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談談實在的美,談談人的眼睛,例如山,例如光。
陽光下,它很大,它的石壁,它的褶皺,它的溝壑,它的覆蓋著易碎泥土的緩坡,它的雪崩似的滾滾塵埃。它在光的中心,它像鹽,像玻璃一樣閃亮,它巋然不動,獨立于高空之中,它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堅硬,那么真實,它是天地表面致密的一塊,沒有一種活的東西能像它一樣。
人們可以給它一個名字,人們可以談論它,人們可以研究它的構成和演變,然而這一切又能如何呢?它還是它,不動,不聽,不應。山是持久的,強大的。隨著人的遠離,它始終赫然于地平線上,繼而變得越來越大,越來越模糊。消失的是枯草、樹、一座座房屋、道路,剩下的只是淡淡的線,宛若空中膨脹的云。它還在那兒,繼續在那兒。沒有什么比這孤獨的山更持久,更真實。
山就是一位女神,人們的注視不斷地被引向它。
注視就是光,有生命的光,跳躍著奔向白色的山巖,熱力深入巖石,令其微微地顫動。在不動的山坡上,小樹和松柏是灼熱的,空氣中充滿它們的氣味,寒冷的風從它們周圍吹過。每天它們都在那兒,用它們的根抓住風化的泥土,云在谷底積聚,然后很快隨風而降,然后散開,化水為雨。灌木林和大樹的葉子分開了,人們聽見山里發出一陣陣古怪的喘息聲。
光不斷地從虛空深處向山移動,重要的不是聲音,不是汽車在城市中奔馳,不是古老的無花果樹枝條上一群群的蚜蟲,重要的是人面對孤獨的大山時,他所看見的,他所等待的。
人們看呀,看呀,總是看不夠。人在目光的一端,山在另一端,它們不再孤獨了,它們變成兩個完全一樣的領域,可以讓美通過。遙遠的美,人不能觸摸,如夜空中的星辰,或如晨曦。它到達路的盡頭,越過了有限世界的門檻,進入不可逾越的區域。
山多么穩定!在它周圍,一切都踉踉蹌蹌,舉步遲疑,人的腿是軟的,胳膊沒了力氣。而它是石頭做成的,巨大、沉重,屹立在大陸的基石上,在寬闊的背上馱著大氣層。有時,它是無情的,粗暴的。它那尖利的棱角,傷人的絕壁,陡峭的懸崖,有鳥兒碰死在那里。它像一個行星那樣大,從大地的深處直沖云霄。它是那樣大,不可能有空虛、恐懼和死亡。它像一座冰山一樣巨大、寒冷,在凝視著它的光中眩人眼目,一切都沖向它,像鐵屑受到磁石的吸引。沿著路一樣筆直的目光,人向著它墜落。
有時山也是遙遠的,灰蒙蒙的,被水包圍著,人們只能看見它的臀部、腰肢、乳房和肩膀的柔和曲線。當晚霞中一切都消失的時候,山也遠去了。它在拒絕中睡著,裹著沉寂和冷漠。美默默地孤獨地躲進蚊帳。誰敢靠近它?他將迷路,因為那已不再是堅硬的石頭、直立的懸崖了。那是一種很淡薄、很柔弱的命運,仿佛幻影,在沉睡的大地之上飄蕩。
飛機在云后飛過,沒有人看見。海天一色,太陽已遠。于是目光模糊了,沒有什么再發亮了。慢慢地,夜來了。
這一切過去了,到來了,散走了,周而復始。山是這樣美,沒有注視它就不存在;而注視若沒有山就一直向前,如子彈穿過空氣,在空中打著轉兒,變小,什么也沒有發現就消失了。名稱、地點、詞語、思想,有什么關系?我只想談談永恒的美,談談人的注視,談談在陽光中很高很高的一座山。
(請譯文作者與我刊聯系以奉寄樣刊及稿酬)