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之間有座橋

夏去秋來的一天，考上本市建筑工程學院的李青揚喜滋滋地去學校報到，他的父親——老李像個搬運工似的，跟在后面手拿肩扛幫他把一應生活用品扛進學校。老李的老婆因為通過了“月嫂”的評定考核，正式上崗，立即招來十幾個育嬰、孕婦家庭的瘋搶，最后以每月1500元的高薪加包吃住的優厚條件為一家住西郊的育嬰家庭做“24小時護理”的“月嫂”。

老李把東西匆匆收拾好，悄悄給兒子留下一張銀行卡就走了，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個收廢品的。會讓兒子在同學們面前尷尬難堪的。他的衣兜里揣著一份拍賣手冊，但終究沒向兒子開口詢問……

還是在備戰高考前的一天晚上，老李曾拿著一份拍賣公司的小冊子想請兒子給解釋幾個關于拍賣的問題。不料，兒子卻套用老爸常教育自己的話說：“做人要本分，手腳伸得太長要摔跤的。”反諷他這個收廢品的老爸不自量力鼓搗什么拍賣。沒進過初中校門的老李被已念完高中的兒子駁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眼下，已經成長為大學生的兒子當然更不會把他放在眼里了。

星期六的一天，李青揚到位于建工學院斜對面的師范大學學生公寓找他的高中同學玩。兩個人天南地北地一通狂聊，把各自在大學校園里的新鮮事抖了個底朝天。說著說著，那位高中同學從桌子上一堆報紙中找出一份，塞到李青揚手中。

這是一份由師范大學學生會創辦的報紙，那位同學指著一篇校報記者寫的專訪讓他看。那是新學期開始之前，學校組織了一次奇特的“廢品收購權”拍賣，參加拍賣活動的都是平日里蹬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回收廢品的人，拍賣權按照一學年為期限，分成教職工宿舍區、男生宿舍區和女生宿舍區三部分展開競拍活動，現場氣氛極為活躍，成交價均大大高于起拍價。廢品回收權成為獨家經營活動，獲得專營權的拍主需要與校方簽訂誠信經營合同，接受廣大教職員工和學生們的監督。

校報記者專門采訪了獲得女生宿舍區廢品回收權的李先生，李先生從6000元的起拍價開始，最終以23000元的價格拍得。最令記者感興趣的是，拍賣會要求每位競拍人須交納1萬元的押金，而李先生因為到銀行取款時，恰巧遇到銀行系統電腦系統故障，導致一時無法提出現金。情急之下，他拿著存單趕到會場收款處，再三說明情況，最終獲得特許。于是，這張12萬元的定期存單引起了在場記者的關注，從李先生第一次舉牌加價到最終成交，一直都在記者的關注之中。

談到自己的感受，李先生感慨萬千，他說做夢也沒想到干廢品回收這一行也要通過拍賣來競爭，也要簽訂誠信經營合同，看來今后無論干什么，沒有知識恐怕都寸步難行啊。還好，自己的兒子很爭氣，已經考入對面的建工學院，比他這個父親有出息得多了。

記者又問，建工學院前幾天也拍賣過廢品收購權，您是否也參加了。李先生笑著說，去看了看，但沒有參加競拍。記者進一步追問為什么，李先生搖搖頭，只是輕聲說了一句：“收購廢品這行在社會上地位卑微，我不想讓兒子的自尊心受到一點點傷害。”

李青揚握著報紙的手開始顫抖起來，仿佛感覺到臉在發燒，借口身體不舒服離開了。他直奔女生宿舍區。很快，在兩棟宿舍樓的花壇中間地帶，李青揚看到一輛他熟悉的綠色三輪電瓶車，一個中等身材四十多歲的男人被幾個青春靚麗的女大學生圍攏著，在給她們清點所賣的廢舊物。

他猶豫起來，始終沒有過去，而是選擇了午飯后給父親打電話，兩層意思：一是向父親道聲對不起，他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父親是為了準備參加廢品收購權的拍賣才去請教他的；二是謝謝父親，父親為了兒子的自尊寧肯放棄競拍建工學院的廢品收購權。

