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突然醒來

我習(xí)慣性地在回憶里情不自禁地摸摸他們的頭，我放縱著我的任性，宛如一個突然醒來的孩子。

A

一直以來，我都愛著他。那個被我叫做爸爸的男人，是我11歲前一直崇拜的對象。他的身體瘦削，硬朗。他是一名工程師。很多時候他都在畫圖紙。他人很好，從小對我很嚴(yán)厲。他最討厭我說謊。

留在我記憶中的除了爸爸嚴(yán)厲的臉就是他經(jīng)常穿的白襯衣。這個男人仿佛一年四季都穿白襯衣。爸爸的襯衣除了單位勞保分配的就是媽媽送的。媽媽在我眼中是個手巧的女人，喜歡打毛衣，喜歡給爸爸買襯衣。潔白干凈的襯衣很適合南方的感覺。溫潤潮濕。媽媽當(dāng)時在單位管倉庫，偶爾做點(diǎn)雜活，爸爸做好的設(shè)備有時候會讓她來油漆。我向來很羨慕他們的夫妻合作。感覺沒有什么比兩個人一起做一件事，看一本書，走一段路更甜蜜了。

從懂事開始，我就沒看到他們爭吵過。他們總是保持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連對抄作業(yè)遲到曠課的我嚴(yán)刑拷打也很有默契。媽媽和爸爸一樣討厭我說謊。媽媽說過，大人是不能騙小孩的。媽媽給我買過一個毛毛熊公仔。其實(shí)那天是她先看上的，然后問我喜歡不喜歡，我說喜歡，然后她就說明天買。結(jié)果第二天下班，她兩手空空回家，我大哭，她才想起毛公仔，于是冒雨騎著單車跑到城市另一頭的店鋪把毛公仔買了回來。第二天，她大病了一場，而我卻從此喜歡上她。

B

3歲之后我就不和爸媽睡在一起了。爸媽雖然對我很嚴(yán)厲，但是卻永遠(yuǎn)記得晚上為我蓋被子。我喜歡詭秘地半睜著眼看著他們的行動。

6歲那年，我開始揣測他們的愛情故事，帶有些童話色彩。事實(shí)上他們的故事我是在8歲那年知道的。他們曾經(jīng)是在不同的地方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是他們在兩個省份的交界遇見。媽媽當(dāng)年在一所女子學(xué)校念書，穿白底藍(lán)碎花裙。爸爸當(dāng)年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留著板寸騎著單車在鄉(xiāng)村小路上來回。于是兩個人就遇上了。

我那是他們愛情中的一個美好瞬間。那是在夏天，有青草的味道，還有粉黃的雛菊。那是和愛情有關(guān)的夏天，媽媽的長裙和爸爸的板寸構(gòu)成了那個季節(jié)的所有意象。媽媽說，爸爸那時就是穿著白襯衣的。

C

10歲那年，身邊朋友的家庭逐漸出現(xiàn)了變故，父母離異的事情接二連三出現(xiàn)。這些事情一點(diǎn)點(diǎn)積累起來，對我造成了微妙的影響。

那時我開始試探性地衡量爸爸媽媽的愛情。我逐漸發(fā)現(xiàn)他們說話越來越少，偶爾聊天也只是談公事，然后各忙各的，爸爸看電視，媽媽打毛衣。他們的表情里仿佛沒有了過去的默契，純粹是生活在一個空間里的陌生人。我有點(diǎn)著急，害怕自己像其他同學(xué)一樣成為沒有父母的孩子。有一次看電影，就是那部《世上只有媽媽好》，我看著看著就哭了。大人們不理解一個孩子怎么會哭成那樣子。其實(shí)我只是害怕自己成為電影中的那個孩子。

沒多久，我開始留意爸爸的行為。他有時很晚才回家，也開始和媽媽吵架。半夜里他咳嗽得厲害，媽媽就罵他，罵他抽煙。有幾次吃飯的時候，他們竟動起手來。我從來沒見過媽媽那么歇斯底里。從那以后，我漸漸忘記了媽媽曾經(jīng)的美好。還有她送我的毛毛熊。

D

我的擔(dān)憂并非多余。爸爸升了職。大小也算個領(lǐng)導(dǎo)。家里開始有客人來訪，電話也開始頻繁，有時半夜三更一個電話就把我從夢中吵醒。看多了港臺電視劇，我開始感覺到蛛絲馬跡。我偷偷把一個分機(jī)接到房間，半夜電話鈴響起來時我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偷聽。好幾次我一個人在家，都會接到陌生女人給爸爸的電話。我會很生氣地告訴她，爸爸不在，他和我媽媽散步去了。我很得意，以為她會知難而退。幾天短暫的安靜后，終于有一天，我的幻想徹底破滅。

那天媽媽剛好不在家。那個陌生女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來到我家。她比媽媽好看一點(diǎn)，年輕一點(diǎn)。爸爸讓我叫她李阿姨，我沒叫，愛答不理地假裝學(xué)習(xí)去了。爸爸大罵我沒禮貌。

