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新華通訊社記者。1991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長期從事城市建設報道,先后供職于新華通訊社北京分社和新華通訊社《瞭望》新聞周刊。1993年開始對梁思成學術思想、北京古城保護及城市規劃問題作系統研究。跟蹤國內城市發展動態,對建筑創作、房地產開發、土地管理、城市規劃、文化遺產保護等作深入調研,多篇(組)調查獲高層關注并推動有關政策的制定和實施。

中國古代城市在解決城市高密度和宜居問題上的智慧讓西方規劃師稱道,在我們花費大量資金建設城市立面的同時,是否也應該投注更多的精力在城市平面設計上?交通策略體現了怎樣的價值觀?波哥大以市民的利益為先導大力發展快速公交使市民得以享受自己的城市。不同的城市形態對應著不同的交通策略,你不能用像洛杉磯那樣的低密度的城市的交通政策——發展小汽車——來解決像紐約這種高密度的城市的交通問題,高密度的城市,只能發展公共交通,如果拼命地發展小汽車,就會遭遇北京這樣的交通困境。
元大都的建筑智慧
唐代的長安城,每個街坊都被坊墻包圍,沿街禁止做買賣,坊墻上開坊門,居民買東西在東市和西市。這兩個市場也是用坊墻包圍著的。坊門在規定時間開放,過了關門的時間還在街頭游走就是“犯夜”,會遭到官府處罰。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到了北宋中期出現一次城市變革。坊墻被拆除,商販可以沿街做買賣,于是出現了《清明上河圖》的一幕。元大都則是第一個按照《清明上河圖》所反映的坊市合一的方式規劃的首都城市。
忽必烈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自北向南劃一條線,和什剎海東岸相切,切線就是城市的中軸線,切點在后門橋,重要的建筑物設置在中軸線上,每隔七十多米劃出一條東西向的胡同,每隔六七百米劃出一條南北向的街巷,街巷是供開展商業的,胡同是供人居住的。胡同規劃好了,再把胡同內的地塊切成以八畝為單位的方塊,蓋四合院。這種設計布局的好處就是“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胡同里沒有商業,十分安靜,走幾步,到了胡同口,就能買東西,非常方便。這和曼哈頓的平面規劃十分相似。
在這樣的城市里,大街是屬于城市的,胡同是屬于社區的,四合院是屬于私人空間的,空間秩序十分清楚。街上遇到的是陌生人,到了胡同里是熟識的鄰居,如果小偷跑到胡同里,只要有人在胡同口把守,小偷就很難逃走。這樣的空間布局讓社區居民感到非常安全。更為可貴的是,胡同還能與城市混合使用,這比現在住宅小區里封閉使用的道路要先進得多。
1961年,簡·雅各布斯在她那本著名的《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中運用社會學的方法研究街道空間的安全感。她觀察到傳統街坊有一種“自我防衛”的機制,鄰居(包括孩子)之間因為經常照面而能區分陌生人從而獲得安全感,而潛在的“要做壞事的人”則會感到來自鄰居監督的壓力,這被雅各布稱為“街道眼”。她主張保持小尺度的街區和街道上的小店鋪,增加同一社區人們的熟識度,從而增強街道的安全感。而這種情況,在北京的胡同生活中比比皆是,這是13世紀中國規劃師們的智慧。

要花園還是要汽車?