老李在電話那邊樂呵呵地笑了，他說兒子，有你這個電話比什么都舒心吶。其實師范大學我也摸過底，不是給你吹，干上三年最差也能買輛“帕薩特”的。

李青揚腦子里隨父親的勾畫而遐想，仿佛自己正把握著方向盤，父母親坐在后排，一輛黑色“帕薩特”正飛奔在去海濱度假村的高速公路上，他隱隱約約憧憬著愜意的家庭生活。

常言道：“無風浪不起。”一個偶然的發現讓父子倆的關系暗生裂痕。同樣是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李青揚被一位學友拉去逛文化市場，分手后他從一側的舊書市場里出來時，馬路對面走來一對男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個男子竟是自己的父親!而陌生的女子年齡與自己相仿，看著兩人有說有笑的親密樣子，他心里騰起一股無名火。

李青揚悄悄尾隨著兩人，目送他們進了一家餐館。兩人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面對面而坐，父親拿著菜單指指點點給服務員一陣兒比劃，很快，酒菜上齊，兩個人舉杯碰到一起，李青揚拿手機拍了兩張照，悄悄向前移動，終于看清父親對面的那個女子，雖不算十分漂亮，卻也眉清目秀。

瞧他們卿卿我我的親密樣子，李青揚覺得胸口忽然一陣惡心。想想自己念大學住校，母親去做了“全天候”的月嫂，如果不是今天這個偶然的機會，誰會知道自己的父親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情，一個收廢品的也會“包二奶”，他為母親感到難過。飯后，兩個人又走進一家服裝店，眼瞅著父親親自為女孩挑選衣服，那份滿足的笑容讓李青揚按下快門的手不禁有些發抖。也許，有一天那輛飛馳的“帕薩特”里坐的不是他們一家，只是父親和這個女孩。絕望中念頭一轉，他咬了咬牙決定進行報復。

李青揚的花銷漸漸地增多，起先老李并沒在意要多少給多少，但日子一長不禁產生懷疑。他試探著問兒子是不是交了女朋友，兒子矢口否認，只說是學友間的應酬增多。老李哪能相信兒子輕描淡寫的托辭，于是不動聲色地明察暗訪，查清的真相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兒子為了能進入學生會，竟專門聘請了所謂的“選舉顧問”負責全盤籌劃，一方面接連不斷地請學生會的頭頭們進飯館，聯絡感情；另一方面，對同學尤其是貧困生展開“金元”公關，大搞拉票賄選。難怪花錢如流水，原來都去干了這些，老李決定找兒子談一談。

老李趁周末家里粉刷房子讓兒子回來幫忙的機會，午飯后閑聊時把話題漸漸轉到兒子的花銷上來，他故意賣個關子從懷疑兒子談戀愛人題：“青揚啊，跟爹說實話，你是不是真的交女朋友了，真談也沒什么，只要人好，不誤了學習，我不會做那抽刀斷水的事。我只要你一句實話。”

誰知李青揚根本不買賬，一口咬定與學友應酬花的錢。老李火了，拿出存款憑條一亮：“應酬?這幾個月我總共給你存上了四千多元，而你一年的學費才六千多!”李青揚辯解道：“我是為了能加入學生會，多一個朋友就多一條路，等畢業后找工作時，有學生會的朋友幫忙會起到很大的作用，這叫‘未雨綢繆’。”

“閉嘴!”老李像一個壓抑許久的火山口，勃發的怒氣讓屋頂都感到顫抖：“你……你給那些學生發紅包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在拉票?”

