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合院里的那些人和事兒

徐城北，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北京大學兼職教授。曾以中國文化為突破口，集中研究梅蘭芳和京味文化現象，著有《梅蘭芳三部曲》、《京劇與中國文化》、《老北京三部曲》，并出版藝術專論、散論、文化隨筆、主題散文50余冊。

粱實秋在四合院中的幼年

這是一件梁實秋幼年時期的真實故事。時間大體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地點是在東四附近的一個四合院中。

在講究長幼尊卑的四合院中，梁實秋的祖父住在正面的大北屋中。他年紀很大了，平時不出來，只隔著大玻璃望著院子里的一切。父親與母親住西廂房，是僅次于北屋的房子。他則與幾個弟妹住在一邊的套院里，平時是不能隨便進入垂花門內的主院的，更不能隨便走出這個大四合院的大門。

唯一的例外，是當大門外的小胡同響起了賣小零食的鑼鼓聲，小販同時還吆喝著什么詞語。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梁實秋可以在這時帶一點點零錢，飛也似地穿過垂花門內的主院，再沖開整個院子的大門，到胡同里的小販手上，買一點零食回來。回來時的表情，儼然一位得勝的大將軍。每逢這時，大北屋都會發出一個蒼老的聲音：“站住，給我看看!”祖父老邁了，從前在外邊當過官，如今只能依靠長子長媳過了，他把自己閉鎖在大北屋中，依靠回憶打發他那老邁的時光。他在玻璃窗內喊過孫子，然后慢悠悠走出北屋，把孫子叫到面前，問：“你買的是什么呢？”實秋分別晃動著左手與右手：“這是狗屎橛，那是貓屎橛！”祖父很有興致地問：“什么是狗的，什么又是貓的？”“狗的是用柿餅做的，貓的是用杏干做的……”祖父笑了，他仿佛完全回到了童年時期，能與孫子平等對話了。“爺爺這兒有錢，先給你一些，能不能勻給爺爺一點點？”“行啊，”小實秋大方地說，“爺爺您要狗的還是貓的？”“我，我，我要貓的吧。”“貓的酸甜，好吃。”實秋大方地遞給了祖父。爺爺吃著，還說“下一回再去買時，貓的、狗的，都給我帶一些。”

這個故事距離今天已經很遙遠了。四合院雖然密閉性很強，但祖孫之間的親情隔絕不斷。這種隔代的愛還是非常感人。

葉圣陶在海棠花光中歡迎俞平伯

這是兩位老文化人之間的會面，但在文學、文化史上并無記載。

事情要從一封信說起。這封信是1987年4月俞平伯寫給遠在上海的鄧云鄉的，信中說：“十日曾訪圣翁，海棠正開。七六年后一年一度，五老只存其三矣。”這樣一封簡短的信函，引動三千里外的上海興奮頻頻。

春天的上午，北京東四八條葉宅中春光爛漫。似乎在那安靜的四合院中，彌漫著滿院的春的氣息。一樹嫩紅的花光，閃爍在日影中，靜謐得只聽見蜜蜂的聲音，東西屋廊子上，因為院中較強的陽光照射，反而顯得陰陰的。北屋廊上玻璃窗十分明亮，中間屋門敞開著，承受著滿院春光。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坐在室中沙發上，面對著院中花光……凝望中，似乎是在賞春，卻是在注視著正面的垂花門。這時，門口響起車聲。一會兒，有人從垂花門攙扶進一位身材不高的老者。剛走進二門，室中老人已立了起來，爽朗地笑著，用蘇白打起招呼道：

“慢慢交，當心……等交交關關辰光哉！”（慢一點。當心……等了您很久很久啦！）

這種情景，是鄧云鄉君當年在三千里外所遙感到的，并且寫進了他的文章。此際我受到感染，于是一字一句抄錄在這里。

鄧先生所談到的這個院子，我中年還是常去的，因為葉老是我母親青年時期的老師之一。院里的海棠花開我也是見到過的，果如鄧先生所描述的那樣。俞老夫子我僅僅見過一面，也同樣是母親帶我進入他的家，他已入晚年，身體不好，話語也不多。但感情藏在內心深處，讓人感觸良多。

