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是在我很小就被旁人教唆對她敵視的女人。
其實晚娘對我真的很好。
我們習俗叫父親阿叔,叫母親阿嬸。
阿嬸是馬六甲人。家里姑姐們看不慣父親的浪蕩不羈,常常也把阿嬸一起貶低。但我從來都找不到敵視她的理由,她其實是個性格隨和又心地寬廣的熱帶女人。她確實美麗,且與我父親是因
兩情相悅處在一起,就這一點,她在我眼里就高大許多。
阿嬸的晚娘身份極不易當。祖母那種仗勢凌人的霸道與刻薄,任何靠近我父親的女人都被看作不是好人。盡管阿嬸除了關照自己子女也常來照顧我的寒暖,但無論她做得多好,都不可能洗掉所有人在傳統思維里對晚娘一詞的惡意誤解。
三十余年里,我與她相處的時間比與我父親相處的還多。但早期大家都摸不透對方心思,也就甚少談到心里去。即使如此,她仍繼續當她這個不被看好的晚娘,時常看我祖母臉色,還包括了低頭挨罵,洗衣熨燙,偶爾也做飯,且十年一日。
念中學時,我有次禁不住問她:“阿嬸你怎能忍受那么久?”她心里已經知道我是個明白人,說:“我這后母不易做,對你不好,人說我徇私,對你太好,人說我縱容你是有心要將你慣壞,但我自問對得起良心,那就可以了,也說不上忍受不忍受,于心無愧,就心安理得。”
或許我很早就能理解感情是當局者的事,因此從來也沒向她提起過父母親與她之間的瓜葛。一次偶然從她的舊相簿上,看到她與父親熱戀時的照片,奇怪我竟也沒有不快的感覺。每個人總會有另一個人適合他,或許也只有那個人能適合他。而這些事至今沒提起過,算是留下一個沉默的諒解。
小時阿嬸從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最多是她說我邋遢和不修邊幅。而我發覺她也挺有自己的一套審美觀,有時我畫畫了,家里人人不欣賞,她勞作完畢過來瞅瞅,會說,畫得太亂了,或挺清雅的,挺好看等等。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32歲時入院動盲腸手術,麻藥過后醒來傷口非常疼痛,床邊就只有她在陪我,我從小就是個脾氣極犟的人,她問我時我只忍著說一點不痛。既然不痛,她所能做的就只能是在一旁照顧茶水。記得那時她還掰了一個鮮橙放在桌上,因為疼痛我一直沒吃它。第二天醒來我見她伏在小桌上睡去,那時窗外有光線進來,我看到她的頭發原來開始泛白了,突然就覺得她不容易,無論在情感上或義務上,她其實就像一直拖著個大磨子,而常常都得一再被這個大磨碾著做人。
也不是沒愧疚的。因為某個距離,因為某些當時無法解開的情結,我們始終都不是那么親密。我知道她的名字,但除了這個,我對她始終了解不多。后來我常旅行,她反而會說:“你就是那種一出門就不會再想到家的人。”我不知她說這話時有沒有也把我對她的忽略算進去。但以前我確實如斯情薄。
心里倒是希望,這時記得她,也是一份情感上的沉淀、理清、修復和還原。
湘草民摘編自《聯合早報》
編輯/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