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師范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生
讀完趙鋒利同志的散文集《胡楊·紅柳》以及前面的作者簡介,確實吃驚不小。筆者曾想當然地認為,作為一名領(lǐng)導干部,其創(chuàng)作一定會局限于主流意識規(guī)范,表現(xiàn)出某些“十七”年政論散文的特點:以“大我”代“小我”、標語化口語化色彩濃重、文章缺乏個性等等。但細細閱讀下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確實小覷了作者,他以卓爾不群的眼光和深刻睿智的見解,帶給筆者一次又一次的震撼和深思。
趙鋒利同志18歲入伍,20歲入黨,后來一直從事行政工作。此種人生經(jīng)歷,使其目光所及,往往是國計民生而絕少無來由的吟風弄月之筆,文章多大氣而無媚骨。書中有不少篇章應(yīng)屬于歷史文化散文,作者既尊重歷史的客觀性,又把歷史放在當代的狀態(tài)下進行闡釋。《風雨美廬》超越了單純的政治視角,以一座建筑來解讀歷史,美廬仿佛成了歷史的博物館,風雨美廬,風雨歷史,高屋建瓴的視野,獨到深刻的見解,增加了文章的歷史深度和思想厚度。趙鋒利選擇歷史題材作為自己審美觀照的對象,把目光投向遙遠的歷史,但又不拘泥于歷史,再次超越歷史時空,讓目光重新回到現(xiàn)實。他輾轉(zhuǎn)于歷史與現(xiàn)實之間,努力發(fā)現(xiàn)歷史的精神本質(zhì),力圖做到對歷史的現(xiàn)實性思考和對現(xiàn)實的歷史性探尋。因此,趙鋒利的文化散文充滿了一種超越意識,正是這種超越意識賦予其文本獨特的審美價值,令人嘆服。黑格爾說:“這些歷史的東西雖然存在,卻是在過去存在,如果它們和現(xiàn)代生活已經(jīng)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它們就不是屬于我們的,盡管我們對它們很熟悉;我們對于過去事物之所以發(fā)生興趣,并不只是因為它們有一度存在過。歷史的事物……只有在我們可以把現(xiàn)在看作過去事件的結(jié)果,而所表現(xiàn)的人物或事跡在這些過去事件的聯(lián)鎖中形成主要的一環(huán)時,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歷史的事件才是屬于我們的。”[1]《浪里飛舟》緊緊圍繞“得民心者得天下”這一中心,作者運用電影蒙太奇手法,展開豐富的聯(lián)想,在畫面的交互輝映中發(fā)出由衷的贊嘆“多么粗悍、多么勇敢、多么無畏的船工!多么可親、多么可愛、多么可敬的人民!”進而順其自然地點明全文主旨:“只要我們這個黨始終代表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我們黨就能浪里飛舟,勇往直前,駛向勝利的彼岸。”徘徊于林則徐紀念館中,靜立于林公車之前,作者深情而理性地向讀者講述林公車的辛酸歷史,追憶那位崇高而又悲壯的民族英雄,為林公“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趨避之”的偉大人格和高尚節(jié)操所深深感動,字里行間洋溢著對林公的敬仰之情和對今日祖國的自豪之感,大聲疾呼“林公時代的民族屈辱已經(jīng)逝而不返了,林公的境界、林公的精神仿佛還在今天”(《啊,林公車》)。
讀趙鋒利的文化散文,我們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現(xiàn)代意識與傳統(tǒng)文化的遇合,也不僅僅是春秋代序、物是人非的滄桑感,而是一種頗有哲學意味的尋索,往往給人一種“觀古今于須臾、撫四海于一瞬”的閱讀體驗。作者從哲學高度審視歷史人物,關(guān)注人的命運、弱點及生存困境,展示人類心理結(jié)構(gòu)的復雜性。白帝廟內(nèi)供像的“改朝換代”引發(fā)了作者的思考:公孫述在白帝城的曇花一現(xiàn)反映了人心的向背,而無德無才的太子禪真的值得諸葛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地去保嗎?難道智圣心中也有著無盡的迷惘和悲哀嗎?中國文化看重的是人的仁義忠孝而不是才華能力,所以劉、關(guān)、張就在白帝城內(nèi)長久地、安然地享用這綿綿的香火了。正如作者文中所說:“白帝城充滿著文化,也充滿了迷惘。”也許我們每個人都對歷史有著太多的誤讀。而作者卻勇于突破前人定論,獨辟蹊徑,對劉、關(guān)、張、諸葛亮進行入木三分的犀利點評,逐一剝落籠罩在其頭上的燦爛光環(huán),還原歷史人物的本真面貌(《白帝城的迷惘》)。