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的秘笈

郝燕趴在廠區的不銹鋼電動伸縮門上，不停地向外張望著。郝燕揉著自己的一雙眼睛。她還不太適應廠房外面的天色，正午的太陽像是一枚被打散了的蛋黃，薄薄地攤在天上。每一個空氣分子看上去都帶了把小刷子，把這薄薄的蛋黃刷得灰蒙蒙的。雖然看不到一絲陽光，可這枚蛋黃所散發出來的熱量，已把這個夏季所敞開的胸懷塞了個滿滿當當。

整整一個上午，郝燕把眼睛都盯在了流水線上。郝燕的目光就像是一根焊條，流水線就像是一條永遠也焊不完的金屬焊縫，就這樣，她的目光嗞嗞地焊在流水線上，直到組長喊了一聲午飯時間到之后，她才收起自己的焊條，接下來，流水線上的鉛灰色。把她的瞳孔涂上了一層翳，她帶著這層翳，猛地一下子暴露在外面的世界時，就變得無所適從了。現在。郝燕依然在揉著眼睛，她看什么都是流水線了，眼前的這條馬路是流水線，馬路邊上被風吹動的樹枝，是流水線上工友們的手臂，這些手臂正在撿著馬路上跑著的各色車輛呢。郝燕一個人低聲嘀咕，這些車輛，是不是流水線上的零件呀?

此時馬路對面的一個男孩子用手圈成喇叭筒在郝燕郝燕地叫著，郝燕似乎聽到了這兩個字，不過她感覺這兩個字在她的腦子里很陌生，像離她十萬八千里遠似的，于是便不怎么上心，依舊獨自把馬路上的汽車想成了流水線上的零件，直到那個男孩子沖郝燕喊出了168號以后，她才猛然抬起頭答應起來。

男孩子躲過馬路上的幾輛車之后。跑過來對郝燕說，非得讓我喊你的工牌號你才答應呀?你把你自己叫郝燕這碼事兒給忘了吧?郝燕的表情突然變得不自然起來。她吞吞吐吐地說，是呀，我都把自己的名字給忘了。光記著工牌號了。馬文強，你忘了你的名字了嗎?叫馬文強的男孩子抻著自己工裝上的牌子說。我才來多長時間?叫這個東西上的號碼我還沒習慣呢。郝燕說，馬文強，以后你就多叫我幾聲郝燕吧，你見面叫我，打電話叫我，發短信叫我，你要是不叫我郝燕，廠子里就沒有人叫我郝燕了。馬文強點了下頭后，在門外擺著手說。出來呀郝燕，我們吃過橋米線去。郝燕仍舊趴在伸縮門上說，不行呀馬文強，這周我都出去三次了。再出去就壞了廠子的規定了。馬文強指著廠子掛了墻磚的門垛說，什么破廠子呀，這么嚴。郝燕噓了一聲后說，小聲點，那些門衛個個都是特警復員回來的，小心他們把你抓了去。

馬文強一個人悻悻地回到他自己廠子的時候，郝燕已在餐廳里端著一份餐不知該往哪兒坐好了。與自己一條流水線上的兩個小姐妹擠在了一個凳子上，127號則蹲在餐廳的過道邊上正在狼吞虎咽。127號是個剛從汶川震區跑出來的男生，地震開始前他正在一所職業學校拿著一把剪子鉸著一張大紙片子，那張大紙片子被他畫成了西服的模樣，當搖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就撇了剪子抱著一捆布跳下了二樓。郝燕走到127號跟前說，127號，我這份餐里的炒藕片給你吧，我吃不慣這個東西。于是她就用筷子串著藕片上的眼兒，把餐盤里所有的藕片都申起來給了127號，127號用四川話說，168號，你這是耍啥子喲?謝謝你撒。郝燕俯下身來小聲說，你不要謝我，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你就多叫我幾聲郝燕好了。127號叼著藕片怔怔地看了會兒郝燕，說，郝燕?嘿嘿，要得要得。

