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棚、魚缸、肥狗、胖丫兒,是老北京四合院里的常景。今天的大雜院鬧哄哄的,比起汪曾祺《胡同文化》筆下的“偶爾剃頭挑子的喚頭、磨剪磨刀的‘驚閨’不顯喧鬧,倒顯胡同的安靜”,添了不少人情味。
大雜院的“雜”與“親”

有人說,北京胡同文化的精義是“忍”。一座四合院拉拉雜雜擠進十幾戶人家,長年超負荷運載,在磕磕碰碰中磨礪出的親密與信任,遠比禮貌式的關(guān)懷更情真意切。住過大雜院的人都知道某些地方是敏感地帶。就拿當院的水龍頭來說,潛規(guī)則是不能獨占時間太長,尤其是回家做飯的點兒和晨起用水的高峰,更不能往水池子里傾倒或沖洗便盆。這里沒有硬性規(guī)定,但是鄰里間用眼睛瞅著,公道自在民心,懂禮數(shù)的和不懂規(guī)矩的,時間久了,有沒有人答理自見分曉。
老街坊和親戚在北京人心里占有不同地位,知根知底的信任可以“父傳子”,逢年過節(jié),搬走了一二十年的老街坊也不能疏于問候,甚至,不相識的人偶然聊起以前同住過的某條胡同和彼此共同熟識的某某,立刻熱絡起來,親如一家。
四合院別墅
四合院最是養(yǎng)人,坐南朝北的大瓦房講究接地氣。天兒熱,搬把藤椅,當院兒一坐,抿口熱茶,蒲扇一搖,有人就聊兩句,沒人就閉目養(yǎng)神,心里有事兒,嘮嘮嗑,心結(jié)自然解了,與老死不相往來的居住小區(qū)比自然有說不出的好。
胡同的名字有意思,很多圍著老百姓的生活,透著親切。米市胡同、油坊胡同、大小醬坊胡同、醋章胡同、茶食胡同、爛面胡同(今爛漫胡同)、菜市口(人多的地方處決犯人以警世人)、珠市口(原豬市口)、鮮魚口、羊肉胡同(牛街東有熟肉胡同,西有生肉胡同)、帽兒胡同、炭兒胡同、錢市胡同、花市(東市賣假花、西市賣鮮花)、棉花胡同(原作“綿花”),偌大的一個北京城就像是紫禁城的大倉庫,各地商賈云集于此。
仍是槐花香,綠樹蔭,朱門廣廈,灰墻泥瓦,而露臺、陽傘、落地窗,改過的老房子裝的卻是西式別墅的魂,少了廉價的回民小吃,開到深夜的小鋪,和滿巷子歪七扭八地掛著床單的溫情。老居民散落四方,內(nèi)城人口再布局,四合院里剩下的是城市精英,獨門獨院的私密,低調(diào)沉靜的孤島,怎么也住不出四合院的樣子,倒像是徒有其表的中式別墅。
500條胡同造就的“文化場”

常說的京腔、京韻,不在皇族高官的貴族文化,也不在大儒大哲的“仕”文化,作為六朝古都,這老京味兒蘊含在市井民巷,在那浸染著煙火味的相聲、大鼓、三弦、評書里,在那捏面人、斗蛐蛐、拉洋片的小玩意兒里。如果紫禁城曾經(jīng)以其雷霆萬鈞震懾八方,那么它的影子四合院則以一種溫柔的方式走進人心。
逢陰歷四月初一,牛街的“擲子隊”(扔擲子,俗稱扔石鎖,摔跤的基本功,老北京天橋絕活之一)一定會去妙峰山“花會” 朝頂晉香。三百年過去了,這里的香火依然很盛,各地民間隊一到日子紛紛亮相,尤其剛“賀會”過的新隊(“黑會”是不能進場的)。擲子隊仍能搞得風風火火,源于牛街的回遷率高,其他隊伍的隊員因拆遷而分散各地,平時少了聚會、切磋的時間,技藝每況愈下。
文化需要土壤、氣候——“場”。沒有了坐在老茶館聽閑篇兒的熟客,沒有了隨口能哼上兩口兒的票友,沒有了堂會上技壓群芳的風光,那些天橋上憑手藝、功夫吃飯的人也就淹沒在歷史的流變里。胡同的規(guī)模就是這個“場”。有記錄可查:1948年北京胡同存有3068條,2000年銳減為1200條,2006年700條,到2008年僅剩500條。在推土機下倒下的不僅僅是四合院,還有與它血肉相連的“老北京味兒”。
大都市里的四合院
四合院有建筑肌理也有文化肌理。當老一套在新世界褪色時,純粹的復古只能留下干巴巴的標本。建筑要用才能活,老房子里長出的一輩輩新人在使用與修繕中給它帶來新時代的氣息,讓四合院和CBD的摩天大樓在一個城市里共同生長、自由呼吸。自然的衰變也是一種歷史,只要不做劇烈的人為干涉,使四合院非自然地解體,它會演化成新的東西,比如四合院沙龍、攝影基地、胡同旅游、四合院賓館、奧運人家,所有關(guān)于賦予老宅子新意義的成功與不成功的嘗試都是為了讓老樹發(fā)新枝。
采訪后記:
在采訪老北京網(wǎng)創(chuàng)始人張巍的過程中,時時能感受到他對老北京文化的熱忱,和少有的歷史使命感。在他眼里,記錄行將消失的四合院是一項事業(yè),可以干一輩子。他想用十年或者十五年的時間成就一本《拆城記》,以冷峻的方式,機械的語言講述胡同拆遷的始末,沒有溫情的故事,只是羅列數(shù)字和事實,用張巍的話說:“我記錄的只是張巍眼里的歷史。”
(本刊編輯 王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