沈萬三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生經(jīng)歷及其戲劇性的悲劇結(jié)局,令人感慨萬千。作者一針見血地指出沈萬三的人格缺陷:一個政治上的糊涂蟲,怎么能不成冤大頭呢?同時,在亦莊亦諧的文字表述中也諷刺了封建帝王的色厲內(nèi)荏、荒謬可笑(《沈萬三的人生悲劇》)。作者還一反人們的審美常規(guī),對小巧的、耐勞的,卻又總是與落后、遲滯、貧困相聯(lián)系的驢子,賦予了深沉的贊美和無盡的感慨。驢子對生活的渴求如此之少,卻承載著偉大的詩人,承載著中國文化的一部分,這不就是魯西平原勤勞、拙樸、只知運轉(zhuǎn)、不知享受的勞動人民的寫照嗎?作者說:“驢子與馬,在形體和感官上,絕不具有可比性。然而,我還是比較偏愛著驢子,平原上的驢子,默默無爭的平原驢子,承載苦痛、承載農(nóng)業(yè)、承載文化的平原驢子。“驢子,你將歸于何處?……人類,你們又將給驢子一個怎樣的明天呢?”意味深長的反問,令人感慨、發(fā)人深思(《平原上的驢子》)。克里奧帕特拉和武則天都擁有令人驚艷的美貌和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傲視群雄,無人能及,但在人生的追求和選擇上又各有千秋。克里奧帕特拉所統(tǒng)治的埃及雖最終為屋大維占領(lǐng),但她畢竟收獲了愷撒和安東尼的愛情,享盡了愛情的陽光與甜美。武則天與克里奧帕特拉同樣的美艷、睿智和高貴,但她從不迷戀于愛情的花環(huán),或許是太宗死后,世間再無男子值得其去愛了。她不依附男人、不相信男人,最終成為至高無上的一代女皇,成為中國歷史上惟一的女皇。但在其光彩奪目的成功背后,又隱藏了多少的寂寞、孤獨和凄涼呢?這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又意味著什么呢?作者突破以往單純的政治標準、倫理標準,不以歷史定成敗,不以成功論英雄,而是從女性的視角解讀其眾說紛紜的一生,還原兩個真實的歷史個體,展示其高貴的魅力和無奈的缺憾(《飄動在權(quán)力巔峰上的裙裾》)。
莊子哲學對中國思想史和藝術(shù)史有著巨大的滲透力,莊子的生命體驗和藝術(shù)精神滋養(yǎng)了后來的魏晉風度,成就一種超拔的人生境界和心靈狀態(tài),開啟了源源不竭的藝術(shù)資源。通覽趙鋒利的人生軌跡和散文創(chuàng)作路數(shù),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莊子的哲學思想對趙鋒利有著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作者由衷地贊嘆道:“莊子不僅屬于東明,更重要的是屬于中國,屬于世界”(《莊子書畫院小記》)。“如此不畏權(quán)勢,甘于清貧,視富貴、權(quán)位如浮云,歷史上真能做到的又有幾人呢?莊老先生不甘作污濁的現(xiàn)實政治以掩蓋在其表層的文明縵紗的殉葬品,不為名利而閹割自然本性,而寧愿作一個生計時常窘迫的精神貴族。你不能不說這是一種人格的力量!莊老先生,后生對你肅然起敬了(《走近莊子》)!莊老先生命運多舛,懷才不遇,空有凌云之志而無人賞識,內(nèi)心積郁了太多的苦悶和悲憤。但好在其超越人生的痛苦,走向逍遙,在現(xiàn)實的物質(zhì)世界之外開辟了一個光明的精神世界。“歷史上有多少個懷才不遇的士人在這種悲嘆惆悵中了卻殘生呢?然而莊子卻成功地超脫了出來,他超越了自我,超越了痛苦,他創(chuàng)造了一種高妙玄遠的逍遙境界(《走近莊子》)。莊生通過夢蝶,終于大徹大悟,心靈得以解脫。“是蝴蝶,你就愉快地飛吧;是莊子,你就安然地走吧!既然一切變化都非人力可以奈何,那就干脆順其自然,這就叫做“隨遇而安”。……莊子找到了他認為的惟一的道——回歸自然(《漆園尋蹤》)。莊子崇尚自由,熱愛自然,倡導審美人生,將人生導向詩性境界。正是受莊子“詩性人生”的影響,趙鋒利才表現(xiàn)出卓異的文化人格,輕功名、淡利祿、遠塵囂,在讀書、寫作、游歷中追尋生命的意義和歷史文化的價值。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充盈著自己的文化意識和生命意識,是在進行自己的人生和人格寫作。