郝燕去廠子的小超市買了袋東北口味的榨菜，那榨菜剛一上口，就讓她想起了遠在東北的一個遼西小鎮。小鎮其實是個挺不錯的小鎮，小鎮前面有一條白狼河，小鎮后面有一座大青山。郝燕的家就依在了大青山的腳下。要不是郝燕得罪了鎮上的一個人，她才不會離開山青水秀的家鄉到這里來打工呢。這個號稱是南方的一個什么三角洲的經濟發達地區，在郝燕的意識里，長得也不像一個三角的形狀呀，滿眼望去，全是平平展展的土地，那上面蓋著各式各樣的方方正正的廠房，也沒看到有哪個角在那兒支翹翹地立著。郝燕對地理概念很是模糊，地圖上的坐標看得并不是太明白，可是郝燕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她喜歡朗誦，在高中時代她就是學校的廣播員，高中一畢業她就去鎮上的廣播站就業了。那時的馬文強還是個低她一屆的卻跟她同齡的小師弟，正在學校組織并領導著一個幫派，這個幫派的惟一特點就是對同學們吃拿卡要，馬文強風光了沒到一個學期，就被學校給開除了。

郝燕曾得到過馬文強的保護，因此對他略有好感，在鎮上廣播站得罪人的事兒，郝燕就是找馬文強商量之后做出來的。廣播站里有個四十開外的頭兒。每次在郝燕播音的時候，這個頭兒總是在郝燕身后動手動腳，其實也不是什么撕皮掠肉的大動，也就是扶扶郝燕的腦袋，讓她正對著話筒，或是捅捅郝燕的腰眼，讓她坐直點。有一次這個頭兒還動手挪起了郝燕的屁股。郝燕當時正講著一則在小鎮上傳說了六十多年的打鬼子的故事，講到了漢奸別動隊的時候，頭兒剛把手放在了郝燕的屁股上，郝燕就大聲地念，漢奸別動——隊，把個頭兒嚇得忙將手縮了回來。事后頭兒說，郝燕你屁股都坐歪了，我能不幫你往正了挪挪嗎?你還罵我漢奸。郝燕也沒做過多解釋，心想我一個20剛出頭的女孩子。跟他的孩子差不多大。他不會把我咋樣的。直到有一天，頭兒突然抱住了郝燕要親她的嘴時，她這才害怕起來。

馬文強說，把這個老流氓直接整下崗得了。郝燕就依了馬文強的計謀。當頭兒再一次湊上前來騷擾她的時候，她的一頓劈頭蓋臉的臭罵，一下子就通過廣播直播了出去。到最后的結果是頭兒果真下崗了?？珊卵鄥s失業了。

有那么一段時間。郝燕很后悔自己聽了馬文強的計謀，那是她剛到南方這個廠子上班的時候，她在流水線上一干就是八個小時，還往往外帶著幾個小時的加班，累得離開流水線后除了吃就是睡。于是就常常想起自己在遼西小鎮上的廣播員工作，心說郝燕呀你傻不傻呀，你讓他摸一摸又能咋地?他能摸掉你幾斤肉呀還是幾斤骨頭呀?可轉念又一想，郝燕呀你丟不丟人呀，你還好意思想讓他摸你?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若是讓他得了寸再進尺，那可就不好玩兒了。郝燕的后面一個想法，就像是一碗開竅的通心粉一樣，令她寬寬展展地在流水線上又提起精神來了。

如今，郝燕在這個生產小家電的流水線上包干了將近九個月，這家廠喜歡仿制別人的一些東西，比如上個月仿制人家的豆漿機，這個月就有可能仿制人家的榨汁機，再下個月或許就仿制人家的加濕器了，所以她在此干了這么長時間，并不是特別清楚自己是在生產什么東西。這期間郝燕往家里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電話里知道父親在小煤窯出了事。第二次電話里知道父親的右手截了肢。從此后就沒敢再往家里打過，有時她抓著電話想打，可電話剎那間就變成了父親的右手。那只右手血淋淋地伸過來在摸著她的耳廓，嚇得她往往扔了電話大叫起來。

