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嘴
現在的人,喜歡把國嘴稱為“大嘴”。你比如把韓喬生喊作為韓大嘴,把黃健翔喊成黃大嘴。最近這個稱呼好像有向女播音員身上發展的地步了,前幾天在網上瀏覽,就見有網民把中央臺的一個女主持也稱作為大嘴。
大嘴這個稱呼,沒有貶義,但也絕不是什么褒獎之詞。咂摸一下,似乎有調侃,有親熱,也有嘲弄,還有那個啥。怎么說呢。漢語這東西,有的只能靠自己琢磨了。外國人,即便是號稱為漢學家的老外,要真正明白漢語里最微妙的東西,不活上八輩子,門兒也沒有。
王有德不是播音員,也不是個靠嘴巴吃飯的政工一類的干部,他只是個小小不然的鉆井工,一個石油工人,可在幾十年前便也攤上了這么一個外號——王大嘴。
王大嘴喜歡喝酒。
朋友一來,趕上吃飯的點,兩個人面前各擺上一個茶缸子,拿過一瓶酒來,用牙齒“嘎嘣”一下,磕下瓶蓋子,把酒倒到茶缸子里。
喝吧,沒事的。原裝酒,味道不錯。王大嘴說。
這酒,的確是酒,也的確是原裝。其他的,就不能恭維了,恐怕也只這么個優點了。
菜要不要的,切上半棵白菜,用醬油、咸鹽拌一下,就得了。
可是有一樣,王大嘴不會心疼他的酒,他會把你招待好,讓你喝足。
那時候,職工的工資很低,全中國的老百姓都恨不得把腰扎死,不吃飯最好。可是,王大嘴不這樣。
王大嘴家里,菜可以沒有,酒卻不能缺。喝酒的時候,你就會感覺到,王大嘴這個家伙,豪爽,來勁兒。都說誰誰誰有錢,有錢怎么著,王大嘴沒有錢,可也一樣的氣派,排場!
因此,王大嘴的人緣不錯,朋友也比較多,雖然那些人都是些和王大嘴一樣的經濟比較拮據的石油職工。
凡是豪爽的人,脾氣大抵都比較倔強,比較有性格,有特點。
王大嘴的門前有一張石板支起的桌子。歇班的人都喜歡到那里去下個象棋、打個撲克什么的。這樣的場合一般少不了王大嘴。王大嘴走棋比較有特點,這邊下著,那邊有人就給他支招。說別這么走了,走下去車就沒了。
不說還好,一說,王大嘴生氣了,不就是個車么,丟了怕啥,丟了一樣的贏,就全當讓了只車。說完,“啪”的一下,棋子清脆地落在了棋盤上。
果然,幾步一轉換,車丟了。可是,丟了就丟了。王大嘴不在乎,于是往往是在這種情形下,王大嘴勝了,得意之狀,就自然地溢于言表。
王大嘴不抽煙,但他本人卻堅持說,年輕時抽過,不但抽過,并且對一般的煙民也放不到眼里。
王大嘴說,知道我現在為啥不抽了么,告訴你吧,那是因為年輕時啥煙都抽了。一般的香煙就不說了。南方的水煙,新疆的莫賀煙,還有一種用樹葉做的煙葉子,也都抽過。便宜煙抽過,價錢貴的煙也抽過。你不信?那是你沒見過我當年的排場。有一年,路過西安,我隨手把兩盒大前門扔到列車上的那個小桌子上,一路抽個不停,那會兒的前門煙得憑票購買。旁邊一個乘客直懷疑我在煙葉公司上班,給我留下地址,讓我幫他買兩條,說兒子結婚用。我說你怎么不早說呢。說完,我就站起來,把旅行袋拿下來,把兩條前門煙扔給了他,并且,一分錢不要。結果,那人高低不干,我就按原價收了他的錢。哦,你問那煙是咋來的,咋來的?那是我花高價買來的,整整兩個月的工資。所以,抽煙,不抽則罷,抽就得抽出個名堂。
王大嘴說,你早晚記住,老百姓活著,靠得是什么,就是這股子精氣神。沒了這個,你就活不下去。
……
后來,王大嘴退休了。
前兩天,我遇到了他。那時,王大嘴已很顯出老了。我喊了他一聲“大叔”。他茫然地看著我,我便報出了我父親的名字。他和我爹從前是一個鉆井隊的。他說,哦,你是老尚頭的二兒子啊,你爹呢,身體咋樣?
還好吧。
他“嗯”了一聲。
我們站在那里聊了幾分鐘,然后就告別了。走了沒幾步,我扭頭問他,大叔現在還喝酒嗎?
