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林泉奧夢”看中國傳統園林之美

風景園林規劃與設計教育家，中國工程院院士。現任北京林業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建設部風景園林專家委員會副主任，北京市人民政府園林綠化顧問組組長，上海市綠化局顧問組組長。中國科學技術協會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委員。

孟兆禎教授長期從事園林藝術、園林設計、園林工程、園冶例釋等課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主編獲校頒一等獎的《園林工程》教材，奠定了中國傳統園林藝術和設計課的內容。主持36項設計，獲林業部設計一等獎和深圳市設計一等獎，2004年獲首屆林業科技貢獻獎。

很高興和大家在一起交流。我今天要講的主旨是：繼往開來，與時俱進，創中國風景園林傳統之新。人具有自然性和社會性，并要在自然和社會環境中度過一生并世代持續發展。

“林泉奧夢”與“石壁流淙”

2008北京奧運離我們越來越近了，大家都知道也很關心北京建了個奧運公園。這個奧運公園的方案中標的是美國的佐佐木（SWA）和我們清華大學的聯合體。由于他們對自然山水不是很熟悉，所以在中標以后做的方案就拿來請我給他們修改。

我的修改意見強調的是中國的傳統，就是要學習自然。堆的一個山就跟自然的山在那兒一樣，因為山有很多造山的規律。比方“未山先麓”，先有山麓才能夠上去，不是那么一起來就是一個陡山。還有“左急右緩，莫為兩翼”。我們把很多山水畫的道理融會理解，就做了一個模型，山大概有50米高，根據它的高度、視線的方向來安排它的地位。這是從面貌和形象上看，從它的內容來看，現在我們這個圖上湖叫主湖、山叫主山，還沒給起藝術性的名字。

我們的意思就是，奧運公園要以人文奧運為指導。我們要體現這個理念，山水要相映成趣。山要基本上將水抱住，以減少西北風之侵害。東端南轉，以水洞通水。再往東，便可以和土山相銜，構成山水相映之勢。若山不抱水，北風必然暢行無阻，失去了屏障的封閉。負陰抱陽，并不是迷信。什么叫做負陰抱陽？陰是山，陽是水。負陰抱陽就是背山面水，它這樣可以得到很好的陽光。水是比較清潔的，符合生態和造景。

我們建議把這個水叫奧海。為什么叫奧海呢？北京的水都叫海。什剎海、前海、中海、南海，我們不要用翻譯的音叫奧林匹克 ，叫“奧”就行了。這個奧字在中國來講有文化的內涵，奧就是奧秘、奧妙。你說為什么我們第一次投票中國沒投上，第二次就投上了？就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公園叫奧運公園就很好，奧運既是奧運匹克的奧，又是奧妙的奧，所以這個水我們建議叫奧海。

這個山叫什么名字呢？山叫呢喃山。什么叫呢喃山呢？就是按傳統講，我們做的假山是真山之子。我們北京的真山是什么山呢？是燕山，燕山之子就是小燕子。小燕子說話就是呢喃，所以我們叫它呢喃山。說什么呢？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幾千年前孔子講的話，到現在這個話還實用。我們開奧運會，不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所以發揚孔夫子善待友誼，與遠方朋友相友好的民族傳統。

我與中國風景園林設計中心的端木岐同志合作承擔了奧運會“林泉高致”的景點施工設計并制作了設計模型。按照“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的主題，改景名為“林泉奧夢”，這是有所創新的。本來叫林泉高致，林泉高致是一本書的名，它不具體，所以我們叫“林泉奧夢”。

我們首先將土山現狀中比較平直和缺少層次變化的土山改造為“入奧疏源”的土山骨架。在這個土山近頂的高谷匯水處設“奧夢洞”。因山隨勢而下，同一個世界同一個夢想嘛，我們就設計奧夢泉。奧夢泉出自于奧夢洞，為什么要用洞？這個洞的形象在標點符號上就是一個問號，黑乎乎的里面，有多深呢？洞深深幾許？這比較符合夢的夢幻境界，所以我們設計了一個奧夢洞。概括地表現石灰巖、水融成窩、岫、洞的自然變化，這完全是以自然的洞為師。