有一天，郝燕在流水線上不知不覺地就哭出聲來了，組長就噔噔噔地跑過來，伸出右手啪地打在了郝燕的工作帽上，手臂掄起來的弧線緊接著又擦到了她的耳廓，郝燕嗷地一聲，手上的零件一下子就掉在了地上。組長讓郝燕看墻上的流水線罰款條目，問她。168號，你對照一下，看夠了幾條?郝燕抽泣著說，第五條和第六條。組長就在郝燕的面前填了兩張罰單后說。168號。你不要在流水線上動感情，你這是在做與流水線無關的事情，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流水線上的機殼、電路板。隨便想象成什么零件都行，就是不要無端地把自己想象成一個人，這是流水線秘笈知道不?郝燕知道秘笈是什么意思，高中時候的語文老師是個喜歡怪力亂神的人。從他嘴里吐出來的這個詞兒，郝燕聽到過好多次，就心想，組長你這是怎么了?這么一條冰冷死板的流水線，還鉛灰顏色，它能藏住什么秘笈，真他媽搞笑。郝燕看著遠去的組長，到最后忿忿地罵了一句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得見的粗口。

郝燕罵完了組長后，就聽到靠她左手邊的流水線上突然傳出了一陣哭聲，這陣任誰也擋不住的哭聲，是由一個山西來的女孩子發出來的，郝燕知道那條流水線一準是又出事兒了，果然那個女孩子端著自己的左手痛得在原地蹦高。血從指縫間流成一根搖晃的雨線并濺在了地上。郝燕心說，完了，這個山西妹看樣子傷得不輕呀。郝燕曾在那條流水線上干過，那條流水線是條生產機殼的流水線，一張鐵板從流水線的這頭放上去，然后被精確切割、折彎定型成機殼，待流到后面的操作程序時，就是人工在這個機殼上面用電鉆打孔。為以后往里面安裝別的零件做準備。組長當時就跑過去了，沖這個女孩子喊，174號你怎么了?174號你怎么了?女孩子舉著雙手哇哇哭著不知說了些什么，直到最后郝燕才聽明白，鉆頭已鉆透了174號的手心。郝燕咧著嘴一下子摁住了自己的左手心?？礃幼幽倾@頭就像是鉆到了她一樣。郝燕一個人嘟噥道，怎么老是出事兒呢?大上個月有一根指頭在那條流水線上斷了。上個月有一個指甲在這條流水線上丟掉了，這個月又輪到那條流水線開始直接在手心上鉆孔了，這哪里是流水線呀，這分明是流血線呀。

174號被急救車拉走了后。郝燕一下子就癱坐在自己的臺位上，她把已磨出破洞的橡膠手套扒下來，露出來的手指。有幾根已被池子里渾黃的清洗劑泡得白慘慘的，指甲根部的裂隙很大，還向外翻著。郝燕看著自己的一雙手想，這哪是女孩子的手呀，還纖纖玉手呢，纖纖玉手都讓流水線給牽跑了，只剩下這一雙糙手了，我這得用多少潤膚霜才能復原過去的纖纖玉手呀。郝燕來回翻看著自己的雙手，轉念又一想，郝燕你慶幸吧你，你這雙糙手在這兩條流水線上干了這么長時間，既沒弄丟指頭又沒在手心上被打孔，你偷著樂去吧。郝燕正想間，從上道工序傳過來的電路板開始不停地往池子里掉，一些清洗劑的飛沫便在郝燕的面前聚成了一團霧，這團霧雖然擋住了正操作下道工序的那個人，卻擋不住那個人在喊，168號你干啥呢?快撈板兒呀，斷線了知道不?郝燕聽到喊話，也顧不上戴手套了，就一下子把頭鉆進了霧里，兩只手開始在池子里忙活起來。

池子的清洗劑被郝燕的兩只手攪動起來，撞向四壁，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潮水撞向礁石一樣。很有氣勢，這也讓郝燕很有感覺，她突然想朗誦課本上高爾基的名篇《海燕》了，就像她曾在折彎機臺位上干的時候，折彎機所發生的嗚嗚聲有風穿樹林的味道，她成功地在那種聲音里用普通話朗誦了一段茅盾的《白楊禮贊》。郝燕環顧一下四周，現在的流水線，人們面無表情，眼睛鼻子嘴巴像是湊在電路板上形狀不一的集成塊，很多雙手看上去也像是沒有經過大腦支配似的。正機械地伸縮在流水線之上。郝燕心說我用地方話朗誦一段《海燕》吧，用哪里的地方話呢?用174號的山西話。還是用127號的四川話?不不，還是用我168號的遼西家鄉話吧。