E

從那次開始，這位姓李的阿姨就開始在我家出入。每次她來我家，爸爸都會換上斯文的衣服，這讓我覺得很別扭。最讓我氣憤的是爸爸竟然親自為李阿姨下廚。那是我第一次看他掌勺，那天是4月12日，我特意寫了篇日記，記下了這個虛偽的男人。我在日記本上以媽媽的口氣大罵這個齷齪的男人。

吃飯的時候爸爸并不看我，只看李阿姨的臉，也不夾菜給我，還把我最喜歡的香菇雞丁拼命往李阿姨碗里夾。后來我發(fā)火了，指著桌上的香煙說，你怎么還抽煙。他說，你管我?我說，我是替媽媽管你。他不說話。我把碗里的米飯潑到地上，接著他惱羞成怒，抓起我就一頓毒打。

F

從那天起，爸爸在我眼中就成了難以對付的惡魔。他變本加厲地和李阿姨頻頻約會。更讓我崩潰的是，有一天他竟然給我?guī)Я藗€妹妹。

那個叫王丹丹的女孩比我小5歲，一進(jìn)門就管我叫哥哥。我狠狠瞪她一眼，她嚇得躲到爸爸身后。我既得意又生氣。當(dāng)時，爸爸用他兇狠的眼神看著我，示意我小心點(diǎn)。

再后來，爸爸越來越忽略我，忽略我的家長會，忽略我的成績單。而我越發(fā)地曠課早退抄作業(yè)。他和媽媽已經(jīng)沒有了默契，所以不會對我嚴(yán)刑拷打。他心里只有王丹丹，他給她過生日，買蛋糕，而我從來沒過過生日。最讓我受不了的是他竟然把媽媽送我的毛毛熊送給了王丹丹。我死也不給，我說這是媽媽送我的，你不要媽媽我要媽媽。爸爸看著我不說話，最后說了句，你媽媽說要送給丹丹的。我當(dāng)時就急了。大叫起來，誰說李阿姨是我媽媽。

G

6月的一天，爸爸的行蹤終于被媽媽發(fā)現(xiàn)。媽媽回家的時候看到了李阿姨。也看到了丹丹。我再次佩服起媽媽來。她游刃有余地打招呼，幫爸爸下廚，還給李阿姨和丹丹夾菜。

我沒媽媽有耐心，忍不住狠狠作弄了丹丹一把。我把她的椅子一拉，她就重重地摔了下來。接著哭聲鋪天蓋地，我又重新看到了爸爸媽媽的默契——他們把我毒打了一頓，我在他們跟前奄奄一息。我逃回房間，接著丹丹走了進(jìn)來，遞給我一只蘋果，我知道那是李阿姨買的。我瞥她一眼，把蘋果扔到樓下去了。我的惡行再次被爸爸媽媽發(fā)現(xiàn)，這回爸爸拿著皮鞭出來了。

跪下，他說。我不聽，接著爸爸就給了我一腳。這個時候，我意外地看到李阿姨竟然向爸爸求情。爸爸沒理她，繼續(xù)打我。我不哭，雖然眼淚實(shí)在忍不住。李阿姨說我還是孩子不懂事。我憤怒地看著她說，你才不懂事，別以為你和爸爸做的那些對不起我媽的事我不知道!我說完，接著是全世界的安靜。

那次之后，我就沒見過李阿姨，也沒見過丹丹。他們莫名其妙地在我視線中消失了。我的家重新好了起來。

H

高三那年的暑假，我回了老家。5年沒見的奶奶問起了爸爸媽媽的近況，我說他們都很好，并故意回避爸爸與李阿姨的那段往事。接著奶奶問起了李阿姨和丹丹。這倒是讓我大吃一驚，奶奶竟然認(rèn)識李阿姨。

我把自己對李阿姨的印象全部告訴了奶奶。她聽后哈哈大笑，她笑著說我孩子氣。她對我說爸爸媽媽和李阿姨是多年的朋友，李阿姨的丈夫王叔叔就是我爸爸當(dāng)年的同窗。我愣住了。奶奶說，因?yàn)橥跏迨骞≡毫耍职植耪疹櫵齻兡概髞硗跏迨宄鲈毫耍齻円簿妥吡恕?/p>

當(dāng)我問到為什么李阿姨和媽媽總要錯開見面時，奶奶的眼神略微有點(diǎn)閃爍。她努力輕描淡寫地說，因?yàn)槟銒寢尶吹降さぞ蜁氲侥憬憬恪Ｄ憬憬惝?dāng)年因?yàn)榧裟殠r處理不當(dāng)失血過多離開了我們……

接下來我知道了一個又一個秘密。媽媽的秘密、李阿姨的秘密。我感到很內(nèi)疚，我在胡亂揣測家人的愛情，胡亂詆毀爸爸和李阿姨，甚至還覺得媽媽懦弱，其實(shí)他們都在隱藏很多事情。他們只是怕我承擔(dān)不起這么多。可一旦真相突然朝我襲來時，我只感覺到了愛的博大。有時很多愛，是與愛情無關(guān)的。

編輯 小 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