同一個夢想，反映兩方面，一個夢想是和平。凡是奧運會停止的時候都是戰爭的年代，如何用山水象征和平呢？所以我們就借毛主席的詩詞，“玉宇澄清萬里埃”。就用這個澄清的澄，把我們下面這個水潭設計叫“澄潭”。一個風景園林它并不是宣傳櫥窗，用這個“澄”來反映出來，意思就是澄清、和平。

一個世界怎么反映呢？我們用摩崖石刻的傳統把書法刻在石頭上，叫“異域同天”。是啊，你在非洲我在亞洲，異域，不一樣。但是我們大家還共戴一個天呢！這就代表一個世界。控制洞口噴霧的粒徑，形成人造的虹，這個水到一定粒徑后反映出來的就是人工虹。這個虹跟這個奧夢是統一的，就是有著夢的色彩。另外一個追求就是更高、更快、更強。

我們還采用了中國傳統“因近求高”的手法。高度是相對的，多高才算高？你能做多高啊？我們的手高不高？放在這眼前就跟五指山一樣，叫做“一葉障目”。根據視距的關系，我們就用因近求高的方法，放大王羲之的字——更高，放在石頭上。奧林匹克，我們給它總結一下，它是奧林匹斯山，奧林匹斯山是它的一個神山，所以就是神山競技，在神山的面前賽跑。

而中國的神山不是奧林匹斯山，中國的神山是昆侖山。所以我們用摩崖石刻“小昆侖”來表示神山。有條山里的路穿過景區，我們把它變成天然石橋，水仍然是從“奧夢泉”的山洞流下來，溪流急的地方我們就用石刻——更快；溪流壯闊的地方用石頭刻——更強。溪流入湖的地方高差只有3米，我們就將原來的計劃做成的瀑布改成石灘。因為只有3米的高差不能做壯觀的瀑布。

而石灘可以發揮3米高差的地利。這樣的話流急水涌，銀花四濺，搗珠碎玉，石灘噴雪，照樣壯觀。山口西，還需要做個1000多平方米的茶室。我們把這個茶室的地上部分改為山洞，從外面看就是一座山，其上還可以種植樹木花草，兩側作洞口進出，與環境融合于一體。室外還可以插茶幌子來招搖。室內儼如洞府，建半地下而深涼，地下就涼快。這樣就既可以節能，又可以減排。實際是“以素藥艷”，就是說，這些材料都是樸素自然的。

“雖自天開卻有人意”

中國風景園林文理相融，是一門科學的生存環境藝術。我們強調的是發揮風景園林的綜合功能，把生態、休閑、游覽和文化融為一體。各國都以本國民族的風景園林藝術自立于世界風景園林之林。中國風景園林具有中華民族獨特優秀的傳統指導性的理念，是“天人合一”，是以詩情畫意創造風景園林空間。它主張人與自然協調，與中國文學繪畫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物我交融”是“天人合一”在中國文學中的反映。“物”就是自然，“我”就是人，這反映在物我交融的追求境界和比興的創作方法。

“天人合一”反映在中國繪畫方面是“貴在似與不似間”的藝術境界，和“外師造化，內得心源”的山水畫創作方法。八大山人畫的鳥，單足而立，翻白眼，既是鳥也是他本人。伴隨山水詩山水畫，產生了中國文人寫意自然山水園。中國風景園林一脈相承的文化總綱和文學繪畫影響反映在所追求的境界，是“雖由人作，宛自天開”。對風景園林名勝區可以推理為“雖自天開卻有人意”。主要的創作方法是由比興發展而來的“借景”。這個“借”并非借貸之借，乃憑藉之藉。字典和詞典都告訴我們，借與藉是同義詞。所謂“巧于因借，精在體宜”，事物發展都有因果的關系，要藉因成果。