郝燕真的就用家鄉話高聲朗誦了一段《海燕》，郝燕還把沾滿清洗劑的雙手舉起來，并讓這兩只手變成了海燕形狀，配合著自己的調子上下左右地飛。讓郝燕沒有想到的是，那些已跟流水線上的零件幾近無異的身體突然變得靈活起來了，緊接著整條流水線上擺滿了海燕的手型，起初是一兩個人用自己的家鄉話跟著郝燕朗誦，到后來每個人都用自己的家鄉話朗誦起來了：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閃電中間，高傲地飛翔……

郝燕到現在還記得僅僅就在那一天，她違反了流水線的三條規定。一下子領了三張罰單，第三張罰單上寫著“在流水線上帶頭大聲喧嘩”，郝燕心說，組長把我那么好的一段朗誦說成了喧嘩。真討厭。

按照以往的慣例，郝燕總是吃完午飯后就直接去流水線的，可是當她低頭嗅了下自己的胸口時，卻嗅到了一股汗餿味，就想自己上午活兒干得太多了，加上南方已到了出梅季節，天氣悶熱，胸罩都濕透了，現在雖是用體溫烘干了，可那味兒卻留在了里頭。我得回宿舍換個胸罩再去上班。等到郝燕大大咧咧地旋開了宿舍的門時，眼前的一幕一下子令她目瞪口呆起來。同宿舍的112號和113號躺在一個床上。正把各自光溜溜的身體疊在了一起。郝燕怔在原地，只是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對不起，112號羞得把毛巾被抻過來蓋在了自己的身上，留著寸頭的113號下得床來，兩個乳房一跳一跳地帶著她走到郝燕面前。咬著牙沖郝燕喊，你他媽快給我出去。

郝燕一個人倚在廠區的樹墻下，現在的胸口還在一個勁兒地咚咚猛跳著。郝燕知道112號和113號是一對少婦，也是她的兩位大姐。比她早兩年就撇家舍業地來這里打工，她們的號碼連在了一起，而今她們的身體也連在一起了。我發現了她們的秘密。我能理解她們的這樣一種做法。人都有七情六欲，總得找個渠道發泄出去呀，可她們如此發泄卻讓我看到了，以后該怎樣面對她們呢?我還跟她們在一個宿舍里住嗎?那樣會尷尬嗎?郝燕一把一把地薅著樹墻上的葉子在想，直到一個保安走過來叫住了她，才停下手來。

今天晚上。郝燕原本是不想加班的，她都連著加了五天的班了，加得她看一眼流水線都害怕，可是她又一想，早下班，回到宿舍看見兩位大姐如何辦?那份尷尬如何消除?還是加班算了。

郝燕無精打采地在流水線上千活的時候，組長當著所有流水線上人的面，出其不意地表揚了她，說168號這么長時間地加班，并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奉獻，我們的員工若都像168號這樣，老板的企業擠進世界500強的日子還會遠嗎?郝燕知道組長的一句話如果按一斤算的話，能擰出九兩半水分來，就這么兩條制造假冒偽劣產品的流水線，還擠進世界500強呢，真是上嘴唇碰天下嘴唇碰地。中間就剩個嘴了吧。郝燕撲哧一下樂了，心說，組長你純粹是在替老板吹牛逼，老板吹牛逼不上稅，他把稅錢給你了吧?或者他把半個家業給你了吧?郝燕正在走神的當口，手中的一個物件沒拿穩，就咣地一聲摔在了地上，流水線上霎時傳來一陣笑聲。組長跑過來對郝燕說，168號驕傲自滿了不是?表揚歸表揚?？钸€得照樣罰。說完就嘩地給郝燕扯了一張罰單。郝燕把這張罰單放進了兜里，就像平常裝進一張鈔票一樣還用手摁了摁，心說這里已有四張罰單了，那罰款數額比今天上一個滿班掙的錢還多，于是便感覺這一天就像個笑話似的。

快接近后半夜兩點的時候，郝燕走在回宿舍的路上，她不停地望天，找天上的星星，卻一個也找不到，就想起了有關星星的這個問題，它們是不是被地上人為制造的燈火通明給嚇著了?它們藏哪兒去了呢?不過這個問題在她的腦子里嗖地一下一閃而過，眼下最大的問題是宿舍里那兩位大姐的問題。郝燕心說，進屋我也不開燈，直接倒頭睡算了。