戰后,世界城市規劃界有兩大流派:一派主張疏散城市的功能,比如倫敦1944年的大倫敦規劃,另一個流派認為城市應該有密度、緊湊地發展,比如曼哈頓。
前者針對的是工業化時期出現的嚴重城市問題,比如工業污染、交通擁堵等。倫敦市政當局想辦法把工廠疏散,在市郊規劃了一系列衛星城。不同于北京的衛星城,倫敦的衛星城具備就業功能,避免了白天是“空城”(大家都進城上班),晚上是“睡覺城”。這樣就使城市中心區人口密度下降。后來,倫敦模式——疏散城市功能成為世界很多城市模仿的范例。而在美國的西海岸,這樣的城市疏散活動,由于小汽車的發展而出現郊區化現象,這些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力發展的美國西部城市,城市失去了起碼的密度,它們不像城市而更像郊區,甚至有人說洛杉磯是個“偽城市”。
另一派的觀點顯然是擁護曼哈頓那樣的高密度城市,雅各布斯強調:城市最為寶貴的品質是多樣性,高密度與功能的混合等,正是多樣性產生的條件,而現代主義城市規劃所主張的功能主義使城市患了貧血病,這些規劃師們都是放血療法的后裔。
反對疏散的一方認為城市功能的疏散必然會帶來私家車的過度使用,增加溫室氣體的排放,從而引起大氣污染等環境問題;贊成疏散的人則反唇相譏:紐約能給我們一個后花園嗎?難道希望自己家有個后花園,不是人性的要求嗎?其實,老北京城就是一個很好的解決方案,它是一座帶后花園的高密度城市。每個四合院里都有樹。夏天時,院子里的樹郁郁蔥蔥,像一把遮陽傘,罩在房子上面,即使氣溫高,屋里也不需要空調,晚上睡覺時甚至要蓋被子,到了冬天,樹葉落盡,直射的陽光又能溫暖房屋。四合院是典型的節能環保型住宅。一位規劃師告訴我,按照現在小區的設計標準,建造塔樓小區,要考慮消防、遮陽、綠化,不少土地被浪費,每平方公里最多能撐下一萬五千人。而四合院為單層的庭院式住宅,雖然處處有空,但一條六七百米長的胡同院挨院,趴滿了房子,密度很高,土地利用率很大,1949年,北京每平方公里能夠供養兩萬人口,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紀錄。

高密度VS大馬路
北京能養活那么多人和高密度的街道有關系。老北京城的布局和曼哈頓十分相像,高密度的方格路網能夠大量增加第三產業的就業機會。曼哈頓的房子雖然蓋成了摩天樓,但這個路網得到了保留,城市的平面沒有改變,而北京就不是這樣了,它是房子和路網一起改變,教訓是慘痛的。
當小街區被大馬路鏟平,小賣部被購物中心替代,人們不僅失去了逛街的樂趣,也失去了工作機會。我國改革開放30年,2005年我國的服務業比重僅為40.2%,而世界平均水平是67%。服務業是能提供最多就業機會的行業。統計數字顯示,每年我國新增就業人口有1000多萬,還有1億多的農村勞動力向城市轉移。可是我們以“大馬路+大街坊”規劃的城市,使服務業的空間縮減了,使城市的分享度降低了。世界著名的城市史學者劉易斯·芒福德在《城市與高速公路》中有一段話:“在汽車走進每家每戶的這個時代,駕駛私家車隨意地到達城市任何地方的權利,恰恰是毀滅這個城市的權利。”美國在走過一段彎路后,已經認識到自己的錯誤,他們把穿過波士頓的高速公路拆了,恢復了老城市的路網。
在傳統的棋盤式路網里,走出四合院這個封閉的私密空間,胡同里星羅棋布的寺廟(乾隆京城全圖共標出內外城寺廟1207處,幾乎每條主要街道都有一兩處寺廟)就是社區最為重要的公共空間,這里是社交的場所,老年人在那里能夠找到傾訴的對象,年輕人能在那里相識。這樣的公共空間還能夠提升社區的不動產價值,這些都是我們今天規劃城市應該領悟到的。
寬闊的大馬路加私家車的發展模式帶來了嚴重的能源消耗問題。為緩解能源的問題,許多國家開始大量使用生物燃料,用玉米制造乙醇,這導致糧食價格上漲,汽車開始和人吃同樣的東西。在人類還有10多億人口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汽車開始從人類的口中奪食!這樣的發展,是多么可怕。所以,美國的外交政策都是以能源為核心,他們所謂的“中國威脅論”,說白了,就是怕中國去搶他們的能源市場。

城市形態與交通策略