他“哈哈”一笑,說,這不還沒死么。
我明白了,活著,就還得喝。
我告訴他,我說老一輩人里,我很服氣你。不管啥時候,都有那么一股子精氣神。
我還告訴他,我到現在還記得你老的外號,——王大嘴。
王大嘴又“哈哈”地笑了起來,白胡子一顫一顫的。
梔子花開
2005年夏天,我乘火車前往成都。長長的旅途閑暇無事,便漫無目的地欣賞著隨身聽里的歌曲。后來,便聽到了那首《梔子花開》。
梔子花開呀開,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懷。
梔子花開呀開,是淡淡的青春純純的愛。
……
把這支歌再放一遍好嗎?坐在我對面的一個男子這樣求我。
我和那個男子素昧平生,只是因為坐在對面隨便聊了幾句,方知道他是一個石油工人。他這么求我,我便又把那支《梔子花開》重新放了起來。應該說,那的確是一支非常經典的歌曲。青春里淡淡的哀愁、淡淡的憂傷,全都在歌聲里水一樣地漫了過來。于是,我便聽到了這樣一個故事。
我就是在那時遇到她的,梔子花開放的季節遇到她的,不過,荒原上沒有梔子花,但這不影響我們對這支歌的喜愛。那個男人對我低低地說。
那時,那個油田剛開發。我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個地方,——荒涼。
認識她的時候,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我只能說她漂亮。現在回憶起來,我所能告訴你的就是,她的頭發很黑,她的睫毛很長,還有,她潔白的皮膚上長有濃濃的、密密的汗毛。這使得她和那個剛開發的油田一樣,給我的感覺都是純純的原生態的美。
在我們去之前,那個地方沒有什么人煙,可有一樣,到處都長滿了蘆葦,那蘆葦長得真叫密啊,走在蘆葦叢里,風吹來,就感覺是海的聲音,浪濤的聲音。那實在是一種青春的氣息。
我們住的那個地方,還有一條小河,小河的兩岸,也長滿了蘆葦。
有一天,我在那條小河邊遇到了她。
是傍晚時分,我散步去到河邊,不經意便看見她在河邊獨坐。她穿了一條天藍色的連衣裙,她望著遠處,她的目光那么專注。
我去到她的身旁,我們用目光打了個招呼。
過一會兒,她終于開口了。她說,我有點想家,想媽媽,我長這么大,還沒有離開過爸爸媽媽。這里的風太大,一到晚上,風的聲音就像狼一樣嚎叫。
她說,我害怕。她對我這么說,看來,她的確有點受不了這種苦。其實別說是她,就連我們這些大小伙子,我們也感到受不了啊。在一個沒有人煙的地方,新開發一個油田,最初的艱苦你想有多大吧。我打個比方,那時我們一般是在井場上吃中午飯,每一次,碗里都會落下一層沙。
于是我安慰她說,這里不是還有大家么。
我想說還有我,可我不敢。我只能說,以后下班了,常出來走走吧,我陪你散步。
她點點頭,繼而,又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的樣子顯得有點嬌羞。
從那以后,只要下班后有時間,我就會再去找她,每次去,我都會找到一個還算是理由的借口。我帶她出來散步,給她講我所能知道的所有的笑話。她告訴我,在荒原,最讓她經常回憶起的是學生時代的生活。可是,畢業了,學生時代從此結束了。遠去的下課的鈴聲,寫滿了心思的書桌,都遠去了。就是在這種情形下,她唱起了那首《梔子花開》:
梔子花開,多么可愛
這個季節,我們將離開
她說,我很喜歡這支歌。
我記住了她的話。有一次,我趁去油城基地辦事,去到商店買下這支歌的光盤。到現在我還記得,接過光盤時,她滿心滿眼所透著的,都是一種難以自禁的歡喜。
唱給我聽一下,好嗎?我向她請求道。
她羞澀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便小聲地唱了起來:
梔子花開,如此可愛
揮揮手告別歡樂和無奈
慢慢地,她好像適應了那個地方。她說,這里其實還是很不錯的。等過些年,石油人一定會把它建設成一個花園般的城市。她問我,你會留下來嗎?我是采油隊的,我反正是走不了了。
你會嗎,會留下來嗎?這樣問的時候,她的樣子有點緊張。
我說,我會的,我會留下來的。真的?她又問了一遍。我點點頭。我當然不想走了,因為我已經離不開她了。
天黑了,遠處是一排排的鉆塔。再遠處的公路上,是一輛緊挨著一輛的奔馳的夜行車。那些車輛,不分晝夜地奔馳在會戰工地上。沒參加過石油大會戰的人,是很難想象那種壯觀的。
我們就站在夜幕下,頂一天繁星,看熱烈的會戰之夜。
那種景象,動人啊。
就是在這種情形下,我告訴她,我說我愛她。她沒有回答,或許她已經猜到了我會說出那三個字的。長長的睫毛下,是她溫柔的會說話的眼睛。
再后來的一天,她告訴我,她已經給她媽媽寫信了。她說等會戰結束,就帶我去見老人。
可是,我沒能等到這一天。這年的初冬,她在一個夜班的巡井中,失足掉在了河里……
隨著會戰的結束,當新的油田有了產能時,我們這些會戰的隊伍便陸續撤離了那個地方。可是,我每年都會在她離開的那個日子回到那里,帶去一捧的梔子花,撒在河面上。
那個男人說到這里后,便停頓了下來。
最后他告訴我,一個人一生中要走很多路,要去很多地方,但最難忘的,往往是埋葬著愛的地方。因為,那是他一生的牽掛啊。
……
那個石油工人是在中途下的車。說來你也許不信,那首《梔子花開》,我竟然給他放了一路。直到他下車,我仍緊跟在他的身后,我沖動地大聲地喊,再聽最后一遍吧,祝你幸福,祝石油鐵人們幸福!
我這么說的時候,周圍的旅客都紛紛為我們讓路,顯然,他們也被這個故事所打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