當郝燕輕輕打開宿舍門的時候，卻發現里面的燈亮著，并且空無一人，兩位大姐的床鋪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了兩張床墊子。在113號的床墊子上，郝燕發現了一張紙條，紙條是寫給她的，上面說，168號，你已發現了我們倆的秘密，警告你不要亂說，不然的話后果自負。看著紙條上面最后的那三個感嘆號，郝燕嘟噥道，兩位大姐呀，我正沒法面對你們的尷尬呢，你們卻把它給化解掉了，我能說你們啥呀，感激你們都感激不過來呢，再說了，就你們倆那些活計，就是整出孩子來關我什么屁事，大不了我拎幾罐奶粉給你們喂孩子罷了。郝燕被自己嘟噥出來的話給逗樂了，就樂呵呵地把紙條揉成一團扔到了垃圾袋里。

郝燕看了下手機上的鐘點，這個時間段的熱水已經沒了，她只有在洗面池里拎來一桶涼水洗洗自己了。

宿舍里難得郝燕自己一個人?，F在的她正光溜溜地站在地中央，看著自己的身材凹凸有致，就忍不住在宿舍里走起了貓步，還邊走邊說，模特也就走這樣的步而已吧。郝燕用了幾個急轉急停之后，就從自己的身上旋起了一股汗饅味，這讓她不由蹙起了眉頭，數落起自己來，就你還模特呢，模特哪有汗餿味，有的全是香味，快把自己洗干凈再說吧。

郝燕擦干凈了自己后就順勢鉆進了被窩。其實她的被窩很單薄，就是一床毛巾被而已。想起中午兩個大姐的做派，郝燕不敢把手放在自己的光身子上，她感覺自己的光身子有很多藍色的火苗在呼呼地燒著，這讓她很難為情，就始終不敢把這些火苗弄旺了。于是便開始背誦起中學課本上那些干凈的散文來。背著背著就把自己背進了夢鄉。

時間剛挨到了下一個星期一的時候。馬文強就給郝燕發來短信，郝燕，又一個星期開始了，你下班后出來我請你吃東北菜吧。郝燕一看有東北菜這仨字，就開始吞咽起口水來，她瞄著組長去廁所的當口，手指就開始在手機上摁起來，馬文強你等著，我下班馬上找你去。

下班的鈴聲響過之后，流水線臺位上的人只稀稀拉拉地走掉幾個。剩下的大部分人都在原地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準備吃一口用小車推進來的盒飯接著干。組長沖走掉的那幾個人喊，你們干什么去?快回來搶任務。郝燕看一眼盒飯，那上面又是一堆藕片。就想起了馬文強的東北菜來，于是把橡膠手套摘掉，起身朝著車間的門口走去。門口很亮，陽光鋪成一個長方形橫躺在車間里，反而把車間里的流水線比得更加鐵灰色了。組長攔住郝燕說，168號，上星期剛表揚完你，怎么這星期就不加班了?郝燕說，我有病了。組長說，有病去醫務室開假條去。拿假條來我不讓你加班。郝燕說了一聲好吧之后就繞開組長走了。

郝燕在門衛刷了出門卡后，邊走邊回頭看著漸漸合上的伸縮門，小聲罵道，加班還要假條，真新鮮，去你奶奶的假條吧，本小姐吃東北菜去嘍。待郝燕回過頭來的時候，差點撞到一個人的懷里，那個人左手拎一個編織袋正往后倒著腳躲她呢，那個人的右手沒了。只剩下一截光禿禿的右肢在沖她擺著。這讓郝燕一下子就想起了遠在遼西小鎮的父親，愣怔得張起了嘴來。那個人說了一通郝燕聽不清的話后，就開始彎腰揀著一個礦泉水瓶子，郝燕看著這個拾荒者，跟她父親一樣瘦，就動了惻隱之心，悄悄地從兜里掏出十塊錢來，趁那個拾荒者不注意的時候扔在了地上。當郝燕看著拾荒者眼睛亮亮地盯上那十塊錢時，就頭也不回地跑了起來，她跑著跑著，就把自己跑出了眼淚，心說該給斷胳膊的父親匯錢了。

馬文強站在自己廠子的大門口。時不時地在踮著腳望，身后有一群人在看墻上的告示。馬文強現在對告示一點都不感興趣。他只對郝燕感興趣。從家鄉到這里打工，說白了就是為了追這個興趣而來的。