莊子思想的浸潤使得趙鋒利對自然山水的觀照和感受較他人有明顯的差異,他對山水名勝的愛戀似乎不能簡單地用寄情山水或忘情山水來表述,他在盡情感受自然之美的同時,投注了更多的文化與人生思考。美學大師宗白華說:“藝術(shù)家以心靈映射萬象,代山川立言,他所表現(xiàn)的是主觀生命情調(diào)與客觀自然景象的交融互滲,成就一個鳶飛魚躍、活潑玲瓏、悠然而深的靈境,這靈境就是構(gòu)成藝術(shù)之所以成為藝術(shù)的‘意境’。” [2]趙鋒利以超拔脫俗的心態(tài)全身心投入山水名勝,追求個體生命與自然萬象的完美和諧、情景交融,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審美境界。作者把“胡楊·紅柳”作為集子標題,由此可見對本文的偏愛。作者先寫新疆之美,然后描述沙漠環(huán)境的干枯惡劣,層層的渲染和鋪陳更加烘托出胡楊和紅柳的不同凡響:“忽然,有一片樹林撲入了視野。這些樹好高啊,一棵足有十幾米,樹干很粗,估計好幾個人才能抱得過來。樹皮好像在縱裂著,樹冠很大,闊圓如傘,蔚然翠綠,迎風搖曳,給茫茫沙漠增添了無限生機”(《胡楊·紅柳》)。胡楊的美不止在外在的形態(tài),更在于其內(nèi)在的品質(zhì)和精神:一千年活著,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死則不朽。這是一種多么令人驚嘆的不屈不撓,在土壤鹽漬化的荒漠上扎下根,以自己粗壯的軀干阻擋著流沙、抗擊著干旱,給荒涼的不毛之地帶來生機和綠意,這又豈是新疆的羊、馬、玉所能比的?隨著作者游蹤的推進,紅柳出場了。如果胡楊是沙漠里錚錚鐵骨的男子漢的話,紅柳則是戈壁沙漠地帶的美女了。看似柔弱嬌貴卻能夠落地生根,四海為家,用自己美麗的身軀阻擋滾滾黃沙,決不低頭,決不后退,性格如松柏一樣堅毅,是沙漠中的強者。作者在對胡楊紅柳外在形態(tài)的精細描繪和內(nèi)在品質(zhì)的由衷贊美中,也悟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我們應(yīng)該如胡楊、紅柳一樣,對生活、對困難、對挑戰(zhàn),“用整個生命和存在去投入”,這既是“自然的人化”,又是生命的升華。
“山水以形媚道”,自然山水和人文精神之間總是存在著某種讓人說不清道不明,或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對應(yīng)關(guān)系,而正是憑借莊子哲學的“自由”、“通脫”精神,作家才能在山水的審美王國自由馳騁,并給人以文化和人生的諸多昭示和啟迪。國色天香的牡丹,為何竟奇妙地和政治有了千絲萬縷的糾葛?原來文人眼里的牡丹是美色,官宦眼中的牡丹是榮華,他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花不是花。真正的看花者,只有布衣百姓,“淡去了寶馬香車,淡去了萬座笙歌,百姓看花是抱著平和的心態(tài)而來,抱著平和的心態(tài)而去,一切雜念拒之胸外。不就一朵花嗎,還值得大呼小叫、胡思亂想?”由“看花不是花”的升華到“看花還是花”的回歸,孰高孰低,頗多玩味盡在其中。文學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主體的對象化和對象的主體化過程,由此,我們可以說趙鋒利的散文是“自然的主體化”和“主體的自然化”,主體與自然融為一體。“自然,作為藝術(shù)的對象,都是人的意識的一部分,是人精神的無機界,是人必須事先進行加工以便享用和消化的精神食糧。”[3]趙鋒利筆下的山水名勝充滿了文化深度和藝術(shù)張力,展現(xiàn)出一種全新而獨特的藝術(shù)境界,作家的個性氣質(zhì)也隨之而彰顯。
總之,趙鋒利的文學意識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是執(zhí)著進取的儒家思想和達觀超脫的道家精神的統(tǒng)一。作者對自然的親近,對自由的追求與老莊文化有一定關(guān)系,但他的自由畢竟不同于老莊“無為無不為”的自由。他追求的是有為的自由,進取精神和渴望超越一直是趙鋒利散文的一個強烈的向度,他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說明了這一點。由此可見,儒道互補構(gòu)成了趙鋒利文化人格的主體,決定了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底色。
參考文獻:
[1]黑格爾.美學(第1卷)[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1.
[2]宗白華.中國藝術(shù)意境之誕生[A].藝境[C].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9.151.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