沒想到李青揚出乎意料地冷靜，他坦然回答：“這都是加入學生會必不可少的公關活動，這年頭沒有錢開道什么都是扯淡，但好歹我這錢也是花在希望的田野里，不像您，‘枯樹納新枝’，臨老還想瀟灑走一回，那風流債背得才叫冤。”

老李一下子被噎住，看著兒子邊說邊把記憶卡插進手機，調出拍的那幾張照片，正是自己跟年輕女孩吃飯、買衣時的畫面，他的腦子一片空白：“你……你小子跟蹤我?”兒子關了手機，像個得勝的將軍揚長而去。

下午，李青揚在大學宿舍接到一個年輕女子打來的電話，說有事約他到校外談，李青揚追問她是誰，女子回答：“我就是你手機里拍的那個女子。”

當確認面前的“她”就是那天和父親一起吃飯購衣的女子時，李青揚心里很佩服她的勇氣。女子把一張還款合同交給他看，上面寫著：茲有甲方女大學生方燕因母親患病，暫借乙方李鴻慶先生三千元，甲方今后將利用周末和節假日為乙方提供舊書經銷等勞務，所得報酬用來償還借款，立此為據。方燕的簽名下按著一顆鮮紅的手印。

李青揚故意問她：“你什么意思?”

女孩淡淡地說：“我家里窮，上大學原本就欠下好多債，后來母親生病急著等錢用，是李老伯就是你的父親收廢品時聽到同學們正在為我集資，便慷慨解囊。我不能白要這錢，自己有手有腳完全可以通過課余勞動來償還，于是，李老伯在舊書市場租了個攤位，安排我每個周末去書攤賣書，所得收入用來償還他借給我媽看病的錢。這就是我們訂立的合同，把錢還清的那天，是我堅持請李老伯到餐館吃飯，我知道他是特意為我安排這個工作，但眼前我也只能用一杯水酒表達謝意了。李老伯說，他不能白吃我這頓飯，就像我當初拒絕接收捐贈一樣。聽說我參加公益活動穿的是向同學借來的衣服時，他硬要拉我去服裝店給我買了衣服。”

看著李青揚低頭不語，女孩把那張合同單放回衣兜：“這就是我和李老伯的故事，你盡可以去核實。貧困，絕不會成為我不尊重別人和自己的借口。”女孩的話猶如一陣清涼的風，打翻了李青揚心中的五味瓶。

一夜未眠的李青揚第二天重返家中，與父親作一番掏心窩的長談。老李給兒子揭開一個塵封許久的秘密：他當年就是因為拒絕村長選舉中的拉票賄選，得罪了后來當選的村主任，受到打擊報復不得已才告別家鄉漂泊到這座城市的。

老李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悠悠地說：“青揚，我雖然沒多少文化。吃的是‘低頭看稱’沒面子的飯，雖然收廢品這行當有許多暗招可以多撈錢，但我從沒有昧著良心坑蒙害人，自己掙的每一張人民幣都是干干凈凈的。希望你多讀書，風風光光體面地做人，但絕不容忍你昧著良心做骯臟的事。想知道我當初為什么要幫助那個女孩嗎?因為她再苦再累，卻從沒有放棄過幫助孤殘兒童的公益讀書活動，而那些時間她完全可以用來勤工儉學貼補家用的。她像一面鏡子，讓我回想起曾經生活的艱難，但我遠沒有這個女孩豁達、開朗，對生活充滿信心。”

父子倆的談話在雙雙沉默中結束。有一天的周末，老李發現，兒子也來到師范大學女生公寓下，和他一起收廢品。兒子和父親一個稱量一個結賬，配合默契，在靚女們眾目睽睽注視下，老李感覺到兒子叫“爸爸”的聲音是從肺腑里發出的，像一股暖流涌過心頭。

帶給老李更大的驚喜是四年后的一天，兒子領進家門的女朋友竟是那個曾經給老李“打工還錢”的女孩方燕。老李樂呵呵地直夸兒子有眼光，李青揚笑著答道：“在您眼里，她是一面鏡子；在我心里，她卻是一塊潤心明目的溫玉。”

老李雙手比劃成兩座遙望的山峰，南遠拉到近，兩根食指對接在一起，緩緩地說：“更重要的，她是咱爺倆之間的一座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