家里，幾乎花不著錢。周六下午，如果有好太陽，便央求他帶我逛逛書店（像央求父母去公園的小孩子），然后他給一些票子，我自己去逛商店，那時錢給予我的快樂，是即使不買東西，但有足夠能力想買什么而買的自信與自足。有一陣我們慪氣，他去住另外的一套小房子，但每隔三兩天回家一次，在客廳坐坐，我在給自己收拾的那間客房里關上門，特慪的倆人，誰也不愿低頭，總等另一方給臺階。他走后我總會一眼看到他放在茶幾上的又一張票子，茶幾上什么也沒有，這使票子很突兀，那已是一模一樣排列下來好幾張票子了，我一張也不動，讓他奇怪和心疼我這些天是不是根本沒吃飯，但又怕他懷疑我本有私房錢，便故意把自己買菜專用的小錢包放在換鞋的臺子上，讓皺巴的、臟污的、含憂帶怨的十元五元的一些小張兀自擺著——現在想來是多慪呵，知道對方疼愛的是自己，也不會分手的，就那么“作態”。真要離婚的人不這么撇清的。這樣有半個月吧，在客廳墻上貼了他一張極富文采的大字報，我從抽屜里拿了近一萬，離開了那個家。并且文中很隱晦地給他這么個信號，我去北方一個城市旅游了。其實，我是回了千里之外的娘家。一下車，居然姐姐的一幫小孩們在等我，我好生奇怪，原來他電話中早通報了，溫和地說我回家住些日子。一個多月后再回家時，那幾張票子已沒了，問他要我那半個月的生活費，他說，有那么奢侈的生活費嗎？我是作個樣子我很掛念你，別慪氣不吃不喝，也給自己個臺階，偏你不下……我想哄他的錢，說我看看你的票子與我的票子長得一樣不？他很可愛地掏出百元的、五十的、十元的，我一并比著，噢，你百元的與我五十的長得不一樣，你五十的與我十元的又不一樣……不一樣我就收起來吧。那點小把戲。

對于錢我是很粗心的人，經我手的看起來像一筆糊涂帳。其實，你買了一件東西，付了相應的錢，怎么“糊涂”呢。在家的時候，我用來作生活費的專用一個小錢包，找零的往那一放，簡便得很。每次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錢，只知道剩回來的數目。對于錢的態度不是加法而應是減法，畢竟錢是越花越少的，尤其于我這種不掙錢光花錢的主而言。但經過我手的錢似乎有一種熵在增加，因為我一般都是拿它買來好東西，像詩性和唯美的土豆和那些有著藝術特質的事物。

上帝分配給我不多的金錢，是讓我生活得更美好，更純粹，并且得到一種提升與飛揚。

金錢是上帝在大地上栽種安置的一地罌粟。美麗、妖嬈、充滿魅惑的力量，而富有毒性。好在，我們平常人只欣賞它的艷麗色彩，而不品嘗它的蠱人香氣。

十二、大衣櫥

大衣櫥應該做成圓形玻璃的，像豪華賓館、商店進門處的大轉門。半個圓用來放春秋的，那半個圓各一半放夏裝和冬裝。透明的好處是我們在被窩里就可以想見今天穿什么衣服，這樣一來每個晴和的早晨一睜眼便都是炫麗的快樂。

這樣潔亮的大衣櫥是女性時光的水晶棺。“時光”一詞是女性的，就像陽光是陽剛的，而說月光則為水性的，溫柔的。男人談時光流逝多少有點倒牙。時光與女性兩個詞像兩片水淋淋的玻璃，很容易就貼合在一起，隔些日子再看，兩片玻璃像夾心餅干夾著些小水珠，那些水珠是時光凝煉來的水晶。