求精之處在于體現用地之地宜，涵用地的自然和人文資源的優勢和劣勢。從分析用地之宜，謀求如何滿足興造物質和精神的需要并賦予詩情畫意的空間環境。借景的標準是“借景無由，觸景俱是”，借景的高境界是“臆絕靈奇”。“臆”就是思考，“臆絕”就是思考到相對不能再深入的時候，才能夠有靈奇的園林藝術效果。

不合情理有悖常理，但僅含情理還不夠，不出意料怎么能夠觸動游人的心弦呢？泰山在一定高程上有由云化雨的雨線。雨線是自然現象，在雨線高度地面上利用天然似劍的山石刻了一個“斬云劍”，這就形成了天人合一的風景名勝。杭州岳墳則巧借秦檜之名做“文章”：“檜”是一種樹木，所植的分尸檜，是雷劈過樹干會分開的檜柏。用符合我們中國人最咒恨敵人的詞語，就是恨不得把你碎尸萬段。

黃山，借云為海，借石像猴，有了個“猴子觀海”的景觀。其實根本就沒有動物，就是以“比興”手法取了個名字，本質也是人為的干預。泰山，借對松山的陡谷、升仙坊的渲染，陡階沖天直上，而南天門高居天際盡端，從現實生活中創造上天的仙境。對松山，兩邊是松樹林。南天門被放在很高的高空，人從很低的地方去看就有天門的效果。南天門上面還有幅對聯：“門辟九霄仰步三天勝跡”，“階崇萬級俯臨千嶂奇觀”。實際的離奇空間加上文學的啟示和渲染，人們便認同這是天門。

武夷山的仙凡界、陡壁的攀梯佇立的頂端，以飛梁相通的“仙弈亭”，又異曲同工地創造了另一仙境。陽朔借前空后實的兩個山開辟的月亮山，觀賞了月的虧盈的變化：月之彎月和圓月。它前面的山有一個大圓洞，后面山是山坡，二者相重。隨著人往山上頭走，月亮的形狀就從彎月開始變大，所以這就是景物因人成勝概，這是中國人的借景，是很巧妙地與自然取得協調，從自然中找美感。管子說：“人與天調，然后天下之美生。”

圓明園，外師云夢澤，內得鄒衍九洲說之心源，創出了九島環回，內湖外海的“九洲清晏”景點。九洲就是我們對中國的總稱，世界叫大九洲，中國叫小九洲。它就是根據云夢澤的水勢創造的人工水體，云夢澤就是湖北、湖南一帶，古代的一個很大的水域，由很多河溪匯集而成，形成很多水口。清代的皇帝向往一個世界和平的環境，于是就有了個景點叫九洲清晏。這個九洲清晏就是把云夢澤的自然景色和九洲的概念合一而產生。

蘇州殘粒園借助著山墻做出下洞上臺的半亭，領控約140平方米的文人寫意山水園。我們想140平方米就像我們這個演講廳這么大，可以做一個自然山水園！因為粒本身就小，它是殘粒園，那就更小了。因為是“粒”還不全，所以聽這個名字就知道園子之小。揚州瘦西湖它主張“移來金山半點何其乎小”，“借取西湖一角堪夸其瘦”的創意，創造了借西湖之名又特色獨具的風景。縱觀我國陸海，無不以統一的借景理法奏效。

發揚傳統并不排斥學習外國的先進經驗，但要“以中為體以外為用”。關鍵是把人家的東西打碎了捏成自己的。比如琵琶和寶塔都來自外國，但是吸取以后就化為己有，變成中國的東西，成為中國傳統的文化。所以，我們特別要學習外國先進國家現代化的建設經驗，因為人家走在我們前頭了。它主要是現代化比我們先進，它的文化并不見得有我們先進。博采眾長而發展自身的民族文化就是傳統文化要現代化，這就叫與時俱進。

（責任編輯 鄧愛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