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自郵局的“動物”們

不管一個人成績好，成績差，活潑伶俐，或沉默寡言，他都是一個獨立的值得尊重的個體。

那時候，我們剛剛升上初三。學校坐落在小鎮(zhèn)的入口處，每個人的家都離學校很近，我們朝夕相處，相互熟悉得要命。我們從來也沒想到過有一天我們之中的一個會離開我們。

這是我們第一次見識離別——與我們朝夕相處了整整兩年的錢帆，就要跟我們說再見，到一個大都市去了。

其實，錢帆本來就不是我們這個小地方的人。她的頭發(fā)天然鬈曲，襯著她精致的白臉蛋，好像外國電影里的女明星。她爸爸媽媽都遠在外省的大都市里，有時候錢帆會給我們講那個遙遠的大都市，講那里的商場和電影院，還講令人羨慕得想流口水的動物園和公園。

“商場里什么都有賣?有好幾個屋子堆起來那么高?”

“動物園里真的有老虎有大象有猴子，還有熊貓?”

“公園里有滑梯?秋千?還可以看電影?”

“應(yīng)該是的。不過說實在話，我也不太敢肯定啦。我記不太清楚了!”錢帆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抱歉地朝我們笑笑。

事實是，錢帆很小就離開了那座大都市過繼給她的伯父伯母，她的伯父是我們學校的副校長，伯母是我們學校的數(shù)學老師，他們沒生小孩，便一直將錢帆帶在身邊。

到我們升初三時，錢帆的爸爸媽媽想將錢帆接到身邊去念書了。因為他們想讓她升高中時有更好的學習環(huán)境，而且在大城市里考大學，分數(shù)也低一些，錄取率也高一些。所以她的伯父伯母雖然舍不得，卻也同意了。我們大家當然更舍不得了。那天，我們?nèi)嗤瑢W都擁擠在小鎮(zhèn)的出口處——錢帆將要在這里登車出發(fā)。被送別的錢帆落落大方地走到每一個同學的跟前，與我們所有的人一一道別。等到她登上長途班車的一剎那，她的淚水流下來了!車窗外站著的大多數(shù)女孩子也都不再害羞，讓淚水痛痛快快地流下來!

“記得給我們寫信!”我作為一班之長，代表全班同學這么對著汽車大喊了好幾聲。我的身后。是女同學嗚咽成一片的哭聲。

此后的幾天，離別的情緒一直籠罩著班級。錢帆是大家共同懷念的對象。

錢帆來信了，我們興奮地圍成大大的一圈。我端坐在圈子的中央，嚴肅地用手慢慢撕開信封。我看完第一頁，翻到第二頁時，不由得啊地大叫了一聲。

早已在一旁等得不耐煩的翎子一把搶過信，大聲讀了起來——

倩霓：貓，兔

翎子：狗，猴

陳兵：熊，熊

萬建明：牛，牛……

“啊，這是什么呀?”翎子驚訝地停住了嘴。

“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高馬大的體育委員陳兵伸出長長的手臂，一把將信從翎子手里抓了過去。周圍的同學都迫不及待地將腦袋伸過去。他們看到的是一整頁的名單，全班54個同學的名字全部在上面，而每個同學的名字后面，都跟著兩個小動物的名字!

“我的后面跟的是馬和羊!”“啊，天啊!我的后面跟了兩只老鼠!等他們一圈叫下來，一齊盯著我問：“班頭，這是什么意思啊?”

我將信翻到前一頁，指給他們看：“這里不是說得清清楚楚的?錢帆要給全班每位同學送一份禮物：禮物已經(jīng)通過郵局打包寄過來了。這個名單嘛，是禮物清單!”

翎子首先驚呼：“天哪!錢帆要送給我一只狗和一只小猴子!狗我會養(yǎng)，可小猴子怎么養(yǎng)?”陳兵一副白癡樣的表情：“啊?這么說，錢帆要送給我兩只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翎子氣呼呼地反問。“錢帆那里不是有動物園嗎?動物園里不是什么動物都有嗎?”翎子的話讓大家呆若木雞。

陳兵白翎子一眼：“怎么可能是活的動物?這么多動物怎么寄?”