大衣櫥，在此之前是衣柜、衣箱，女人們的陪嫁里總有一個。在老家舊屋里，我就幾次見母親探身、俯首找尋她的壓倉之寶。舊衣柜蓋大大地張著，像個吃人的老虎，母親鏗鏘的樣子像在給它拔牙。衣柜，又幾乎是八寶匣，女人總把珍貴的證件放在底層——地契、房契（賣兒賣女契？）、戶口簿、烈士家屬證……

大衣櫥是女性的時光容器，多少年的陳日子散發著樟腦玫瑰丁香末子的寒香。一件件舊衣服模棱兩可地等待著一雙手再次幸臨，使之以標本的存在方式轉換為行走，盛妍如大地上的花兒朵朵。我打開大衣櫥，一只貓嗖地躍入，跟一件灰鼠鼠的舊裘皮大衣撲頭上臉，貓以為找到老祖宗了，那毛烘烘的腥臊使它也不由得打了個噴嚏。

我穿上它，霎時變成了已為塵事舊夢的祖母，連說話的腔調也變了，連呼吸也變了。我穿上它，霎時也變了貓貓，或者它的同類們。

大衣櫥，是我喝完孟婆茶三世涅槃、超生轉世的地方。

十三、書 （書是開在書案上的花朵）

到一個人辦公室或家里去，我總要在書櫥和書桌前駐足、佇望。朋友書架上有一本跟自己一樣的書，那種驚喜就像驀然回首里的愛人，像久等不遇的約會，更像是除掉在家和學校門口而外的其它地方巧遇自己的小兒女，她混跡于眾人之間，一眼望去，猶如一只小羊在群羊之間，彈跳的四蹄沒于草地，如月光中的花朵。

書是開在桌案上的花朵。吹滅讀書燈，一身都是月。月光中的花朵淺紫粉白，我的睡蟲四處攀爬，咬噬出的大大小小的豁口，使不是花朵的也更像花朵。睡蟲也是欺軟怕硬的市儈，面對一本好書，它徒奈我何，但對糟糕的書、無味的書，肆意踐踏。我的眼皮薄薄的，聽從于睡蟲的安排，它要關門了，我扭頭便睡，從不敢違逆君意。是的，睡蟲君臨而至，一張口便是“皇帝詔曰”……

睡蟲而外，還有一只叫趙飛燕的黃尾巴白貓。趙飛燕來我家第一天便表現不俗，它一眼相中的是最貴重和最有價值的一套42卷本的書，它蹲臥在前，左脧右看，像一個人對物的那種心儀與欽羨。它的小腦袋上長一片黃色月牙圖案的茸毛，隨著表情變化的豐富，月牙有時會變成橢圓形。一次女友說再見了貓貓，我再來時你可能兒孫滿堂了。我說沒那么快——我以為她說我呢。其實呀，貓貓與我在夜讀生涯里靜默里長一年又一年年歲，它頂多變一只老貓，外貌并沒有變，而我，那個捧讀詩書的、夜雨敲窗書當枕的黑發女子恐怕已是白頭了。我崇信貓貓猶如睡蟲。捧一本書，貓貓躥上來肉肉的一巴掌打過來，我便猶如聽到赫赫睡蟲的“皇帝詔曰”，立馬棄書而眠……

我不在家的時間，貓貓在書案書櫥間竄上竄下，有時也靜如處子，飽讀詩書，它一定更懂得哪本書更適宜我。貓貓沉靜的眸子是不可言說的神秘投影在我內心的宗教。

我還記得從小到大讀過的學校里的圖書館，一定沒有誰，比我所簽下的借書單更多、間隔更短的了。在《精神空間》做編輯時，我花費更多精力與時間的卻是雜志社的報刊圖書。而轉到電視報社的那一年半，我很低調與自閉，常躲到圖書資料室的退休老者那里。資料室訂著我喜愛的所有文學期刊，看不完就帶回家去看，有時夾個紙條作記號下次再看的時候，像一只小狗找到了它沒吃完的那半碗飯……這半碗飯也令我心動與心暖……對書的愛刻心銘骨，即使離家千里，我也能一口氣背誦出二三百本的書名來，像串起的冰糖葫蘆，像一個后來變得浮淺了的女友屈指掐算每個她認為愛她的男人，是的，她說起被愛的微甜也像是在歷數冰糖葫蘆，一個，兩個……其實，現在人的世界里，哪那么容易就有了愛呢，書的世界還差不多。