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曾因交通擁堵而被他們的市長描述為:“我們的市民用多少年來仇恨他們的城市了。”但是,波哥大經過研究,大力發展公共交通,把路權向公共交通傾斜,做出了世界上最好的大容量快速公交系統,在高峰時段公交車可以兩三輛并聯發車,且換乘非常方便。于是,從1998年到2000年,用了兩年多的時間就把城市交通問題解決了。政府還鼓勵市民騎車、步行上班,設立了無車日,使市民可以在街道上、在草坪上約會,享受自己的城市。后來,世界銀行都推廣波哥大的經驗,因為這不但解決了交通問題,還不必付出高昂的投資去修建地鐵。
除了交通政策外,評價一個城市的交通,最重要的是看路網的密度,而不是馬路的寬度。簡單地依靠交通工程是很難解決問題的。把道路修寬,等于鼓勵發展小汽車交通,路越寬,汽車越多,交通越堵,形成惡性循環。有人認為,北京交通擁堵是因為老城的棋盤式路網交叉口多。其實,高密度路網有意想不到的優點,每個節點與數條道路相連,一條路擁堵了,你可以繞著走,選擇其他道路,靈活地抵達目的地。簡·雅各布斯曾夸獎高密度的方格子道路的好處:在這樣的路網里,如果她的孩子遇到壞人,三拐兩拐,壞人就找不到了他了。
馬路雖窄,只要路網密度高,就不太會擁堵,因為交通很容易疏解。在高密度路網中可以發展單向交通,單行線的十字路口通行率能夠大大提高。這樣的高密度路網能夠提高城市的經濟發育能力,現在的城市開發追求“金角”、“銀邊”,不喜歡“草肚皮”,如果在“寬而稀”的路網中間劃一個十字,臨街面就變多了,“金角”、“銀邊”多起來,城市的就業容量就提高了,整個城市的土地價值也得到了增長。(根據王軍先生的演講整理,圖片由王軍提供)
編后:
1950年2月,梁思成先生和陳占祥先生共同提出《關于中央人民政府行政中心位置的建議》,史稱“梁陳方案”。當時的設計方案是在西郊建設中央行政中心,這樣既可以為未來北京可持續性發展開拓空間,也可以平衡發展城市,增進城市各個部分居住與就業的統一,減少跨區域交通發生,并且老城也得以保存,節省了拆遷費。另外一套方案是蘇聯專家做的,即在長安街兩側建設中央行政區。這激起梁思成、陳占祥等學者的激烈反對,理由是舊城62.5平方公里供養130萬人口,密度已經很高,再把差不多6平方公里的中央行政區放進去,必導致大量人口外遷,加大建設投資。并且這種單中心式的發展,在未來必然引起嚴重的城市問題。然而,“梁陳方案”未獲采納,長安街行政中心方案得到實施。梁思成先生曾經痛心疾首地說,“五十年后,歷史將證明我是對的。”
五十多年過去了,以單中心城市布局發展,北京承受了交通與環境的巨大壓力,歷史文化名城遭到嚴重破壞。2005年1月,國務院批準了北京新的城市總體規劃,這個規劃審視了過去半個多世紀北京城市發展的問題,回到了當年梁思成與陳占祥的立場,提出新舊城市分開發展,推動城市功能平衡,整體保護歷史文化名城。按照新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的設計,北京將建設11個新城,將充分依托現有衛星城和重大基礎設施,建設成為相對獨立、功能完善、環境優美、交通便捷、公共服務設施發達的健康新城。根據城市經濟發展的趨勢和區域聯系的主導方向,重點發展東部發展帶上的通州、順義和亦莊3個新城。3個新城應成為中心城人口和職能疏解及新的產業集聚的主要地區。
這讓人們依稀看到當初“梁陳方案”的影子——多中心,功能分區,疏解中心城市人口壓力,擺脫單中心“攤大餅”式的發展模式。可惜梁思成當年曾感嘆的“北平的整個形制是藝術的杰作,城內外許多建筑物都又各個的是在歷史上、建筑史上、藝術史上的至寶……它們綜合起來是一個龐大的‘歷史藝術陳列館’”已經支離破碎,對于今天的人們,正如清華大學鄉土建筑的專家陳志華先生所說:“整體保護老北京的時機已經失去了。許多關鍵性的體素已經沒有了,要整體保護老北京已經不可能了,這是鐵定的事實,不論再寫多少新聞報導,再提出多少‘理論’。還是老老實實承認現狀,做點力所能及的工作為好”。(本刊編輯王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