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晗遞給我們的名片上只寫著“磨鉛筆的人”,他是南京師范大學建校98年第一個舉辦個人畫展的學生,首屆徐悲鴻獎學金獲得者,第一個用寬線條鉛筆創作的畫家……如今,他是串胡同的畫家。

生活把他搬進胡同
1989年,28歲的況晗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當時躊躇滿志的江西小伙怎么也不會想到,若干年后他會成為一名胡同畫家。“我畢業后從來沒想過會來北京,更沒想到會住進胡同。”面對記者的采訪況晗如是說。
畢業后他被分配到北京中國石油化工情報研究所工作。由于戶口和檔案等原因,況晗夫婦沒有分房資格,暫時借住在和平里的一個單元樓里。因單位分房,半年后房子被收回。1991年4月,他們又被安排到北新胡同12號,那間朝北只有9.13平方米的小屋里面,只能放一個爐子、一張床。從此,況晗開始了影響他一生的胡同生活。
“從樓房搬到胡同,我的心情很失落,而且還擔心會不會受到胡同里老住戶的排擠,”況晗心中充滿了對生活的焦慮。值得安慰的是,胡同里的鄰居都非常友善。至今,胖老太太和盧老太太的親切問候還回響在耳邊,“哎,這小伙子,你住得慣么?哪里人啊?”鄰居們有的幫他買爐子,有的提醒他準備煤、引火炭、大白菜等日用品。
況晗說兒子就是在這個院子里長大的。那時,兒子常常跑到鄰居家里看電視,一會兒是王家,一會兒是盧家。吃飯時,得挨家挨戶找。兒子兩歲半才會說話,說出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胡同里的叫賣聲:“啤酒汽水二鍋頭!”全院的人都驚訝不已。胡同的生活至今令他懷念不已。
他把胡同搬進畫里
在住進胡同之前,況晗熱衷于水彩畫,之后,他逐漸被另一種朦朧的美吸引。開始時他感到苦悶,在苦苦的尋覓中,他慢慢找到了感覺,自信可以克服表達的困難,“我總感覺鉛筆很接近胡同,因為鉛筆鉛色與胡同的灰色有相通之處,正如有評論家說過,我的畫是內容找到了恰當的表現形式,或者說題材邂逅了她的知己——寬線條鉛筆。”
在普通人眼里,北京的胡同都是灰墻灰瓦,模樣差不多。而在況晗看來,每一個胡同都是活的,有生命力的,都有自己的故事。在舒緩的音樂聲中,況晗目光掃過畫廊里眾多的胡同畫作品,告訴記者:“在胡同里呆久了,你就會不自覺地品味胡同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印跡,傾聽胡同的呼吸。胡同里住過的人,看到我的畫,會想起很多很多的事。”
他從附近的幾條胡同畫起,慢慢地擴展,看到的胡同越多、聽到的故事越多,畫筆下的內容也更豐富。很多人問他,“北京胡同有什么好畫的,都是小巷子、光墻。”他回答說,“墻也有故事,一面墻表面上看什么都沒有,但其中蘊含著豐富凝重的滄桑感,總是時時打動我的心。”正如羅丹所言“藝術家是在發現美”。
在眾多畫作中,《文丞相胡同》特別引人矚目。畫面上,況晗將老門樓之“老”精確地勾勒出來,把老門樓的神秘年齡清晰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對于況晗來說,這只是眾多美妙的胡同體驗之一罷了。面對自己的作品,他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神秘常常招引我,畫了春夏秋冬多幅,你看那多年風化的磚石的質感,那墨綠色的樹葉像少女的青絲,那長在門樓上的青草活像少女打扮了長時間的鬢發,還有那毛茸茸的小狗溫暖著你。人怎么會對這些美熟視無睹呢?”