郝燕終于出現在馬文強的眼前了。他就想立馬牽著郝燕的手找東北菜館去。郝燕把手伸過去說，我剛往家里寄了些錢，怕你等得著急，我就跑，現在都跑累了，我們歇歇再走吧。于是他們倆就往那群人跟前走去，那里有一個很大的樹陰，樹陰下有一個長椅。郝燕坐下來擦著汗的時候，就看到了那個告示。

那是一個有關廠慶十周年的告示，上面寫著要搞一臺晚會，在全廠范圍內征集節目，什么唱歌呀、跳舞呀、樂器演奏呀、詩朗誦啥的，當郝燕看到詩朗誦的時候，就對馬文強說，你們廠子真好，還搞活動，我若是你們廠子的員工，就報詩朗誦這個節目。馬文強說，你可別來我們廠子。郝燕就問為啥。馬文強嘻嘻笑著說。怕你朗誦成名了，調我們廠子里當廣播員，然后讓某個老家伙惦記上你，然后再出現老家的情況。郝燕就說，去你的吧馬文強，瞧你小心眼樣吧。

兩個人把桌子上的東北菜吃到一多半的時候。才開始騰出嘴說話。馬文強說，郝燕，其實在廠子門口我對你說的話都是笑話。我巴不得盼你跟我在一個廠子上班呢，那樣我們就能天天見到面了。郝燕突然感覺馬文強說這話的時候很真誠。_就從盤子里夾了塊排骨遞到他的嘴邊說，獎勵你一塊排骨。馬文強把筷子推到郝燕的嘴邊說，還是獎勵你自己吧，我想要的獎勵怕你不給。郝燕把筷子懸在半空說，你想讓我獎勵你啥?馬文強突然吭吭哧哧起來，郝燕就逼他快說。馬文強就小聲說，郝燕，我想讓你獎勵我一個吻。郝燕聽到這話，筷子上的排骨當地一下就掉進了盤子里。在她印象里，馬文強是個鬼點子極多的男孩子，對他的感覺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只是現在在外面一起打工，有的僅僅是同學間的親近感而已。當初郝燕就懷疑馬文強怎么也到這里來打工呢?他家里也開著工廠，并不需要他出來打工的呀，莫非他?正想間，馬文強突然說話了，郝燕，你不給那個獎勵算了，干嘛還把排骨扔了呀?郝燕就開始訕訕地笑，用筷子在盤子里夾了幾下，才把那塊排骨夾起來，說，馬文強，你要的那個獎勵我一定給你，只是我有一個條件，就是想去你們廠子報名參加詩朗誦，你給我出個點子，看能辦到嗎?馬文強就把那塊排骨用自己的筷子搶過來放到嘴里，滿嘴鼓鼓囊囊地說，還是我吃你獎勵給我‘的排骨吧，你也不是我們廠子的人，這事我辦不到。郝燕看到馬文強的吃相，突然有了一種想伸出手摸他的感覺了。

第二天早晨流水線的班前會上。組長當著眾人的面，撕給了郝燕一張罰單，理由是不聽從領導分配。讓她加班不加班。郝燕不服，就問組長，你們這樣做違反勞動法知道不?組長說，168號，你別跟我說這法那法的，都懶得聽，告訴你老板就要求這樣做的，老板就是勞動法。郝燕氣不過就薅下自己的工帽摔在地上，我不干了行不?組長一下子笑了起來，說，不干跟我說不著，你找人力資源部去吧，那里給你出手續，不過當班時間不許去。

郝燕不聽組長的阻攔，甚至差點把組長推了個跟頭。郝燕氣咻咻地向人力資源部走去。一路上芭蕉葉在扇著她的臉，她也顧不得了，只想把自己的身份證、高中證和健康證要回來。

戴眼鏡的一個女人聽了郝燕的來由后說，你要這幾個證辦不到。郝燕就說，我不要那兩千塊錢押金行了吧。眼鏡女人伸出四個手指頭在郝燕面前晃著說，那也不行，違約不是兩千的事情，而是四千的事情了，你把四千塊錢交上來，就可以拿這幾個證走人了。郝燕一聽四千，急得差點哭了起來，剛給家里匯了三千，手頭上就幾個零花錢了，我可怎么辦呢?天呀，還得在這里再干上三個月才能贖回自己呀。