我容易讀一本書便愛上一本書，當然了，對人可不是見一個愛一個。也或者說，正因為我不太輕易去愛一個人，才這么容易在書面前丟盔棄甲、俯首稱臣……

我最羨慕的職業是穿一身藍布大褂，灰撲撲的無聲地游走在古舊的書櫥甬道之間，一輩子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圖書管理員，那是多么有福的事情呵，直到有一天，老死在那兒連游魂也氤氳著古章典籍灰撲撲的寒香，或者就地托生成一本靜默無言的書。

一書在手，心有大福，睡蟲說“呵手休攻”，也是珠玉隨風，書香滿紙。手有余香，是因為，書是開在手中的花朵。書，使我也成了青春的花朵。

十四、工藝品

工藝品肯定是書的變體，像人類中的人尖子、藝術家。說架上的工藝品，人們總是說“收藏”，與藏字藏畫藏古董一樣，而書卻是“存”。

一件好的工藝品放在它適宜的地方，它的在場所蘊涵的整個氛圍，是先鋒派的“新架上”，就像我看軋軋軋踩著縫紉機七拼八湊做一只花椅墊的二姐，她的工作怎么看也像最到位的行為藝術，名字叫“拼接＊連綴＊整合”。

現在的前衛藝術家似乎走到了極端，有時看上去很殘酷，有些血淋淋的刻意。倒是沒有“行為藝術”這命名的時候，樸素的生活、生產……行為里，飽含著藝術淋漓的汁液。

1989年中國現代藝術展里，汕頭大學張念的現場孵蛋、拒絕理論，怎么想怎么有意思，一個大男人蒙著腦袋坐在草墊上的一大堆雞蛋上，周圍散放的一圈紙片寫著一串串的“等待”、“等待”……而到了后來，好多行為就有了抄襲、拾人牙慧的味道了。

……

工藝品是作者不在場的藝術。它隱身其后，無言中，物在言說，在表現、在存在……

我有過很多工藝品，也作過很多。不入迷，不成魔。忘了那句話怎么說的了，還是“不瘋魔，不成戲”？最迷時，做夢都有突如其來的構思，醒來逃課逃工，打個電話請病假，卻在家里做手工……我最喜歡的一頂油紙傘斜放客廳一角，于電器灰黑冰冷的色調中霎時增色不少。當然，也虧得那時房子大，一百一十多個平米容我天南地北游魚飛鳥地折騰。而現在，住的是人家隨時可能收走的房子，我像個動物園長籠中豢養著的苦惱的動物，俱是所愛卻不能讓人們來看來愛，又像個四十大盜，叫著芝麻開門芝麻開門，寶們藏們仍是深藏洞底……

懷想從前的一個兩個布娃娃，猶如想念遠隔天涯的兒女，雖然我并不知道一個女人想念自己的兒女是怎樣的心情。但還是想這樣來比喻。

十五、看電視的丈夫 （電視時代和貓時代）

痛恨丈夫看電視——當然，他看我喜歡的欄目除外——盡管，當此時我并不看。這說明我很霸道，非得人家的興趣與我同化。當然，我不叫興趣，而是“趣味”。痛恨到某一天沒辦法了，便閂上門寫信給他父母，其間的義憤填膺、添油加醋，往大里說，直扯到國計民生上來，洋洋三大頁，自己想來都可笑，這封信若寄出去，他父母肯定會以為小兩口的日子過不下去了，立馬要離婚的。文字的蔓延、文字的力量是遠遠大于人所能及的范圍。就像一匹馬，徜徉在綠草坡里，我騎著騎著，就制伏不了了。