十七年辛苦不尋常
1991年至今,況晗已經畫了十七年的胡同。正如他的同學。北京電影學院何澄教授對他的評價,“你就這德性,你也跟胡同差不多。”的確,多年來,世易時移,風云流轉,而在況晗心中,唯有胡同。“藝術家始終在尋找自我,尋找到了你就成功了。一個畫家要找到適合自己的題材、表現手法,也許要一輩子,找到什么是一個畫家的運氣,也是他的宿命。為什么北京那么多畫家,誰也沒有專門去畫胡同?可能我與北京的胡同頭輩子有緣吧。”這是況晗對這十七年的輕描淡寫,可我們知道事實遠非如此。

與許多畫家一樣,況晗首先面臨的是資金問題。“開始時,收集素材的經費,差不多要用掉工資的一半,一個月最少要用掉十個膠卷,每天拍一點,消耗很大。我愛人一開始不樂意,不過后來慢慢理解了。”
況晗說,胡同里變化很大,時時不同,天天不同,在光影下、在季節里、在風雪中,胡同隨著自然界的變化而不斷變化。早上、上午、下午不一樣,春夏秋冬更不一樣。寫生時為了把握好光源,每天必須在同一時間、同一位置支開畫架,一幅作品往往要花費好多天,因為,自然和人文環境一直處在不斷變化之中。
過去的十七年中,況晗一直堅持利用周末時間畫胡同,他印象最深的有兩件事。第一件是個意外,1993年他在櫻桃斜街寫生,為了取景方便,他只能坐在垃圾桶邊。胡同里街道促狹,垃圾桶數量少,往往不夠用,而且蒼蠅蚊子很多,更可氣的是頭上突然飛來一袋垃圾,況晗說:“我回頭一看是個小伙,還沖我笑呢!真是無奈啊!”另一件事發生在1995年夏。一天,況晗早上六點半出發,騎單車來到東單,從北極閣開始,然后是新開路胡同、西總布胡同……一條接著一條,生怕漏掉一個角落,能入畫的就停車取景,每個角度都看看,角度滿意了才繼續向前走。不知不覺,走到前拐棒胡同時,他突然覺得頭暈目眩,胸悶難忍。在串胡同時,夏天中暑是常有的事,他斷定這一定是又中暑了,當時已過下午兩點,他只好打足精神拖著像灌了鉛一樣的腳回到家中。沒想到,那次竟大病一場,況晗說起這件事還是覺得心有余悸。
胡同沒了畫什么
況晗畫胡同的十七年,是胡同變化最大的十七年,畫胡同也在無意間成了悲壯之舉。開始的時候,胡同里車不多,人不多,他能夠從容地感受胡同的靜謐和幽深。但隨著城市建設的步伐加快,胡同不斷地倒在推土機的前面。敏銳的況晗突然有一種緊迫感,“胡同越來越少了,很多胡同都沒來得及畫,我希望能多畫幾個。哪兒的胡同拆了、沒能畫下來,甚至連資料都沒能留下的,我就覺得好像欠了它似的,心里非常不安。”如今,況晗無論走到哪里,都隨身帶著相機,只為記錄那隨時可能消失的胡同。
一位美國朋友曾不無揶揄地詰問況晗:“你們天天講五千年文明,地下的在國外的博物館,地上的被你們拆得不成樣子。你們除了嘴上說說,到底能拿出什么像樣的東西?”這的確是件很悲哀的事情。他說,我無言以對,我不過是個畫畫的,很多事情沒辦法。
“胡同被拆、被改造,我只能盡一個畫家的力量,做一點事情。我也曾與一些人呼吁保留一些有歷史和文化意義的胡同,不能都拆了,也不能一個顏色全給刷了就完事,應該多聽聽專家的意見。胡同是我們的精神家園,改造后也應該有她的歷史感,有她的傳承性,要修舊如舊,要保留胡同中的多樣性。”
而對于況晗來說,或許還有更悲哀的事情。當胡同一條條消失,他將面臨創作主題缺失的困境。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他是位非常優秀的畫家,但對于藝術家來說,題材的喪失,無疑是對藝術家的致命打擊。這也許是況晗最擔心的事情。
畫廊入口處,擺放著況晗的新書——《消失的胡同》,很多參觀畫展的人都拿著書找況晗簽名,我們的采訪不時被打斷。有一位北京的徐女士稱,她的父親是個土生土長的老北京,十分喜歡況晗的畫,那天正好是他的85歲壽辰,他特地囑咐她來買一本畫集。在城市化過程中逐漸消失的胡同,讓這些老北京們再也尋不見胡同的溫暖,可況晗的畫讓他們找到了慰藉,使遙遠的記憶變得清晰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