郝燕又回到了流水線上，心不在焉地干著手頭上的活計，心想跳槽去馬文強那個廠子詩朗誦的事注定泡湯了。組長這時走上前來說，168號，你上班時間脫崗：給，這是你的罰單。郝燕占著一雙濕手沒法接，便抬眼看了下那張罰單說，不要了，我知道就行了。組長卻把罰單塞進了郝燕的兜里說，這也不是獎單，我留著它干嘛?郝燕聽到組長這樣說明顯是在挖苦自己，就氣得突然在流水線上哇哇大哭起來。

郝燕的哭聲引來了流水線上不少議論，嗡嗡嗡的，都把流水線本身所發出的聲音遮下去了。

吃過午飯后，郝燕的心情依然很灰，于是就給馬文強打了個電話，告訴了他自己不能離開這個廠子的原因，然后就獨自一人來到廠區臨大道的花墻邊想心事，兩張罰單又讓自己這一天白干了。郝燕扶著花墻，看到那上面寫了不少歪七扭八的字。都是罵這個廠子的話，其中有一句話罵道。王蓮花你不是人。郝燕看到這行字。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許多，心說不止我一個人在罵組長，還有別人也在罵呀，于是她就從地上揀起一塊小石頭，在這句話后面寫上了罵得好三個字。剛寫完郝燕就聽有人叫了她一聲，把她嚇了一跳，抬頭一看是馬文強在墻外站著呢，一下子便濕了眼圈。馬文強對郝燕說，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就發現你在這兒了。郝燕說。馬文強你來干啥?馬文強說，我想了個點子能讓你離開這個廠子。

郝燕起初不聽馬文強給自己出的那個點子，她覺得自己的形象很好，如果照著馬文強那個點子做下去，就會在人們面前毀了自己的形象。馬文強卻說，郝燕。你不想來我們廠子詩朗誦了?你若是想，就得這么做。郝燕真就歪著腦袋想了起來，組長有她的流水線秘笈，馬文強給我出的這個點子，就是我的流水線秘笈。可這個秘笈——這時上工的鈴聲響了，郝燕就對馬文強說，我上工去了，你這個點子讓我好好想想再說吧。

圍繞著馬文強出的點子。郝燕實際演練了好多次。晚上一個人在床上練動作，總是感覺別別扭扭的。還一不小心把后腦勺磕在了床頭上。郝燕呲著牙捂著腦袋。想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照馬文強的點子故意做起來真的很難為情，可是她想去馬文強的廠子，那里有個詩朗誦，這個誘惑也太大了。

其實，若不是組長在流水線上故意找自己的茬。郝燕還是下不了那個決心的。那天上午，郝燕請求組長找個人替自己幾分鐘去廁所換一下衛生巾，組長說沒人。郝燕說，組長，沒人的話你就替我一會兒吧，我的褲子都紅了，組長指著自己說，讓我替你?真是笑話，168號，你去問問流水線上的女人，誰沒紅過褲子?大驚小怪的，不準你去，接著干。郝燕說，那組長你給我扯罰單吧。

中午在食堂排隊買飯的時候，郝燕在兜里的一堆罰單中邊掏飯卡邊用眼睛瞄起了組長，組長端著餐盤正跟一群準備去小間吃飯的高管們說話呢。郝燕要了一碗雞蛋湯，又要了一份炒米粉，便端著稀稀水水的餐盤來到了組長的跟前，然后背對著組長，噢地一聲把餐盤從頭頂扔到了組長的身上，緊接著就躺在地上渾身抽搐起來。

幾天以后，按著點子上的設計，馬文強以表哥的身份出現在了郝燕的廠子。人力資源部里有好多人，那個眼鏡女人問馬文強，你表妹有過什么病史嗎?馬文強說，她小時候被羊頂過，不知那羊碰了她的哪根神經，以后就動不動抽起羊角瘋來了。我看她抽過一次。抽起來真嚇人，要不是我表嬸眼尖抱住了她，她就把自己抽到開水鍋里去了。馬文強就想躺在地上學一遍。其中一個人說，你別學了。然后轉身對眼鏡女人說。把她的證件給她吧，還有押金也退給她吧，我們不要這樣的麻煩制造者，留著她以后抽死在流水線上咋辦?快打發她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