沒有姨太太就住不滿院子

但凡是夠得上規格的四合院，一般都是一個院子只供一家人住，或者說只供一個家族來住。成員呢，要有老太爺及夫人，要有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以及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最后，就是一定要有姨太太和她們所生的子女。而這姨太太還一定是要有些脾氣的、要能給老太爺制造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才行。這樣，正面的院子威嚴肅穆，旁邊的套院里矛盾重重，二者相反相成更相輔相成，四合院這才有了生機。君不信，就請找來茅盾、巴金的長篇小說看看，哪個住在四合院的家族不是如此？

夏衍、王蒙住過的南竹竿

文藝界前輩夏衍一直住在東城區南竹竿胡同的一個四合院。每到生日，文藝界不少知名人士全去祝賀。讓這個院子非常熱鬧。我父母與夏公還算熟悉，那時是重慶時代。去祝壽的人大多也是在重慶時就認識夏公了。我一直很渴望知道這個院子，但也一直不得其詳。不久前讀到李國文先生一篇文章《超越四合院》，其中就提到這個院子。原來，當夏公搬走后，跟進來的就是文化部部長王蒙。在一次聚會中，李問王對這所院子的感覺，答以“好極了，院子有一棵棗樹，可以鍛煉，還可以打乒乓球。”幾年后，王蒙搬入新居，進入北四環一個專門供應副部長以上人物居住的集體宿舍。李又遇到王，問及新居，王“滿意的表情溢于言表”。我去過這個院子，發現房間確實很大，但戶型都是對稱的，由于每戶面積都在200平米以上，那么把向陽一面的房間都充分利用上，也就可以了。我還在北四環內側進入過一個專供非黨副委員長及非黨政協副主席居住的宿舍大院，一共是六個或八個樓，每位住一層。每層都是中間一條通道，房子分列兩旁，房間里的擺設都是國家統一布置的：哪間是會客廳，其中哪里是沙發，哪里是電視，哪里是茶幾，如此種種，各家的布局都一樣。主人只要帶幾件換洗衣服就可以進來住了。

《超越四合院》這篇文章的題目確實是好。四合院過于“大一統”，連諸多細節“各種配件”也過于有規格上的嚴格要求。就這個意義上講，今天的現代人應該主動追求各自獨特的生活，四合院以及它在文化上的某些特征，就不再是積極的了，于是也就確實應該加以超越。至于在做法與方式上如何具體超越，我也說不好。北京質地優良的四合院剩下的本就不多，應該給誰住就讓誰住好了。除非夠格住的領導自己覺得不好而提出搬出。真到了這時，超越四合院或許也就真正落實的時間。

一位劇作家的回憶

四合院果真那么美好么？那得看是誰住，得看你住在什么位置。北京有位著名的劇作家曾這樣回憶：

我居京近四十年，前半段住四合院，實際是事實上的大雜院。不是東房就是南房。俗話說“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我簞食瓢飲，只好居陋室，冬天屋子升爐子，漚一室狼煙；夏天爐子移到廊檐下，風雨又來添亂。更無奈的，幾米處的角落，一扇破木頭門稍稍遮著，那是整個院子的公共廁所！從院內看，絕無隱私可言。白天眾目睽睽，無計相回避，夜晚鼾聲若雷鳴，便溺聲如鐘鼓，些微聲響穿門度窗，好一個“閉鎖式結構”！

其實這種情況是很多的，老百姓最能引起共鳴。

四合樓如何重新分配

北京南池子前幾年房改中試驗出一種新的做法。把原來大雜院變更為四合樓，大雜院的居民先行遷移，施工單位把院子里的底面積擴大成為樓房，于是居住面積擴大了一倍。等到原來的居民回來了，原來住北屋的還住北屋，原來住南屋的還住南屋。但也發生新的矛盾：一是有些方向不好的老住戶，想通過重新蓋房換個方向。二是有人不喜歡上樓，因為一上樓就不容易再享受到院子帶來的愜意了。業已快十年了，不知當初那分配是否還讓全體的住戶感到合適？