翎子將一張長滿雀斑的臉湊到陳兵跟前，咄咄逼入地說：“不是真的那是什么?沒看見送給你的是兩只小熊嗎?你不是在作文里寫過你最喜歡的動物是又大又笨的可愛熊嗎?”陳兵被翎子這么一咋呼，又變傻了。

我才不會被翎子的咋呼弄昏掉。活的動物?虧他們想得出來!

錢帆的信在班上每一個人手里傳閱著，包括那些平日里最不起眼，在班上最沒有聲音的學生。看著自己的名字被錢帆不是很好看但異常工整清晰地寫在信紙上，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涌起一股奇特的感覺，原來我們都是屬于同一個大家庭啊!

只是錢帆的禮物到底是什么呢?這真是令我們大費腦筋，我們基本上認為那些貓啊狗啊的可能是一種玩具，布做的或塑料的。可是，一百多只玩具，得要多大的包裹來寄呀!

這樣的想象和猜測在我們之間瘋長著，當包裹領(lǐng)取通知單終于到達我們手里的時候，我和翎子一揮手，雄赳赳氣昂昂地帶著體育委員陳兵和勞動委員萬建明一班上兩個最身強力壯的男生，奔赴郵局。

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接過單子，站起身在靠墻立著的堆滿包裹的一張長條桌子上翻了好一陣，遞給我們一個只比我們的拳頭大一點點的小包裹。

“錯了錯了!我們的是一個大包裹!”翎子沖著里面嚷嚷。工作人員拿起單子重新對了一遍，一言不發(fā)地將那小包裹朝我們一扔，大聲叫道：“后面的!”后面等著領(lǐng)包裹的人便一把將我們擠到了一邊。

我拎起那個小得沒有理由叫包裹的東西，看看上面確確實實是寫著我的名字，失望羞愧得差一點哭起來，好像包裹出人意料地變得這么小是我的過錯一樣。

陳兵一臉嚴肅地從我手里奪過包裹，用牙一咬，再用手一拉，包裹就開了。

天啊!我們看到了什么!

那個小包裹里包著的，原來是一些五顏六色的橡皮啊!它們被做成貓啊狗啊兔子啊小熊啊等各種動物的形狀，在我們面前散發(fā)出奇異的明亮的光彩。

這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有顏色、有形狀，并且還有香味的橡皮。包裹里面有一張紙條，我們能讀出錢帆得意洋洋的聲調(diào)：“哈哈。這樣的禮物，沒猜到吧?第一次跟媽媽上街就看到了它們，我歡喜得都差點瘋掉了。我媽和那個小店主人也差點瘋掉了——他們是被我嚇瘋的，她尖聲叫道，你要買100塊橡皮干什么!你下輩子也用不完的；小店主人是樂瘋的，我把他店里所有的橡皮全買光了!”

啊，錢帆，錢帆，我們也要被你折騰得瘋掉啦!可是，現(xiàn)在，你給了我們一份多么大的意外和驚喜呀!

我雙手捧著這些寄自郵局的“動物”，我身邊走著興高采烈的翎子，我的身后跟著兩個同樣興高采烈的又高又大的保鏢。

禮物的分發(fā)是在一節(jié)自習課上進行的，我拎著裝動物橡皮的小包裹，翎子拿著錢帆寫好的名單。錢帆真是一個好孩子，她的名單準確無誤地照座位表寫下來，一個不錯。我們從第一組第一排開始，翎子念一個名字，再念這個名字后面跟著的動物名，我就從包裹的開口處取出兩塊相對應(yīng)的橡皮，鄭重其事地放在他的桌子上。

我跟翎子一張桌子一張桌子地走過去。同學得到禮物，每說一聲謝謝，我就注意地看他一眼。我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跟班上的每一位同學接觸，我第一次意識到，不管這個人成績好，成績差，活潑伶俐，或沉默寡言，他都是一個獨立的值得尊重的個體。

班上別的同學一定也和我一樣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吧。錢帆以自己難得的大氣教我們認識到了這一點。

以后，我工作了，成為了小孩子眼里的大人。那些小孩討好地叫我阿姨，然后說阿姨要送我們新年禮物的!我來到大街上，進到各家文具店里，像一個老練的獵手那樣搜尋著。我在尋找橡皮，確切地說，是在尋找做成各種動物形狀的橡皮。

這就是我給她們的新年禮物。如果她們嫌便宜，我就給她們講發(fā)生在20年前的那個動物橡皮的故事，她們一定會和我一樣感動的!

編輯 小 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