信寫完了夾在一本書里，氣也出了不少。正好小貓撓門要出去，我囑咐它尿完便快回來，咱該睡了。結果看電視的丈夫趕快趁給小貓留門的間隙進房來，卻把貓閂在門外。他妄想僭越貓在我心中的位置。

或者說，貓的到來，僭越了他在我心中的位置，他下定決心誓奪地盤。

其實我也是在跟電視爭奪丈夫。尤其1994年電視有了加密頻道，各地衛視都能收到，每個城市又有有線臺，又細分許許多多欄目，電視也一下子僭越了我在他心中的位置。這一點，他很像我母親，母親最孤獨的日子與一只貓相依為命，我的乳名才叫“小貓”，但她叫貓小貓，叫我二貓，直到再后來，整日與電視相向而坐的她叫電視小貓，貓成了二貓，而我，淪落到三貓了……我把這種文明發展的歷程先后稱之為“貓時代”和“電視時代”。

如果把這樣的情感變化過程錄制下來，也是很好的行為藝術，名字叫“僭越”。

十六、植物(綠香綠濃的植物)

我總把最美的詞語與詩句獻給植物，最深濃的感情最親密的友愛獻給植物，我說女兒是我一棵一棵栽下的植物，或者干脆就是“一棵女兒”。我還說像植物那樣活著，我總是想念故鄉那棵結一種小脆棗的棗樹與香椿樹更多……

植物吸取的總是自然的精華，露珠、大氣、雨水、云霧……陽光月光，星云叆叇，植物是化育新生、煉蜜為丸的，張承志的一個詞“清潔的精神”，總令我想起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諸如諸神的午后，和綠香綠濃的植物……

家里養許許多多綠葉扶扶的盆栽植物，我變得像個從此扎根和愛家持家的好母親。是的，一個女人想在哪兒扎根才在哪兒生下她的女兒，在哪兒生下她的女兒才想在哪兒扎根——而我又把植物比做一棵一棵女兒，植物讓我有一種有了女兒的歡愉、幸福與心安。是的，這個沒有房子與沒有家的人（這是梵高，也是我所深為向往的費爾臺斯的作品題目），與一棵一棵植物深為體認相知。

在北京我暫住的那個居所里，一棵不知名的大葉植物剛剛綠葉婆娑地茂盛起來，又想著或許哪天就送人了。人安居方可樂業，書亦是。植物亦是。貓亦是。我不知道如果又一次次一次次搬家，而每次必得割舍一樣的話，我先舍棄什么。天哪，這是無比殘酷的事。

書，是你嗎？

植物，是你嗎？

貓貓，是你嗎？

桂苓，是你嗎？

十七、發呆的女主人

上面的構思足有兩年了。不知為什么，這一年多，枯澀得猶如落葉。在一篇文章里我說，今日的我，走在秋天的街上像一只枯葉蝶停留在枯葉凋零的枝頭，人流匆匆，我要冬眠，但不是凋零。我想，或許我們每個婚中人都是一朵風吹雨打去的花——就算是蝶，也是從沒美麗過的枯葉蝶。那是一段沉淪于蟄伏于冬眠于三尺凍土的日子。沒有一絲活氣。

對書、植物、貓貓等物的關愛使我也植物一樣支支楞楞活泛起來。當然，書是自有永有，植物是隨棄而隨買，像領養的小孩交別人代養，自己因為懷中落索又再去領養，貓貓則是我渴想幾年而來。有了它，我碎嘴嘮叨，軟語溫存，不至于一人在家的時候成了啞巴。

陽光打在手背上，撫摩著貓貓的腦袋，發呆的女主人一點點一點點在心里裊裊炊煙般升起了關懷與關愛，那是高揚飄展的旗幟。

《展旗展旗》，作為一個令人心疼的名字和扎心的痛苦憂傷，便呵化在她的筆下。有了一個好題目，隨后的文章便氤氳心胸，等哪一天秋風乍起，便呼啦啦扯大旗般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