總之，這樣改造得不償失，北京危房改造中也再沒有采取過四合樓的做法了。

郊區新蓋了四合院

近年北京涌現出不少新的樓盤，大多是西式的，什么塔樓或別墅，最受歡迎的應該是板式小高層。為什么？它比較能出房，房間的陽光多，能居住的居民也多。此外，戶外的綠地比較好處理，能夠再造出各式各樣的優美環境。但最近一兩年，某些郊區有些小產權的四合院也“出籠”了，往往是農村一級自己蓋的，價錢便宜，面積較大。因此也受到若干顧客的歡迎。但時間不久，就遇到了政策上的麻煩，政府有關部門不承認小產權的房子，盡管遇到相當強的阻力，但政府方面仍然沒有松口。所以無論建造或購買了小產權四合院的人，幾乎個個是惴惴不安的。

因為建造的規模小，東一塊西一塊的，加之制造不夠精良，即使是先期居住進去的人，也未必能夠體會到從前四合院主人的那種適宜與自豪。再，由于這些房子占地太大，分割了農村本來就少的土地，優點就更少了。我認為，農村大隊一級蓋房子本來就有欠道理，因為業主是需要聚集而居的。你孤零零幾處房子，不成氣候，又往來不便，時間一長，諸多毛病就顯露無遺了。

曾一語蔽之“有封建秩序”

上海有一家英文出版社的總經理，在出版過我的一冊書后，有一次突然與我漫談：“哎，徐先生哪，咱們交流交流。我是上海人，雖然也接觸過一些你們北京的四合院。但發現總是說其好的人太多，而且越來越多。它究竟有沒有缺點，能否用一句話簡短概括？”說畢，就用眼睛盯住了我，再不說話了。我仔細想了想，然后一字一頓地對這位上海朋友說：“什么事物都是有缺點的。其中具有濃郁的封建秩序。”

上海朋友也一字一頓地重復：“封建秩序？對，有道理的。”

想唱好這出《雙城記》是不容易的

建國初期，建筑學家梁思成上書黨中央，建議保護北京老城，另在城市西側單蓋一個新城。結果，這個建議不但沒被采納，還給建筑學家帶來不少麻煩。這，都是半個世紀之前的事情了。

半個世紀以來，北京城區里面的拆除工作是虎虎有生氣的。近年，許多居住學家都批判了這種做法。我的親屬中有人訪問了法國巴黎，發現他們的老城保護得很好，老城居民也都是老人，政府不允許對他們提高房租，他們也習慣了像愛護自己眼睛一樣，愛護著老城中的一磚一石。聽了這樣的反饋，我很感動。

但根據我們建國后幾十年的歷程，仔細想想，覺得這出《雙城記》在我國要想唱好，實際困難還是有很多的。最主要的一條，北京城總需要現代化吧？城市的街道總需要拓展寬一些吧？僅僅就這一條，我就為元明為北京街道制定下的尺寸發愁。當初的尺寸是夠大的，走行人走馬車都行，唯獨不能雙向對開汽車。您進小胡同去看看，如今對開的汽車進了胡同，到晚上還要停不少。這究竟應該怎么辦？如果胡同與街道全擴寬，那么里邊的大門與房屋全得改比例。那北京也就傷筋動骨了，那北京也就不是北京了。記得過去梨園中最樸素的蕭長華老前輩，遇到要從城里趕到頤和園唱戲的時候，都是早幾個鐘點就從宣武區的家中步行出發，等半夜散戲后，再步行回來。這在當時，就已經是獨一份的特例，如今城市擴大了不知多少倍，胡同與街道早就不適應新城新人的要求啦。

為什么如今城建工程說經常實施“拉鎖戰術”？就因為北京原先的尺寸太小，跟如今現代化所要求的種種需求不成比例。當然，也與今天交通部門要掙錢有關，因為剛做過一項工程（按甲管道），后邊因為乙工程（做乙管道）于是重新給道路開膛破肚，因為不這樣又怎么能掙到第二、第三份錢呢？

如果北京老城基本不動，那么有一條最基本的要求，那就是老城中要有老居民，老居民住老城，其收入與思想風范也全都要適應老城。巴黎能有諸多的老居民甘守老城不動心，我們能有足夠的老人甘守老城的生活條件以及收入等等么？這，恐怕是堅守老城最艱難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